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辞站在夜风中。

  夜风里带着那熟悉的,令人神安的降真香的味道,那香味的来源,是正前方的宫观前,一口巨大的青铜三足鼎。

  在他的脚下,是一块圆形的巨大玉台。

  这圆台南北东西方向各长约三丈,圆台周围没有丝毫遮挡,只在中央雕刻着一个巨大的八卦图。此时皓月当空,这玉台与之遥遥相对,竟像是秀岳峰顶一面巨大的玉镜。

  晏辞只消稍稍抬起头,便能看见他头顶没有丝毫云气遮掩的浩荡长空,其上银河闪耀,繁星错落点缀两侧,宛若对应着人世繁华的诡秘天图,光华永恒,亘古不息。

  那三足青铜鼎后方,在月色中静静伫立着一座宫观,宫观下方的汉白玉台阶两侧各站着一个青衣道童,接着怀抱拂尘,垂眼敛眉而立,若非随风而动的衣摆,会让人误以为是两个玉雕的小儿。

  晏辞在玉台边缘沉默着顿了顿,接着他经过青铜鼎朝着台阶走去,正要走上台阶,他的前方却忽然响起沙沙的脚步声。

  晏辞抬眼就见一个年轻的道士正快步从台阶上下来,衣袂摇曳,眉眼含笑径直朝他而来,仿佛是特意过来迎他一般。

  他快步走下台阶,一直走到晏辞跟前,与他作揖礼毕方才开口,语气中仿若熟识晏辞一般:“福生无量,大人已等公子许久,请公子随小道入殿。”

  他身后的殿门朝两边启开,那令晏辞熟悉的降真香的味道随之而来,便是他在灵台观的那晚在林朝鹤身上闻到的,只不过这味道此时更加浓郁,也更加庄重。

  那道士引着他走到殿门口,接着便站住了脚,侧过身子将宫门让开,眉眼间笑意不减,示意晏辞独自进入。

  晏辞没有说话,他用手轻轻理了理衣襟,便掠过道士抬脚入内。

  而就在进门的那一刻,他忽然想到,过了今晚,一切都将改变。

  ...

  殿内降真香幽幽包裹住他,晏辞听到自己的鞋底和平滑得到汉白玉接触时发出的细微响声。

  他抬眼看向大殿中央,只见殿中央一左一右各立着一只仙鹤状的铜炉,袅袅白烟便从仙鹤口中吐出。

  而其中一个香炉旁,正站着一个人。

  那人微微附身,似乎正在拨弄着香炉中的熏香,听到脚步声直起身子,头微微侧过来。

  恍惚间,晏辞依稀记得在灵台镇的那个夜晚,他第一次见到林朝鹤的样子。

  后来他每次见到这道士时,他都是穿着一件寻常道士穿着的道袍,将头发用一根再普通不过的木簪子束起,周身只带着一顶斗笠,和一个不知装着什么东西的葫芦,若非眉目过于出众,便只是一个普通的云游道士的模样。

  而此时面前的人一身青色的长袍曳地,盖住赤/裸的脚踝,乌黑的发丝如上好的丝绸散落在身后,与如水青衫揉和在一起,最终一同垂落在脚下青色的流光锦缎上。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眼,蕴着浓墨般的上扬眼尾敛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散漫,眸光随着殿内的烛台上跃动的烛火消消减减。

  晏辞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

  除了那双熟悉的凤目,他看起来和那个印象中神出鬼没的道士完全不是一个人,此时他身上带着一种与凡尘喧嚣若即若离的感觉,气质更是与先前截然不同。

  晏辞从来没有像此时这般令真切的感受到,他们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然后他意识到,眼前的人不是那个会跟自己下五子棋,说话半真半假,做什么看起来都漫不经心的道士。

  此时他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圣眷正浓的天师。

  晏辞收起了眼中的讶然,他面色平静在林朝鹤的目光中缓步上前。

  他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帮自己。

  淡紫色的衣袖垂坠在青色的锦毯之上,身后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在后背铺散开来,从丝滑的绸袍上垂坠,接而蜿蜒在地。

  晏辞附身叩首,额头触及自己交叠着放在地面上的双手,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尾音在高殿之内回荡:

  “晏辞,愿助大人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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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笙坐在窗边,看着外面浓重的夜色。

  阿三和璇玑在晏辞离开后便将院门关上紧紧关上落了门闩,并守在前院。

  此时他们这个小院子里虽是有六个人,可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偶尔会传来回廊上苏合低低的咳嗽声。

  空气里安静的让人不适。

  顾笙在心底是最信任自己的夫君的,夫君既然让他在家里等着自己,那自己便乖乖等着他;夫君说他有办法保护他们,那他就一定会说到做到。

  然而一种不知为何而来的烦闷凭空出现在他的胸口处,宛若在胸腔内塞了一团上下不得的棉絮,堵得他隐隐有些想要作呕。

  这种异样已经持续了有几天了。

  刚开始顾笙以为是自己过于焦虑,或是晚上没有休息好,所以才产生的异样。

  这几日秦家众人不知未来祸福,夫君为此一直忧心忡忡,而苏合伤势初愈,心病加上旧疾复发,一直不见好转。

  所以顾笙对谁都没有说起这件事,他不想害夫君为他无故担心,尤其是夫君不在的时候,他便是当家的夫郎,家里的几个人都是他来照顾的,所以这个时候无论如何自己都是不能倒下的。

  顾笙轻轻咽了咽口水,试图将那种异样感挡回去,他无意识地用手捂住胸口,可越是想要克服这般症状,喉间便越觉得不适。

  他不得不起身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刚刚将杯子递到口边,忽然喉头一酸,他眉心一蹙身子往旁边侧去,手边的杯子撞到,清水弄湿了桌面。

  顾笙再也忍不住地弯腰干呕起来。

  “咳咳咳。”

  他将手里泼了大半的杯子放回桌上,外面闻声而来的惜容见此情形忙将他扶到一旁,快步过来将桌子搽干净,担忧地对顾笙道:“夫郎,最近这是怎么了,我见你连着几天白日里食欲也不好,可是哪里不舒服,我去厨房煮些甜粥来吧?”

  顾笙微咳了几声,总算是顺过气来,他摆了摆手:“没事,可能是最近太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了。”

  惜容点了点头,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对顾笙道:“若是觉得哪里不舒服,还是要告诉公子一声,或者明天我去请郎中来看看。”

  一提起“明天”,顾笙却是沉默了,惜容也没再说话。

  两人似乎不约而同想到,如今外面大肆抓人,也不知他们这小院能不能安稳度过这个夜晚,于是顾笙攥了攥领口:“别怕,夫君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他索性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问道:“苏合的药今天煎了吗,他那病不好痊愈,你一定要每天记着。”

  惜容道:“夫郎安心,苏郎君的药每日我都亲自煎,伤处也是按时换药。只是这些日子苏郎君一直吃不下饭,病情一直不见好,吃再多的药也没有用。”

  顾笙叹息:“他身子本来就不好,经历了那么多事哪还有胃口。”

  他如今只希望着能有些好消息传来,尤其是想到叶臻还有秦予安都在那冰冷的监牢里,顾笙眼眶隐隐发酸,叶臻哥哥刚刚生产完,身子还虚弱,而小予安那么小,怎么救进了牢里?

  他这样一想,胸口那股堵塞感便愈发加重了。

  惜容看着他面色愈发不大好:“夫郎,你若不想吃东西,那我陪你去院子里走走吧。”

  顾笙点了点头,此时前院有璇玑和阿三守着,他们几个哥儿也帮不上什么忙,索性便跟惜容出了门。

  然而他在惜容的陪伴下刚踏出门,便听到从院墙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而伴随着那脚步声,还有金属撞击在铁质盔甲上的响声。

  顾笙心头一紧,果然下一刻就听到前院粗重的敲门声传来,一个高昂的声音道:“衙署奉命拿人,里面的人,速速把门打开!”

  他扶着惜容的手收紧,惜容也是浑身一颤:“夫郎,是,是来抓我们的人吗?”

  顾笙抿了抿唇,如今夫君刚刚离开,捉拿他们的人就已经到了,也不知现在夫君到了哪里,会不会在路上就被他们捉去了...他心中虽是忐忑,可是身子却快步朝前院走去。

  院门早已被锁住,还顶了两个沉重的箱子在后面,外面的官兵等了片刻,似乎知道门里的人不会开门,于是有人一声令下,沉寂一刻后巨大的撞门声响起。

  一直在前院跟璇玑在一起的流枝被这声音吓到了,害怕地扑到璇玑的怀里。璇玑则是眉头紧锁,盯着院门的方向,手却放在了腰间的软剑之上。

  他此刻想的却是,既然公子说了他会回来救他们,那他一定会回来。

  那巨大的撞门一下接着一下,马厩里两匹乌越骊被这声音惊动,有些不安地甩着尾巴,被阿三牵着缰绳牢牢控制在原地。

  细碎的灰尘从屋顶震落在地上,整个小院里的花草都在震颤中不住发抖。

  顾笙盯着那已然不堪重负的院门,就见下一刻随着一声巨大的破门之声响起,院门终于四分五裂,一队身穿盔甲的人从破损的院门处鱼贯而入,身上皆带着金戈,一瞬间将他们几个团团围住。

  “有人举报,这里住着的人和秦家的余孽有关。”

  为首一个高大的将领打扮的男人踏足在小院中,目光在院里几个人身上转了一圈,沉声道:

  “全都给我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