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大部分人的意料,千代融入蒙德氛围的速度很快。

  这里面固然有着温迪的影响和女王的诸多宽容许可,但是小姑娘熟悉现在生活的速度仍然超过了许多人的想象,日常用品,饮食习惯,谈吐风格……她很快就习惯了这一切,变得和一个土生土长的蒙德人没什么区别了。

  她对于故乡唯一的固执只体现在了她更喜欢穿稻妻风格的衣服,但是这个也只是相对而言“更喜欢稻妻的风格”,比如说神官们如果需要她在一些特殊场合穿上蒙德的衣服,千代也是欣然接受的。

  “您想要她为您做些什么呢,陛下。”

  说是带她回来,作为蒙德和稻妻最初友谊的证明、是需要女王陛下亲自教导的孩子,可那孩子自从来了蒙德以后绝大多数的时间只是和温迪四处玩闹,高塔的神官们千代还没来得及认全,倒是温迪惯常去的几个地方,她已经混了个十足的脸熟。

  伊莱恩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但是的确有这么一位大臣特意来到她的面前,忧心忡忡地提起了这件事。

  ——劳伦斯。

  女王对此并不意外。

  “不用太过紧张,劳伦斯。”

  毕竟也是跟随自己至今的老臣,女王并不吝啬这一点的好耐心:“千代的故乡稻妻对她的本族态度称不上和善,那小丫头习惯了妖怪之中躲躲藏藏,但是再怎么说那也只是个孩子,压抑了这么多年,让她暂时先放松些日子不算太麻烦的事情。”

  见劳伦斯还想再说点什么,女王便不想再听了:“这个问题到此为止吧,把你的敌意放在一个小姑娘身上很没有必要,劳伦斯。”

  大臣手指微颤,看见王已经兴趣缺缺地低下头,开始翻阅最近放进藏书库的几本学术论著,她随手翻过一页,平静道:“倒是你,居然还有时间和精力来盯着这么一个小姑娘么?身体没有问题?”

  劳伦斯下意识坐直身体,恭敬回道:“万分感谢您的关爱,臣的身体尚可,还可为您继续效力……”

  “余说的不是这个。”

  伊莱恩终于抬起眼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劳伦斯,她单手托腮,似笑非笑:“余的意思是,你现在的身体当真还受得住继续更大力度的折腾么?毕竟你藏在郊外庄园的那些来自赤砂之地的巫师们,能玩的把戏差不多也都用完了吧?”

  王的话音未落,劳伦斯喉咙一紧。

  好在劳伦斯好歹也算是身居高位多年,不动声色的本事多少还是有的,倒也不至于立刻惊慌失措,御前失仪。

  “……陛下,”他的喉结滚动了片刻,手指扣紧椅子的把手,声音嘶哑又干涩:“臣只是……”

  “无需解释什么,劳伦斯,事先说明一件事,余对于那种劣质的技法毫无兴趣,对你为此付出了什么也没有兴趣。”

  劳伦斯用了什么样的秘术维持自己肉身的时间不变,她只需看一眼就知道。

  伊莱恩重新垂下目光,慢悠悠的说道:“比起如此频繁询问高塔的事情,不如先想办法收拾好你自己的‘私事’。”

  “臣明白。”

  “看在多年侍奉的份上,余也可以在这里顺口提醒你一句:那些术师们的确是有些真本事的,但是他们的那套方法基于现有的技术和材料,只能为你再维持三百年左右的时间,你已经做到了这一步,想要赌上一切去换来更多的时间,余也并非不能理解——”

  王合上手中的书封,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淡。

  “但如果他们为此就试图开始探索‘极限’之外的知识,将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东西带进蒙德……那么劳伦斯家族与你积累至今的荣耀与名声,都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了。”

  ——他应该为此恐惧么?

  啊,是的。

  他应该因为王的警告而心生恐惧,甚至是痛哭流涕地马上跪下来请求女王的宽容与怜悯。

  可劳伦斯怔怔地看着王冷淡转开的侧脸,忽然露出一个近乎恍惚的微笑。

  “‘劳伦斯’永远都会满足您的一切要求,我的陛下。”

  他轻声道。

  因为我早已为您献上了我所拥有的一切了啊,我的王。

  我的灵魂,我的信仰,我为之燃烧血肉和为人的尊严换来的时间……

  我身为臣子对王的忠诚;

  我作为信徒对神明的忠诚。

  甚至是您可能完全不需要的……我身为一个男人,对婚姻与灵魂的忠诚。

  我将这些毫不怜惜地放在您的脚下,只祈求您的一眼垂怜。

  可即使我付出了这么多,只要您不想要,那么我仍然会毫不犹豫地停下所有的努力。

  “您完全没有必要对我说这些的,陛下,这种事情,只需要您开口就可以了。”

  他低下头,不再看着女王的眼睛。

  “如果您需要下一位劳伦斯坐在这里,臣也可以马上满足您的期待。”

  女王看着她温顺垂下头颅的臣子,许久之后,她转开了目光。

  “还是做完你争取来的三百年时间吧,劳伦斯,余并没有一时兴起就要杀死用的还算顺手的臣子的习惯。”

  劳伦斯倏然抬起头,一双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瞬间亮得惊人!

  然而女王的眼神没有任何的变化,她看着他,和过去的每一个时刻都没有任何区别。

  ——但是,王虽然不曾为他狂热的忠诚而动容,却也并没有遗忘他为蒙德所做的一切。

  这就足够了。

  他怔怔想着。

  能在他的女王眼中留下瞬息的时间,这就足够了。

  “赤砂的术师为你提供的药剂可以停下了,他们做不到真正的永生,余下的药剂余会让神官给你送去,你余下的时间不多,却也足够做完许多事情……这是最后的宽容了,劳伦斯,不要让余真的对你失望。”

  “是,陛下。”

  ***

  赤砂之地的术师会被劳伦斯留在身边,王对此并不意外。

  蒙德这片崇尚自由的土壤,终于还是迎接到了一些“与众不同”的客人。

  他们手中掌握着远超时代的技术,甚至知晓如何获取世界之外的力量——他们根本无法理解的力量,但是,只要这份技术和力量能为他们换来难以想象的财富,这些只剩下疯子仍会为之铤而走险。

  “您觉得,这样就是正确的么。”

  蒂娜从影子之中缓步走出,她应当是这个国度之中除了劳伦斯本人以外唯一知道赤砂的术师存在的人,引来外来的术师为自己所用,甚至不惜为了个人私欲触碰禁忌,她本来以为劳伦斯罪已至死,却没料到女王最后仍然选择了放过他这一次。

  “这也是有代价的,蒂娜……整个家族为蒙德积累下的所有荣耀和功绩,都已经折换在了这一刻,换成了余对他仅此一次的宽容。”

  王已经起身,她注视着落地窗外的景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神明也有无法逃避的‘磨损’,蒂娜。”她轻轻说道,忽然转头看着自己的骑士,温声道:“你已经是首席骑士了,可在我眼里,你还是那个最初落到我怀里要和我一起分享一颗蛋的小丫头呢。”

  蒂娜怔愣片刻,也跟着露出一个柔软过头的无奈微笑。

  “陛下,还请您不要这样调侃我了。”

  但是相对的,她好像也隐约明白了女王的言外之意。

  “……我已经快要失去你的父亲了,蒂娜。”

  王轻声说道。

  老古恩希尔德是她即将失去的第一个,但是她还要再失去无数个。

  “你今年已经快五十岁,还能陪伴我多久呢,蒂娜?”

  她的骑士柔声安慰道:“古恩希尔德会一直陪在您身边的,陛下。”

  王看着她,忽然伸出手来。

  已经发掺银丝的女骑士温顺的走过去,在女王的面前垂下头颅,让她抚上自己的头顶。

  “余一直相信着古恩希尔德对蒙德的忠诚,无论什么时候。”

  女王摸了摸女骑士的头顶,又拍了拍她的肩膀。

  “但是下一个出现在我面前的骑士,永远也不会是我的蒂娜了。”

  那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情呀。

  蒂娜想道。

  但是她永远不会这样回答她的王,于是蒂娜很配合地摆出苦恼的样子,温声问道:“那怎么办呀,陛下,要不然我也去和劳伦斯一样,吃一些药为了您多活几年?”

  “那倒不必。”

  王收回手的时候,对着她的骑士这样说道。

  “但是在你之后的首席骑士,余应该不会记住他们的名字。”

  蒂娜呆了好一会,才无奈地笑了起来:“那您会变得越来越像个目中无人的暴君的,陛下。”

  她的年纪无论如何变化,对王来说她也永远都是最初的那个落魄又狼狈的孩子。

  蒂娜·古恩希尔德的眼睛凝视着王永恒不变的美丽侧颜,在这一刻,她的心脏忽然就泛起细密又陌生的疼痛,一种前所未有的柔软与怜惜的感情包裹着她的心脏和胸腔的神经,让已经上了年纪的女人很想去拍拍女王的肩膀,给她一个足够温暖的拥抱。

  她努力克制着这种冲动,但是过分克制的结果就是自己很难像是平时那样,用习以为常的笑容对待王的声音,并在转身之后坚定不移地执行她所有的命令。

  女人的喉咙里翻滚起酸涩的苦痛。

  他们的王啊……

  他们为之热爱的、为之奉献一切的王——

  何尝不是被漫长的时间留在此刻此地的孤独者?

  她会永远记住最初相遇的人类,无数次接受与臣子分离的痛苦,那是神明的磨损,也是长生无法摆脱的诅咒。

  ……哎呀。

  这样一想的话,她忽然就有些后悔告知陛下劳伦斯藏起来的那些小秘密究竟是什么了。

  比起他们,他至少还能多活好一阵子呢。

  “暴君,孤王,这种称呼余听到的时间比你们活着的时间都要长得多。”

  王理直气壮地回答道。

  “……您会一点点的重新成为高塔孤王的,陛下。”

  他们此刻所深爱的,会被后来者重新憎恨;

  他们此刻所珍惜的,会被后来者重新误解。

  ——没有什么是比这种事情更加残酷的事情了。

  “没关系。”

  女王的回答一如既往。

  她抬手抚摸着骑士的金发,她亲眼看着昔日少女的头发从风暴中黯淡的枯草变成了蒙德最耀眼的黄金,如今她的光芒在夜晚沉寂,染上了如月的霜白。

  女王纤细柔软的手掌摸过蒂娜的头顶,轻轻抚上她已经变得容貌苍老的孩子那不再光滑白皙的脸颊。

  如果到了那个时候,那么只能说明蒙德已经无需女王君临,她已经完成了自己为王的义务。

  既然如此——

  “王可以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