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个年纪以后,蒂娜已经很难再生出迷茫的心了。

  她的年纪,她的眼界,她的阅历和积累至今的心境,足够让她完美应对绝大部分的事情,极少数的一部分也不至于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去做,顶多只是“不够完美”罢了。

  但是这一次与女王交谈之后,她却忽然不知道要如何去做才是最好的。

  王永远都是正确的,这毋庸置疑。

  对于蒂娜·古恩希尔德来说,这是自幼便坚信着的,比世界存在本身更加不容置疑的绝对真理。

  但是现在,她不知道要如何回应女王的那句话了。

  王被人民与时间门共同遗忘,她仍然可以不在乎。

  但这也是正确的么?

  “……这种事情,也是我们可以允许的么?”

  当蒂娜将这个问题递给自己父亲的时候,鬓发霜白的老人只是从躺椅上抬起原本小憩合上的眼皮,看了一眼自己早已位高权重的大女儿。

  “你今年是快五十岁,不是快五岁了,蒂娜。”

  女王的首席骑士瞬间门敛去脸上所有的迷茫,抱着手臂挑起眉毛。

  成为宰相后,老古恩希尔德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门内是住在女王赐下的宰相府邸之中,而卸任之后,他就回到了最初的小院,好在后来买下这里的人是他一位足够可靠的部下,没费太多周折,这院子就重新回到了他的手里。

  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除了院中的梣木庇荫已经可以遮掩一整个院落以外,其余的都没有太多的变化。

  “这院子严格来说,还是我们一家亲手建的呢。”

  老人没有立刻回答女儿的问题,他缓缓起身,却是拿起一旁的小铲子开始清理院中那棵亲手种下的梣木附近的杂草。

  “你还记得吧,蒂娜?风暴结束后,我们开始建立自己的家园——那阵子可真的是‘亲手建立’啊……劳伦斯那时候已经积累了不少家财,最早就雇工搭建了庄园,我虽然在那时候已经受到了女王的重用,但是仍然还是很享受自己亲手做些什么的过程。”

  “是的,父亲。”骑士的声音放缓,温声道:“我全都记得。”

  “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但是我其实很高兴陛下不愿意让我在这个年纪继续侍奉在她的身边。”

  老人忙碌了一会就站了起来,去一边的水池洗掉手上的泥土,慢慢道:“与权力和地位毫无关系,一条合格的老狗,绝对不会愿意让主人看见他虚弱老死的凄惨败相。”

  “父亲……”

  “无需这样看着我,孩子。”

  老人温声道。

  “你是坐在权力顶端的人了,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东西对人类灵魂的腐蚀有多么可怕又迅速……如果说有什么是比暴怒的烈风更加恐怖的存在,那么我也只能说是‘权力’,再冰冷的风也只能夺走我们的生命,但是灵魂的腐烂,会毁掉人类本身。”

  蒂娜没有再说话了。

  “你担心的是后人的遗忘,王的日渐冷漠,以及‘高塔孤王’的再次回归。”

  老人起身,拍了拍女儿的头顶。

  “可在我看来,这是最难以避免的一件事。”

  他说道。

  “迟早有一天,不止是其他人,就连古恩希尔德的后人也会成为女王的阻碍,他们会成长,会遗忘亲手建立自己家园的满足和欣慰,因为他们在那个时候,无论前辈和留下的书籍如何提醒,他们都无法感同身受地去理解这个院子真正的价值,希德的孩子,还有他孩子的孩子,只会在宰相的庄园中长大。”

  “我们能做些什么,父亲?”

  老人却笑了起来。

  “我们能做什么呢,蒂娜?我们无力阻止风的前进,也无法阻止梣木的生长,这是必然的结局,也是王在对我们伸出手的那一刻就已经预知到的结局,王之所以永远正确,就是因为她永远走在我们的最前面。”

  “不过如果你真的想去做些什么的话,我没什么可以建议给你的,不妨和过去一样,先看看王是怎么做的?”

  老古恩希尔德笑着说道,“比如说,留下记录,留下这个时代的记载,留下你认为最合理的教导约束我们的后人……嗯,不过从小殿下那么抵触‘风与龙的叙事诗’的反应来看,也说不定再过个几十年或是几代人,他们就会觉得你的想法实在是无聊枯燥又老掉牙呢。”

  蒂娜笑了笑,却是想起了父亲的确有着写日记和单独记录大事手札的习惯,家族的事情分为两本,一本是以古恩希尔德为名记录的重大事项,几乎可以说是以他们的视角记录的蒙德建立的历史本身;另外一本就是族长的本人笔记,她因为职责问题,牵扯到的许多问题不可用文字记录,但是弟弟希德的确是被培养了这个习惯的。

  “记日记是个好习惯。”

  老头子意味深长的说道。

  “我的学生会整理其中一本送进藏书库,作为记录蒙德历史的重要素材之一;至于另外一本,就留在古恩希尔德的家里吧,说不定我们的后人有兴趣翻一翻,还能得到些新的道理。”

  蒂娜想了想,又问道:“您有什么是需要额外提醒希德的吗?”

  那小子天天忙得脚不沾地,而且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担任宰相之后的执政风格和沉稳持重的父亲完全就是两个极端,让他和自己一样在这儿陪老头子坐一会聊聊天,怕不是这一老一新的两位蒙德宰相没两句就打起来。

  老人眯起眼睛,陷入了沉思。

  “需要提前说的话,的确有一句。”

  “王讨厌虫子,是的,非常讨厌,而且是看一眼都讨厌,不小心靠近一点距离都会迅速向后退的那种。”

  他的表情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对着蒂娜用力点点头,“让希德把这件事情记在日记里,无论古恩希尔德的后人变成了什么样子,切记不可让哪怕一只虫子靠近女王的玉座,包括和虫子相关的一切,都不可以……但是你知道陛下的脾气,这种事情她绝对不会承认的,所以清理虫子的工作,只能我们来做。”

  蒂娜被父亲的表情影响,也跟着很认真的点点头。

  “不要让王有机会看到虫子,哪怕是类似虫卵的存在都不行。”

  说完后,老古恩希尔德总感觉哪里不太放心的样子,所以又额外认真重复了一遍。

  “记住没有?”

  “记住了记住了~”

  ***

  老头性子谨慎,鲜少这么啰嗦的重复一件事,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

  然而比起姐姐蒂娜的严肃认真,年轻宰相的态度明显就要显得不屑地多。

  “就这?”

  希德嗤笑一声,从满桌文件中抬头看着自己的姐姐,冷笑道:“老头子和你聊了这么久,就得出来这么一个废话一样的结论?”

  见姐姐笑眯眯的把手搭在了剑柄上,希德反射性缩缩脖子,有点心虚的转开了目光:“也不是说老头子就是错的,但是在蒙德,王的威权代表了一切,不要说我可不可能让这种垃圾靠近玉座之侧,单单是想要进入高塔,他们就会被阿莫斯神官撕成碎片了吧?”

  “老头让你把这件事情写进日记里,别忘了,希德。”

  蒂娜只是轻飘飘地提醒道。

  “我会写啦,为什么我都这么大了你们两个还要这么管着我。”希德不耐烦的翻了个白眼,只是说完这句话后,就沉默了下来。

  年轻的宰相手中的羽毛笔轻轻晃了晃,目光透过自己面前的姐姐,望向了更远的地方:“父亲要了一队人准备四处走走,说是要在最后的时间门看完蒙德所有的景色,去的人都是他曾经最信赖的旧部,这件事你知道吧?”

  “知道。”

  蒂娜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一条合格的老狗,绝对不会愿意让主人看见他虚弱老死的凄惨败相。’”她淡淡重复着父亲最后留给他的一句话,“不用担心,他比王更不愿意看见她的痛苦。”

  倒不如说,这对于老古恩希尔德来说反而是一件更加残忍的事情了,他在年轻的时候曾毫不犹豫地想要走向与女王截然相反的一条路,与他的王背道而驰。

  他在年轻的时候是个心性足够坚定的男人,可即使年轻时候仍有勇气承认自己是为了一族的延续,认为自己的选择并没有做错,也不代表当他年老体衰之际,仍然有勇气继续点头。

  年轻时的坚定不移,便成为了此刻令他不忍回忆的一把刀。

  我曾经险些成为背叛女王的第一人,那么至少请不要让她因我的死亡而痛苦。

  哪怕这痛苦是为自己而生,也不行。

  女王深爱着她的一切,她的国家,她的子民,这个国家的一切都是她亲手孕育的孩子,让一位母亲注视着自己深爱的孩子死去,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加残忍。

  所以他们的父亲会死在蒙德的风中,死在女王视线之外的地方,但是他也与高塔的那一位无比默契的清楚——即使这样,他也仍然是在风的怀抱中,安静等候属于自己的时间门彻底结束。

  在漫山遍野盛开的塞西莉亚花中,感受到女王最后的庇佑。

  他的生命与忠诚献给了风的女王,他的血肉与灵魂也将回归蒙德的大地。

  希德手中的羽毛笔晃了晃,又晃了晃,笔尖在羊皮纸的上方停顿许久,直至墨滴凝聚沾染了曲起握笔的指节,他这才像是缓过神来般放下了笔,站了起来。

  “……我去洗洗手。”

  宰相与骑士擦肩而过,比起弟弟脸上的表情,蒂娜的样子却要显得从容的多,几乎是希德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的同一时间门,她就已经毫不迟疑地走向了那张办公桌后面的书柜,从角落里抽出一本封面华丽的笔记。

  不只是执政理念,就连审美都和父亲完全不一样的风格么。

  蒂娜挑挑眉,翻开了笔记的第一页。

  第一页是有关古恩希尔德对后人的教导,嗯嗯,写的不错也很认真,有点意思了。

  蒂娜很满意的点点头,翻开了真正属于希德·古恩希尔德的日记部分。

  开篇第一句,仍显稚嫩的笔迹便明目张胆地写着:“莱艮芬德那条欠钱不还的红毛老狗……”

  蒂娜:“……”

  蒂娜:“…………”

  “啪”的一声,蒂娜反射性合上了手里的笔记。

  骑士的脸上无自觉地带上了掩饰本心的从容微笑。

  ……日记,不能乱写哦,希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