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缓缓流逝,明明还不到时候,可明亮的天空还是突然暗了下来,介于白与夜的中间。

  这是快要下雨的征兆,堆积的乌云遮住了太阳,失去光源的须弥城迎来了独属于它的黄昏。

  吃完饭的一行人从兰巴德酒馆中出来,外面正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雨滴在屋檐上慢慢凝结、坠落,终于渗过坚硬的砖石,回到大地的怀抱之中。

  路上的行人被雨水驱逐回自己的巢穴,没有主顾的商人们也早早收了摊,整个须弥城都安静了下来。

  提纳里甩了甩抹过防水精油的尾巴,深绿色的毛发依旧清爽、干燥。他笑着转过身,对送出来的弦月说道:“没事,昨天晚上的天气看起来就很不好,我和柯莱准备伞啦。”

  弦月有心想留两个人在须弥城住一晚,她的屋子恰好空着,可以供他们暂住一晚。可提纳里只是摇了摇头:“明天雨应该就不会下了,我们要早起去巡林,就不多呆了。”

  “再见啦,对了,记得多写信来哦,柯莱虽然嘴上不说,但其实很想你呢。”

  一旁默默等着的柯莱猛地抬起头,神色有些局促与慌张:“师、师父,请不要说……”

  这样的小天使谁能不怜爱呢,弦月自然答应。

  柯莱小声呢喃,声音细如蚊蚋:“谢谢……”这声道谢实在太轻,除了听觉敏锐的提纳里之外,没人听清。

  弦月有些疑惑地问她刚刚说了什么,柯莱自己也觉得这声道谢莫名其妙,她不好意思回答,只是安静地和弦月道别。

  提纳里摇了摇头,他这个徒弟啊……

  “那我们就先走了。”

  “等等,我和你们一起,正好有事要去一趟道成林。”赛诺将自己的牌盒仔细包了一层用来防水的纸,自己却无所谓地站在细雨里,喊住了刚准备离开的提纳里和柯莱。

  “嗯,不如我也和你们一起吧,我从道成林借路回沙漠。”迪希雅从屋檐下迈了出去,临走前她特意给了弦月一个拥抱,暖暖的香气萦绕在弦月的鼻尖。

  最后,迪希雅别有深意地看了艾尔海森一眼。

  一行人挥挥手,慢慢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热闹陡然安静下来,像是失聪一般,而雨声还在继续。

  城市像蒙上了一层雾气,雨水从世界的一端来到另一端,尘埃被这些雨滴带往尽头,避雨的猫在屋檐下安睡,是难得寂寞的须弥城啊。

  “……我们,去走走吧。”

  弦月不敢抬头看他,只是盯着地面上汇成的小小溪流,水面零碎地闪着朦朦胧胧的光。

  没有询问目的地,又或者谁都知道此行并没有目的地,艾尔海森只是拿上了伞,陪着她走进了细雨之中。

  偶尔也会有匆匆路过的行人,他们的目光或许会在这不紧不慢的两人身上稍作停留,但也只是将他们当作在雨中漫步的追求浪漫的小情侣,更多的,是面无表情地擦肩而过。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过了城门,那里的守卫们正无聊地数着来往的行人,以此为他们的工作增添一些额外的意义。

  细雨或许与森林才是天作之和,在这里,雨水的气味一下子就被释放出来,带着树木的清香,将萌芽,生长,毁灭和腐烂都一齐送到弦月鼻尖。

  来自城镇和商铺的鞋底踩在松软潮湿的泥土上,留下了浅浅的印迹,从起点蜿蜒着,走至终点。

  “为什么不问问我要去哪里?”

  森林很安静,避雨的鸟雀躲回巢穴之中,只有风声和雨声还愿意低低地哼奏一曲,弦月看着此刻的森林发问。

  她终于抬起头来,清亮的眼睛向他宣告着主人的未尽之语,艾尔海森的心被轻轻骚动。他其实不喜欢过于潮湿的环境,但身边的女孩似乎对此格外青睐。

  在这里,在雨中,她的心好像前所未有的坚定。

  艾尔海森从来都是耐心的猎手,在此刻,在收获的前夕,他并不介意将主动权拱手送出。

  有时候,一些恰到好处的退让,会助长欲望的滋长,也会让一切都披上暧昧的距离感。

  “我不需要知道。”

  他停下脚步与她对视,弦月的眼神从来都是坚定的、沉默的,可艾尔海森也曾见过其中的羞涩、动摇的和迷惘,而此刻又与从前无数次都不一样了。

  那双眼睛只是看着他,却像是将他锁在了原地,一步一步地,轻而易举地侵略着本就一溃千里的防线。

  终于,艾尔海森忍不住移开了眼睛,他轻轻咳嗽了一声,陪着弦月继续向前。

  两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明明是还算凉爽的温度,可伞下的这一片小小天地却好像过于炎热,烘烤着两人的心。

  雨声从未停止,从未变化,却好像在悄无声息中沾染上了一丝湿热又黏连的暧昧。伞下的人不再能听到雨声,因为这暧昧将雨声都粘在一起了。

  此刻只有心跳是沉默又喧哗的。

  弦月想要按住心脏,呵斥它的鲁莽和急躁,可它却反过来指责主人的怯懦和摇摆,挣扎得愈发凶猛。

  稍不留神,又或者是因为谁人的意动,心就从胸膛里溜走,转而轻轻安睡在身旁之人的呼吸之中。

  一呼一吸之间,心也融化了。

  弦月终于停下,认真地注视着艾尔海森的眼睛。

  眼睛是看向世界的镜子,眼神的流动是最隐蔽的心事,目光相触是最亲密的拥抱。所有被语言限制的,被主人抛弃的,都将经由它一一披露。

  譬如此刻,目光坦率地,毫无保留地宣泄着燃烧的情绪。

  她的嘴巴一时忘记了该说什么,可眼睛还记着,它固执又大胆地追逐着眼前之人,像是藤蔓缠住了捕猎对象一般,深深地将自己嵌入了艾尔海森的身体之中,紧紧缠绕在他的骨肉和血液里。

  “喂。”

  嘴巴莫名其妙说出了这样一个字,这个字不再是称呼,反而像是叹息和渴求,伴随着无法明言的情愫从肺部,从咽喉,经由声带的颤动,最终像雾一样从身体里弥漫出来。

  “嗯。”

  艾尔海森轻轻答应了一句,声音不大也不小,恰巧能被她听到,却又不对细雨透露半点,一切都秘密地发生在小小的伞下。

  是哪一滴雨水的下落掩盖住了十指相扣的声音呢?

  等雨声回过神来,眼前就赫然是一对新鲜出炉的情侣了,它燃起嫉妒的火,号召世界上所有的风雨都降临在这片森林里。

  于是暴雨急急地降下。

  雨水猛烈敲击在伞面上产生的声音惊醒了沉醉的心,她的手像是被主人的心烫到了,下意识地往回缩了一下。

  可艾尔海森的手将她和伞握得很紧,带着一股不容后退的霸道。

  全身都是轻飘飘的,唯独相握的地方,真实无比。

  力量和热度从相握的地方传了过来,一直蔓延到脸上,弦月有心将身体倾向伞外,试图借雨水的凉意为自己降温。

  艾尔海森叹了口气,再次往她身边靠了靠,于是这股热气像是有了强大的倚靠,嚣张地冲到了弦月的脑袋里。

  暴雨已至,显然不再是漫步的好时机。

  一棵繁茂的树在此刻格外珍贵,它的枝条轻轻搂住了前来避雨的情侣,为他们遮去大部分雨水。

  这世界一片静默,只是因为他们不愿意听见声音。

  “……你说,如果现在是在梦里怎么办?”弦月慢慢开口,看似不经意地问出这句话。

  她静静地凝视着前方,暴雨像是要夺走世界的形状,茫茫水雾之中,曾经存在的痕迹都被扭曲,只留下斑驳的色彩。

  艾尔海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再次握紧了弦月的手,淡淡地反问道:“你知道吗?语言符号的音与义,是社会约定关系。”

  这突然一句横空打断了弦月的思绪,但他清冷的声音吸引了弦月的注意,令她不由自主地思考起这句话的意义。

  而这正是她熟知的。

  “嗯,符号的形式与意义之间没有本质上的,自然属性上的必然联系,它的意义只在于使用者之间的约定。怎么了吗?”

  艾尔海森没有回答,而是再次岔开了话题,远处的灯光渐渐登场,倒显得这里格外安静,无光。

  他看着雨幕之中倒伏的花草,低声说道:“下雨了啊……”

  艾尔海森突然看向她的眼睛,那双黝黑的、在寻求答案的眼睛。弦月也在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来做个约定吧。”

  “从这一刻起,下雨了,这三个符号不仅仅背负着整个社会的约定,也承载着我们两个人的约定,它所代表的此时此刻,要一直记住。”

  “如果有一天,你的梦醒了,那么看到雨落下的时刻,就要想起我。”

  从这一刻起,一直蔓延到生命的尽头,不管是在理智尚存的现实,还是在混乱无序的梦境,既然做了约定,就要一直一直遵守下去。

  遗忘将是最恶劣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