劳伦斯家族是流淌原罪之血的罪人。

  梵尼拉睿凝视着那广场上矗立的风神像,面无表情地想着。

  所以她也不会介意自己的双手再脏一点。

  ——这是我即将犯下的罪。

  先主亵渎了对王的忠诚,而我将无视对新神的信仰。

  神之眼承认的愿望没有错,人类本身的愿望也没有错,如果神明真的要怪罪谁的话,那么就请诅咒我此刻的一意孤行吧。

  梵尼拉睿拉紧了自己披在肩上的外套,用力在文件上按下了自己的团长印章。

  “你想好了?”

  古恩希尔德的副团长接过她递来的有关骑士团的最新要求,在这种时候拒绝神之眼并不是明智之举,但是无论是他还是莱艮芬德家的都没有对此表达任何的反对情绪,梵尼拉睿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的温度仍然冰冷。

  “想好了,我还是坚持之前的态度:神之眼不可以被纳入骑士团考核的标准,说我封建保守也好,说我怀念女王也罢,反正这种东西与其浪费时间解释不如多做点别的事情……只是这件事情交给你会很难,但是还是拜托你了,西迪。”

  “我自然没有什么抱怨的意思。”古恩希尔德家的对她笑笑,“但我知道,你不会因为神之眼进一步重用利维坦,也不会因为我没有神之眼就把我踢出骑士团……你要做的事情远比我和利维坦要多,也麻烦得多。”

  “那是因为三大家系里,你和莱艮芬德家的还在玩家庭美满过家家游戏的时候,在劳伦斯主家出生的崽子就要绞尽脑汁思考如何提高自己的价值,避免被那个冷血无情的老怪物当做无用的废品扔出去……”

  梵尼拉睿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顿了顿。

  她忽然发现,除了劳伦斯家族因为主家那病态的洁身自好所以不得不疯狂发展旁系以外,蒙德最初的三大家系的实际规模另外两家在某种意义上还不如一些子嗣繁荣的小贵族来得大,这固然是一种集权的手段,但如果换个角度来思考的话……

  “两家的历代家主一直在有意控制,不会使自己的家族压制其他太过。”

  西迪温声回答。

  这是近乎恐怖的掌控能力和数百年如一日的执着坚持,至于究竟是什么支撑他们做到这一步,也并非不能想象。

  “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梵尼拉睿愣愣开口。

  “利维坦,好像到现在为止从来都没有说过旧王这个词。”

  西迪·古恩希尔德,现役高塔骑士团副团长侧头看了一眼正在愣愣出神的团长,彬彬有礼地微笑着补充道:“真不好意思,我也没有,团长。”

  梵尼拉睿:“……”

  曾经一口一个旧王的年轻团长无能狂怒。

  “利维坦呢!”

  “和一群学者们去了王城废墟,曾经奠定了高塔骑士强大基础的是蒙德的炼金术,但是如今的蒙德拿不出来曾经高塔提供的资金支持,骑士团很多人背后的家族不愿意把自己的钱扔在这方面,学者们只能去废墟那里碰碰运气。”

  另一位副团长好脾气地答道。

  “你知道的,女王宝石魔术和炼金术后期所用材料全都是世所罕见的极品宝石,哪怕不提那些宝石里面藏着的术式和记录的文本,单纯是宝石本身就是价值连城,现在抢救出来的就已经‘流失’了很大一部分,利维坦不放心让那些新人骑士去做这件事,准备亲自带领学者们过去。”

  不只是那些稀世的宝石。

  两位团长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在王城的废墟之中,还有另外一件举世瞩目的至宝没有被发现——新神已经确立,旧日的君王陨落王座之侧,但是她的灵玉宝冠却不会被烈火焚烧。

  有些事情不能细想,仔细想下去就只有完全无法忍耐的耻辱和足以烧穿理性的愤怒。

  *

  利维坦出身的莱艮芬德家并不是蒙德最具权势的,但是绝对是蒙德最富有的存在,巅峰时期的莱艮芬德是真正意义上的富可敌国,正因如此,他自幼便与商人打交道,耳濡目染之下,自然比其他人更加清楚人类对利益的追逐欲望有多么可怕又敏锐。

  旧城的废墟对于很多人的意义都不一样,那是死去的梦,也是失去的家园,他看着一位白发苍苍的学者站在那里,比起他同僚的崩溃绝望嚎啕大哭,老者的脸上却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宁静。

  “……我忽然不知道来这里是对还是错了,也许与我那些不愿离开的老朋友一起死在这里,反而是我们这些不愿接受现实的老顽固们最合适的结局——知道么,地脉可以记录过去的影子,我要是当时死了,现在说不定您还能看见我已经和老朋友们在这团聚呢。”

  他幽幽开口,打破了一片沉默的寂静。

  “说是要挖掘,也就是找个理由过来看看……我们比任何人都清楚的,曾经被我们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宝石魔术,他们在取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凡世的银钱玷污,被迫藏起了真正的价值。”

  “我们应该不会再去挖掘了,至少现在还不行。”

  他佝偻的身躯如失去生机的垂死老木,但是副团长只是听着,没有多说什么。老人对他笑笑,满眼都是歉意:

  “真抱歉呀,副团长……不过我想,做完现在这些研究以后,我和我的学生就不会留在这里了。”

  他们是旧国的女王所悉心呵护的对象,但是新的蒙德,似乎没有留给他们的位置。

  利维坦知道他的意思。

  简单又苍白的真相——钱。

  女王曾经每年拨给学院的经费资金是一个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这笔钱奠定了高塔骑士的基础,却也是现在的骑士团根本拿不出来的数字。

  要知道现在的这点利益就足够让那些小贵族明争暗斗勾心斗角私下里抢破了头,若是真的顺从这些学者的心意继续拨出去大量的研究经费,那么骑士团第二天就能让人翻了天——在很多人看来,提供给学者的经费不是支持蒙德和骑士团的经费,而是拿着他们的钱在徒劳打水漂。

  ……可在很久以前,这些人也不过是蒙德连名字也记不住的一些小贵族罢了。

  他们并不是蒙德曾经的权力顶层,也没有资格进入高塔,家族比起普通人来说也算是积累了一部分的财富,生活相对稳定富足,安安稳稳过了几代人完全不需要担心什么,毕竟天塌下来有女王和三大家顶着,底下作乱也闹不到自己的家里,这些人在旧日的蒙德没有太多存在感,但是一旦天真的塌了下来,他们反而也是最能闹的一拨人。

  普通人忙着琢磨怎么过日子没空看别人好不好,而高塔骑士团单单是重建蒙德就足够焦头烂额,他们作为中间的组成,既不会向下兼容放弃自己已有的和平民混为一谈,也不会集中努力着重提升自己的能力;他们看中的是现在的漏子和那些曾经被严防死守的位置,一旦有了如同神之眼这可以打破旧规则并为他们带去新利益的存在,那么他们就会迅速倒戈,毫不犹豫地放弃高塔骑士团的坚守。

  所以,看似只会伸手要钱的学者和这些仍然占着好位置的旧日贵族,就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女王以不懂人心的暴君之名划开旧时代的神治,留下了象征人类精神的高塔骑士,所以人类不会再去怀念王,人类也不会再爱戴王,作为骑士团的副团长,利维坦不会评判女王的任何选择,她要做暴君还是仁君是她自己的事情,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但是,这不该是女王死后的名声也要成为被人类的贪婪私欲利用的理由——

  副团长的手指缓缓捏紧,面上仍然不动声色。

  “副团长!”忽然远方有人急匆匆的跑过来,满脸的慌慌张张:“在高塔的方向……高塔那边的情况……您去看看吧!”

  利维坦的第一反应却是紧皱眉头,怒声吼道:“我不是不允许你们去那里么!?”

  对方被他吼得猝不及防,恼怒和不甘的怨意在眼中一闪而逝,咬着牙开口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副团长……高塔附近的恶灵伤害了不少人,无论如何,先得救人吧!?”

  利维坦一咬牙,只是他还没等跑出去几步,背后却是一阵猝不及防的剧烈闷痛,在意识消失陷入昏迷的前一秒,他感觉自己的腰侧被人轻轻一拽,已经被人毫不犹豫地拿走了那枚明亮的神之眼,还有人小声的嘀咕声:“你确定拿走这个这小子就废了吗?”

  “啧,等会,我告诉你怎么弄……”

  ……

  ……啊。

  *

  ……早该猜到的。

  在一阵昏沉混沌的剧痛之后,利维坦终于勉强睁开了眼睛。

  他在昏迷的功夫已经被扔在了高塔附近的方向,那里洒落着不少骑士团的东西,他的猜测没有错,有人想要趁着这个机会进入废墟寻找女王昔日的宝冠……只是因为某些理由,他们被拦住了。

  他知道自己的身后跟了什么人,魔神死去后会出现残秽并不是秘密,他若是和这些学者死在这里,那么连理由都是现成的。

  只是他们动手的速度这么快,甚至连骑士应有的矜持都放弃了。

  ……偷袭。

  呵。

  红发的副团长躺在地上,忽然没了什么想要起身的欲望。

  ……说起来,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要做到这一步的?

  他看着头顶这片碧蓝的天空,怔怔地想着。

  想不起来了。

  头脑一片空白。

  好像当那块石头被拿走的时候,他心里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也被一起剥夺了……那件事比他的生命更重要,但是正因为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所以反而只剩下一片虚无的空荡,生命,意志,坚持,什么都变得无所谓了。

  他的瞳孔开始扩散,任由伤口的血液流淌而出,一点点浸透了身下的土地。

  在失血过多带来的冷感之中,年轻的骑士似乎在一片混沌的模糊中听到了一声无奈的嗤声。

  “这儿可不是能让你躺着的地方,后辈。”

  那是个陌生的轮廓,分明是位身材高挑的女骑,她俯下身拉起年轻人的手臂,在被迫起身的那一刻,利维坦模糊的视线之中,所见不再是烧毁之后的黯淡废墟——他看见金碧的城池,连天的高塔,雪白的塞西莉亚花开满街道的角落,那只拉起自己手臂的手指如此沉稳有力,他恍惚间回过头,感觉自己好像在她肩上看见了一片流淌的黄金。

  ——往前走。

  她说。

  有人的手推在他的背上,发色如火般热烈,被推动的年轻人脚步踉踉跄跄,一步又一步,跌跌撞撞的往前走。

  ——别回头。

  他说。

  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这里还不是你现在可以来的地方。

  他们如此说。

  如梦的理想乡关闭了最后的城门,搀扶他的手早已松开,他被拒绝在了那片美好幻影之外的地方,但是年轻的骑士终于还是找回了重新站立的力气,靠着自己一步又一步的往前走着。

  ……他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骑士想着。

  他是身披金狮旗的高塔骑士,不能就这样在这里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