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德尼尔的污染并不是如同魔神残秽这样显而易见的存在,最初只是一场雪,一场轻飘飘地,看似毫无作用的雪,习惯了四季温暖如春的人民对此毫无防备心,降低的温度和不曾融化的落雪让他们生出了一点疑惑的不安,不多,大多数人的准备也只是在家中点燃炭火,换上几件厚衣服的程度。

  “……迟早要有这一天的,我的孩子。”

  芬德尼尔的白衣祭司低声说道。

  “白树早该在多年之前就已经凋零衰败,梣木与白树交换了生机,共享了那位王的力量,芬德尼尔是在烈风之主的庇荫之下才苟延残喘地延续了几十年的时光……但是,任何东西总要有极限的,我的孩子。”

  “天空不再爱着我们了么,母亲?”

  “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孩子,”祭司回答道,“我无法去否认我前半生的信仰,正如我无法否认烈风之主的慈悲与仁爱。”

  “对天的虔诚将在老身的脚步之后就此停止,去追随那一位风之主吧,作为芬德尼尔的末裔,比起所谓的信仰,你更应承担起的是引领人民的义务。”

  公主看着自己的母亲最后一次走上天空的祭台,再也没有下来。

  那是芬德尼尔最后一次向天空祷告。

  那也是芬德尼尔最后一位仍然虔诚信仰天空的信徒。

  公主让人封锁了祭坛所有的通路,并让自己的丈夫向蒙德的高塔递出了第一封求救信。

  她看着蒙德的方向,呼吸在空中凝结成陌生的白雾。

  “雪总会停的,公主殿下。”

  有忠心耿耿的仆人开口安慰道,可公主摇了摇头,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不会的。”

  她喃喃道。

  这是来自天空的抹杀。

  祭司之女无比清楚。

  所以,在白雪覆盖群山的峰顶,冻结所有的溪流,如尘土一般掩盖所有子民冰冷的尸体之前……这场雪是不会停的。

  天为何要如此彻底地否认芬德尼尔的存在已经无人知晓,最后的知情人将秘密一同带入了棺椁之中,她不会再去探寻真正的原因,正如她不会再仰望天空,而是等待着百年之前曾经吹散了蒙德万里冰原的烈风也可以来到群山之国,庇护她的子民。

  而事实正如公主所说,这场雪绵延不绝,用绝望的低温冻结了山中所有的生机。

  在最后一片青翠的叶子自枝头掉落,最后一条溪流被冻成坚实的寒冰的时候,蒙德封锁了所有下山的路,与之相对的,是亲自出现在芬德尼尔的烈风之主。

  ——那双青空一般的眼,是芬德尼尔的人民最后看到的属于天空的颜色。

  女王俯身,亲手扶起匍匐在地的公主,只对她说了一句话。

  “抬起头来,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

  ——所有人都以为会迟早停下的雪,下了十年仍未曾停歇。

  来自天空的惩罚,即使是烈风之主也无法立刻解决,所以女王只是扬起如旧蒙德一般的屏障,不散的风雪与混沌的白雾取代了昔日群山之间的青葱苍翠生机盎然,让芬德尼尔看起来像极了一座被割裂在人间乐土之外的苍白死城。

  即使是她,目前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王自己也很清楚。

  魔神的力量虽然强大,但若是要如此鲁莽地直接与天空对抗仍然是太过荒谬——既然如此,那么就用死寂的白色掩饰最后的生机吧,至少在迷惘的冰冷白雾之中,人民尚且可以得到喘息生存的机会。

  人习惯的速度总是快得可怕,王室的旧宫如今成为了女王临时的住处,炼金术第一次如此大规模地运用:水源,粮食,海盐,等等一切人类生活所需源源不绝地从旧宫送出,芬德尼尔的人民很快就重新忙碌起来——可能比过往任何一次都要认真勤快,人类的期待总规不过就是这一句话而已,他们曾在暴风的冰原上流浪,来到这里的初衷也不过是比任何人都渴望可以活着。

  公主只在最初的两三年里还需要出面安慰她的臣民,等到现在,女王在人民之中的威信已经取代了原本的一切。

  公主身侧侍奉的老仆在一开始还会安慰她,雪会停的,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连他们也不在意这件事了。

  我们有王在呢。

  只要那位陛下不曾离开,我们就能活下去。

  他们都这么说,也都这么想。

  公主很想和他们一样,彻底放下所有的不安和对未知的恐惧,全心全意信任着,将一切都交给那位陛下去处理就好了……但是还不行。

  她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一个声音这么告诉她。

  还不行。

  在现在的芬德尼尔,无论是多么保暖的衣物也难以抵御芬德尼尔外界的寒风,公主只在屋外看了一会雪景便躲回了房间里,群山之国已经称得上被被世界抛弃的冰冷地狱,终年不见天日,有的不见星与月的漆黑永夜。

  人们只能依靠计时器和行走在街上的不同装扮的肃正骑士来分辨早晚的时间,在最绝望的时候,好在人民从骑士闪烁银光的铠甲上汲取活下去的勇气——

  在这样的地方,信仰就是最后的精神支柱。

  也许正如仍留在旧宫之中负责记录一切的乌库所说,这个看似自由又广阔的世界,到了这一刻,却也只有一位神明还没有放弃他们。

  公主正准备回到书桌旁边给丈夫写信安慰他这里一切都好,却看到了自己的儿子揉着眼睛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妈妈。”

  男孩走过来,趴在了母亲的腿边。

  在同龄人已经是身姿挺拔亭亭玉立的时候,这孩子仍然维持着幼童的容貌和心性,芬德尼尔王室的血脉极大限度延缓了他成长的时间,公主原本以为这是白树的庇护,但是在凛冬常驻的冰冷死城,人类拥有太长的时间反而是一种扭曲的诅咒。

  “沙尔。”公主为他取了故国的名字,最后的沙尔,最后的血脉,她放下手中的纸笔,将孩子抱在怀中,温声道:“怎么了?”

  男孩把自己缩在她的怀里,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着她,在确定母亲的情绪还算稳定后,这才轻声开口:“我们现在是在女王陛下的庇护下生活的,对嘛?”

  风雪的残酷无情不会因为孩童的天真无邪有所区别对待,在风雪中出生长大的孩子都知道这世界最残酷的一面,正如他们出生开始就已经理解了烈风的存在等同于芬德尼尔的延续,居于旧宫的那一位是唯一愿意继续庇护他们的神明。

  在得到了母亲的确认后,男孩仰起头,怯怯地又问道:“那么,乌库爷爷也是尊敬着女王陛下的,对么?”

  公主微微一怔,还是柔声回答道:“当然是的呀,宝贝。”

  男孩撇下嘴角,却是露出了纠结又难过的表情。

  “我做了梦,妈妈。”

  他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低声说道:“我在梦中看见了乌库爷爷……他变得好老好老,像是个奇怪的怪物,爷爷身后的一切都像是被冰雪封住了,什么人也没有,他的手上捧着一顶白色的王冠……好奇怪啊,妈妈,我在梦中感觉那应该是陛下的王冠,但是陛下的头顶不是没有佩戴王冠吗?”

  公主的呼吸变得僵硬又缓慢,她感觉到冰冷的死气正顺着自己竭力压制的呼吸游走在自己的肺腔之中,一点点穿透全身的血肉与骨骼,芬德尼尔的王室同样是这个国家的祭司,这孩子的身上流淌着一半王室的血……她以为在白树凋零之后,这种力量也将随着白树一同枯萎消失,但是此时此刻,祂却出现在了自己的孩子身上。

  ……为什么?

  “那只是个梦,宝贝,没事的。”

  公主强自镇定地说道,她亲了亲儿子的额头,哄着他回去睡觉,只是公主自己却无法如此迅速地冷静下来,她重新拿起笔,许久之后却只写下了几个扭曲又潦草的字符……

  她做了一次颤抖的深呼吸。

  请只是个梦。

  她在心里神经质地反复念诵着,也感受到陌生的冰冷空洞正在心口缓缓扩大。

  公主哆嗦着双手披上斗篷,推开仆人们的阻拦一路匆匆下了山,白树仍在那里,只是生机不在,只剩下了如银的苍白枯木。

  祭司之女从其中截下一截还算完整的树枝,重新返回了家中。

  在将树枝放在心口闭上眼睛的时候,她仍在祷告。

  ……白树啊,庇护了一国的白树,让我们坚定信仰至今的白树,请您告诉我,无论如何也请您告诉我,您残留下来的力量并不具有预言的能力,我所听到的一切不过是个孩子无知的梦。

  公主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终于进入了沉眠的梦乡。

  ——她梦见了万物静止的雪山,梦见空无一人的街道,梦见冰雪笼罩的古国废墟。

  而在位于山顶的旧宫之中,枯守在那里的乌库的身姿已经只能用扭曲的怪物姿态来形容,他仍维持着人类的形貌,脸上却带着非人的笑意,老人孤身一人行走在冰雪覆盖的纯白宫殿之中,身后不远,便是女王的玉座。

  只是那里早已被冰雪侵蚀,余下一片无人侵扰的纯粹纯白。

  玉座之上,空无一人。

  乌库的面前站着的是身着华丽大氅的陌生男人,他戴着花纹陌生的面具,拥有着一双印刻星辰的眼睛。

  他站在那里,以一种沉默却傲慢的姿态俯视着旧宫最后的记录者,乌库对此毫不在意,那双如乌黑朽木一般的手掌颤抖着捧起白枝与灵玉的宝冠,脸上仍挂着意味不明的虚伪笑容。

  ——拿去吧。

  老人对他说道。

  异国的客人……你若是真的能唤醒这玉座之上沉睡的英灵,那就把它拿去吧。

  我主确实将最后的魂灵存于此,后人若是有着踏过风雪的勇气,破解谜题的智慧,将手越过神明的玉座伸向宝冠的执念,那么她也会最后一次回应来自人类的期待。

  但是——

  不敬神明的愚者,冒犯玉座的疯子,亵渎女王宝冠的狂徒……

  你并不知晓自己即将犯下何等可怕的原罪。

  老人这样说着,却不曾放下托起宝冠的枯干双手。

  尊贵却无知的客人,你终将承担起与这份狂妄同等的诅咒。

  王会聆听你的愿望,但她不会庇护你的灵魂;

  王会回应你的期待,但她不会接纳你的忠诚。

  男人只是满眼冷漠地看着他,对老人自认恶毒的诅咒无动于衷。

  “我来自无神的国度,从来都不需要神明的怜爱,也不需要她来接受我的忠诚。”

  他沉声开口的同时,已经毫不犹豫地将手伸向了女王最后留下的宝冠。

  “更何况,无论你们再如何吹嘘她曾经的强大,今日的迭卡拉庇安也只是一位在魔神战争中就已经战败死去的魔神……既然如此,你们的女王是否会庇护我,接纳我,我根本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