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辞不得不承认,见到林朝鹤出现在白檀镇上,还是出现在晏府门口,他着实很诧异。

  毕竟上次见这个道士还是中秋节前在灵台镇的事,那时他以为他们是萍水相逢,往后不会再有交集。

  但见林朝鹤双手相叠,双袖垂坠:

  “自上次一别已有三月,再见小友如故安然,贫道甚慰。”

  ...

  位于垂花影壁前的前厅是专门招待外来客的地方。

  此时小厮刚刚在旁边的茶水房沏好了茶,将两个茶杯注满茶汤,然后将两杯茶放到茶托上,端起来走进前院。

  晏府的前院栽着一棵有些年头的柏树,树枝盘虬卧龙,老态龙钟。

  树下安置着一张刻着棋盘的石桌和几张石凳,大概是先前晏老爷命人雕刻的。若是夏天枝叶繁茂的时候,在此下棋品茗,不失为一件美事。

  此时那石桌旁站着两个人,一个拥着紫袍轻裘,是自家主人,对面的一身青色道袍,是个道士。

  小厮将茶盘放在棋桌一侧,安静退下。

  “道兄什么时候到镇上来的,上次一别我还以为没机会再见了。”晏辞拢了拢身上的裘袍。

  他指着里屋道:“不如留宿一晚,我今晚备宴,好好招待道兄一番。”

  林朝鹤笑着推拒了:“贫道今日是与小友辞行的,就不多做叨扰了。”

  晏辞见他孤身寡人一个,除了一个葫芦,一顶斗笠,连件简单的行囊也没有,正想问他要去哪里,就见林朝鹤的目光落在棋盘上,似乎对那棋盘很有兴趣的样子。

  果然下一刻他抬头,兴致勃勃:“小友要来一局——”

  晏辞张了张嘴,正想说自己不具备围棋这项技能。

  “——五子棋吗?”

  “...”

  晏辞眼见对方从棋盘旁边的棋篓里拾起一枚白棋,夹在指尖,轻轻扣了扣棋盘边缘,抬眼看向自己。

  若非他面上神情过于坦然,晏辞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于是沉默一瞬后,晏辞自信撩袍坐下。

  旁边的回廊里站着时刻准备上前给他们看茶的小厮,眼见着主人和客人各执一子相对而坐,一时之间没敢上去打扰。

  一紫一青,样貌风姿皆是极为出众者,不过两人专注点显然都不在棋盘上,晏辞看了看棋盘:

  “道兄方才说要出远门,要去哪里?”

  林朝鹤摩挲着指尖的棋子:“去来的地方。”

  “来的地方?”

  “贫道本就是趁着灵台观开观之时来访友的,如今灵台观既已重新闭观,是时候该回去了。”

  晏辞对此人一无所知,先前也是在客栈里偶遇此人,不过若非他告诉自己关于降真香的事,自己不一定能如此顺利得到灵台观斋醮的买卖。

  “说起来,还要感谢道兄。”

  林朝鹤没有答话,目光却落向晏辞拿着棋子的手指。

  他五根手指的根部至今仍有一圈淡淡的痕迹,在白皙的肤色上很显眼,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看起来曾经受过不轻的伤。

  “小友的手怎么了?”他奇怪地问。

  晏辞闻言不着痕迹地将手指用袖子盖住:“遇上一点小麻烦,都是以前的事了。”

  林朝鹤不再多问,只是笑道:“小友可还记得初见时,贫道为小友所卜之卦?”

  晏辞记起他和林朝鹤初见时,这人当时给自己算了一卦,还是免费的。

  他当时以为不过是江湖戏言,没怎么放在心上。

  如今回想着这段时间发生的各种事,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我记得道兄昔日为我卜的卦象名为‘天地否’,有否极泰来之意。如今看来,还真是被道兄算准了。”

  林朝鹤支着下颌,眼睛看着棋盘:“贫道侥幸窥得一线天机,小友却是真正吉人之相,自有天佑。”

  晏辞见此人身上什么也没带,于是想给他拿些盘缠,备好车马送他一程。

  林朝鹤却笑着拒绝了:“小友好意贫道心领了,只是贫道一路上走走停停,遇到哪处孤庙便停下来歇一晚,等回了来处怕是要许久,不敢劳烦小友。”

  他顿了顿:“不过倒是有一件不情之请,希望小友应允。”

  晏辞道:“道兄只管开口,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一定竭力相助。”

  “倒不是什么大事。”林朝鹤依旧用手肘支着棋盘,“贫道想向小友讨一道香。”

  “香?”晏辞一怔,踌躇着,“可是无论什么香,从制香到成香,做出来至少要七天时间,道兄不是急着启程吗,恐怕...”

  “小友误会了。”林朝鹤和颜悦色道,“贫道不是要小友新作的香来。”

  晏辞奇道:“那道兄想要什么香?”

  林朝鹤微微颔首:“小友可否将之前送去灵台观的那道香给贫道一支?”

  晏辞有些惊讶:“只要这个?”

  “只要这个。”

  虽然晏辞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道香,但是他府里恰巧有些这种香的线香,于是也不迟疑,当即就招来小厮,从香房将那道降真香取了一捆过来,外面用竹筒装好。

  林朝鹤接过去,用手摩挲着竹筒,将上面的塞子打开来,朝里面的线香看了看,接着抬起头,笑意不减:“贫道闻这香难得幽致,味道不似寻常降真香的清冽。”

  “若是贫道没猜错,这香所用并非燕朝南郡所产的降真木,乃是取自海上南蕃三佛齐、阇罗的蕃降真。”

  晏辞闻言直了直身子,这蕃降真的确是他不远万里从南蕃运来的,虽然产量少,胜在味道奇清。

  取三十两蕃降真切成香片,放入腊茶茶汤中浸泡,灌入的茶汤比香木高一指即可,等到茶汤煮沸后,将降真木浸泡一日取出。

  风干的香木再配上好酒和炼蜜,与青枣同煮,等到鼎内汤水再次煮干,取出香木晾干,于罐中密封。

  等到把风干的香木放在香炉焚烧时,所出之味清远异常,绝非寻常降真香可以比拟的。

  晏辞点了点头,坦然道:

  “道兄说的不错,这道香以蕃降真于腊茶汤浸煮多时,再放入枣、蜜同煮,这法子可以去除降真木自带的烈性,使香味更加柔和。”

  “还没请教小友这香的名字?”

  晏辞答道:“这支香唤作‘宣和降真香’。”

  林朝鹤眨了眨眼:“宣和...”

  这道降真香本是出自宋徽宗宣和年间,故而“宣和”二字表示年号,全称为“宣和内府降真香”,曾经是宫中御制降真香。

  好在林朝鹤并没有问晏辞为何叫这样一个名字,因为他已经将那竹筒自顾自地放进了袖子里。

  晏辞道:“道兄若是喜欢,我再拿一些送给道兄。”

  “一支即可。”林朝鹤笑道,接着从袖子里取出另外一件东西来。

  “小友。”他抬头看向晏辞,“贫道云游至此,身无长物,身上只有这件不值钱的小玩意,就留给小友以表谢意,望小友莫要推辞。”

  晏辞定睛一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块巴掌大的小牌子,外表质地光润,呈现乳白色,一时之间看不出是什么材质。

  他话已至此,晏辞本想拒绝的话在口中打了个转儿咽了回去。

  不接似乎不太好,接过来入手微凉,沉甸甸的,似玉非玉,似石非石,一时之间看不出这东西的价值。

  只见其正面刻着一个纹理清晰的先天八卦太极图,四角以祥云为饰雕工清晰,纹路流畅。牌子后面自上而下,用古纂刻着“上清”二字,除此之外没有多余的纹路图案。

  这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腰牌,或者是戴在身上辟邪的饰物。

  晏辞正拿在手里暗自揣摩,忽见林朝鹤已经施施然起身,将放在一旁的青竹笠戴在头上。

  他也跟着起身:“道兄这便要走了?”

  林朝鹤笑道:“本就是与小友辞行的,如今已经拜别过了,趁着日头尚好,贫道还是赶紧上路才是。”

  他重新将葫芦挂在腰间,晏辞还想再挽留一下。

  林朝鹤说,山高水远,若有缘分,总有相逢之日。

  接着便孑身一人,如同上次离开时一样,头也不回,只留下一个背影,逐渐消失在了晏辞的视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