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成二十八年九月十二。

  这是顾笙在应怜家里住的第三天。

  应怜的阿爹将侧屋让给他们两个,床虽小了点,但两个哥儿的身形都很纤细,躺在一起也不算挤。

  顾笙从前总喜欢在晏辞怀里睡过去,一醒来就能看见他的脸。

  而这些天他每天都醒的很早,至少在应怜醒来的时候,就看见他已经穿好衣服去院子里打扫起来。

  虽然应怜和他阿爹已经说了很多次,这些活不用他做,然而顾笙只是摇头, 第二天依旧起得很早。

  最终应怜拉住了还想劝他的阿爹,摇了摇头。

  他看着顾笙拿着扫帚在院子里仔细扫着边边角角,要不就是喂院子里的鸡,或是清理灶台,总是一天到晚到处找活干,就是不让自己停下来。

  应怜后来才后知后觉地猜想,或许只有这样忙起来,才能让他分散些注意力。

  这些天顾笙几乎没怎么吃喝,睡觉也睡不安稳,晚上躺在床上时经常从晚上无声地流泪到天明。

  从前一直是晏辞护着他,尽可能让他安稳地度过。

  直到这些天,顾笙才发现,没有晏辞,他就像一棵见不到太阳的孤草。

  更可怕的是,当太阳被乌云遮蔽的时候,他这棵草什么都做不了。

  顾笙第一次这么痛恨自己,他救不了他的夫君,甚至如果没有身旁人的帮助,他就只能无能地坐在这里哭。

  他坐在窗边,自己唯一能为晏辞做的最勇敢也是最懦弱的事,就是如果夫君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会义无反顾地陪他一起。

  可夫君若是知道一定不会同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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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呆滞地看着窗外,就在这时,应怜慢步走进来,手上端着一碗刚刚煮好的梨汁,犹自升腾着热气。

  “喝点这个吧。”他走到顾笙身边轻声道,“你已经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顾笙听到声音,这才转过头看向他。

  原本明亮的眼睛黯淡无光,眼睛周围一片红肿,脸色形容枯槁,昨天晚上还因为哭了太久犯了头疼,一夜没睡。

  应怜看着他憔悴的样子,叹了一口气,将梨汤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他坐到床边,伸出手握住顾笙的手:

  “...你的眼睛再哭就要坏了。”

  顾笙紧紧回握着应怜的手。

  “我...”他甫一开口,声音呕哑难听,“我想,我想和你们一起...”

  应怜看着他眼中无法掩饰的痛苦,耐心劝慰道:

  “你身子太弱了,这事会耗费很多力气...”

  顾笙嘴唇颤抖:“我...”

  “没关系的。”应怜道,“我和苏青木已经说好了,我们去就好,你今晚就好好睡一觉。”

  他看见顾笙还想说话,抢先道:

  “你也不希望他出来以后,看到你这个样子吧?”

  顾笙一听到晏辞,果然安静下来,他用力咬着嘴唇,呜咽着摇了摇头。

  应怜道:“那就听我的,今晚好好睡。”

  ...

  应怜到了黄昏的时候便出了门,顾笙趴在门边看着他离开。

  应怜在镇上的名声一直都很不好,就是因为他为了和整日打他的夫君和离,即使在衙门前长跪着不起来,也要将他前夫告官。

  这在顾笙看来是一件很勇敢的事,可是显然镇上的人不这么想。

  他们虽然当面不会说些什么,可是私下里皆是议论纷纷。

  甚至家里有小哥儿的人家都教导自家儿的哥儿:别向他学,明明忍一忍就过去的事,偏偏闹得全镇皆知,你看他和离后谁还敢要他?一个哥儿家的整天抛头露面像什么话?

  唯一理解应怜的就是他阿爹,他阿爹从来不会说什么,如今或许还要多一个顾笙。

  应怜知道那些机坊的哥儿表面上与他交好,实际因为怕他才这么做的,背地里不一定说些什么难听的话。

  顾笙是应怜在名声“臭”掉之后,唯一愿意和他交好的哥儿。

  刚开始见到顾笙时,是在镇上的机坊,顾笙那时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头发在阳光下呈现一种淡褐色,皮肤白的发光,像是照着晴光的晨雪。

  整个人看着有些瘦弱纤细,身着粗布衣裳却依旧显得精致惹人怜。

  不过就是笨了点,被人欺负都不会回怼,只是沉默地坐着。

  应怜没看过去,就帮他把欺负他的人骂了一通。

  顾笙是那种难得的表里如一的人,单纯而善良,遇到欺负都不知道怎么告状。

  这让应怜想到出嫁前,那时自己也不是人人口中所谓的悍哥儿,相反他活泼开朗,也很憧憬成亲后的生活,然而最终却是如此令人失望。

  所以当他见到顾笙依偎在他夫君的怀里,一个干净单纯的小哥儿可以被另外一个人保护的如此好,这他再一次感受到了很久以前便不再相信的某些感情。

  所以他想帮他的好朋友一次,不是为了晏辞,只是为了顾笙。

  ...

  苏青木此时已经换上一身深色的短打装扮。

  他手里还拿着把撬棍,扛在肩头,要不是长得正气,别人都要以为他要去找人打架。

  苏青木一转头就看到,一个眼睛的哥儿非常准时地在约好的时间出现在他面前。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西山,白檀镇被笼罩在一片夜色下。

  月黑风高,孤男寡哥。

  “你还真来了?”

  苏青木有点不可思议,本来已经做好自己一个人去的准备。

  应怜一挑眉:“我看着是那种不守信的人?”

  不知为何,苏青木一看到他挑眉,就联想到苏白术挑眉时的样子,于是有那么一点儿心里发怵。

  “不是。”他诚实地说,“你只要别害怕就行。”

  “我不害怕。”应怜学着他的样子,“你别害怕就行。”

  “...”

  这哥儿怎么这么硬,明明是关心他...

  话不投机,应怜看着他肩上扛的形似撬棍一样的物什:

  “...你拿这个东西做什么?”

  苏青木一脸高深莫测:“今晚成败就靠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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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子的东边有一块儿坟地,坟地旁边有一个义庄。

  村子里或是镇上的人去世了,一时又没钱买棺材下葬,一般就会暂时放在这里。

  如果是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或是半路猝死的旅人,为了避免影响镇上百姓的生活,官府会让木匠做一口薄棺,将其安放在义庄内,写下告示等家属过来认领。

  所以大家都谣传义庄里面都是枉死的,或是无家可归的人,经常有村里的小孩说在义庄附近见过鬼。

  这义庄地处偏僻,隔着百十亩农田,穿过一片小树林才能到,寻常人家都嫌这里晦气,没事是万万不敢来的,就连看管义庄的人都是草草挂个锁了事,等到有人死了才会开启。

  苏青木和应怜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

  月光之下,陇田之内的水光波光粼粼,远处的树林不时有夜猫子发出似孩啼般的声音从他们头上飞过。

  明明才是初秋,但苏青木走着走着,只觉得浑身发冷。

  他往后看了一眼一直不说话的应怜,实在没忍住:

  “你,你冷不冷啊?”

  “不冷。”应怜看了他一眼,“你害怕?”

  “...害什么怕,我就是问一句好吗?”

  继续话不投机,两个人沉默着往前走。

  等到身旁路过一大片长势繁茂的稻田,田里稻子长势极佳,然而竟然还没有人收割。眼看着沉甸甸的穗子几乎垂到地上,苏青木有点心疼,忍不住道:“这是谁家的稻子,怎么还不收?”

  应怜看了一眼:“晏家的。”

  苏青木一滞:“晏辞家的?他家还有田?”

  应怜无奈地摇了摇头:“镇上最好的几百亩地都是他家的好吗?”

  苏青木“啧”了一声,不禁感慨起来,没想到晏辞这小子家里这么有钱,以前还真是个二世祖,几百亩田,哇...

  应怜看着他几乎要走岔,用手戳了他一下:“你看路。”

  苏青木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低着头,有些费力地盯着地面,每一步都小心谨慎。

  但即使这样走,脚步依旧越走越偏。

  这田埂本来就不宽,苏青木生怕他一不小心脚一滑就摔进旁边的田里。

  他皱了皱眉,然后将一直扛着的撬棍往他那边递了一下。

  应怜因为只有一只眼睛,又因为经常要干刺绣之类的精细活,眼睛不太好,一到夜里便只能看个半清,他这一路上都走得颇为费力,然而一直一声未吭。

  直到眼前递过来一个棍子。

  应怜看了棍子的那一头的苏秦木,知道他的意思,却是想也没想的避开了:

  “不用。”

  “哎。”苏青木这辈子没见过这么犟的哥儿,看他倔强地避开自己往前走,赶紧叫住他,“你抓着另一头,跟着我走,不然一会儿你要是掉下去了,耽误时辰不说,到时候我可不负责捞你。”

  应怜心想,谁用你捞啊?

  苏青木却赶了上来,一副他若是不接着棍子,他就不放弃的样子。

  应怜停下了脚,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这人似乎也跟自己一样犟后,最终犹豫了一下,伸手抓住了另一头。

  “这不就得了。”苏青木走到前面开路,等过了农田,到了小树林的时候已经午夜了。

  进树林前,苏青木心虚地看了一眼头顶的月亮,又看了看身后沉默的哥儿,咬了咬牙,鼓起勇气就钻了进去。

  他一进树林,就感觉周围的温度似乎又低了些。

  这林子到了晚上伸手不见五指,跟别提头顶上一直有不知名的鸟嚎叫着飞过,掠起周围树冠不断发出“沙沙”的声音,苏青木觉得更加冷了。

  于是他每走几步,就得回头看看应怜还在不在。

  应怜握着手里的棍子,时不时感受到前面的人回头看自己,终于忍无可忍:

  “你总回头看我做什么?”

  苏青木被他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你,你说句话啊...”他弱弱地开口,“你不说话,我还以为我后面...”

  跟着个鬼...

  应怜翻了个白眼。

  是谁来之前信誓旦旦让他别害怕的?

  他懒得理他,要不是自己眼睛不太好,早在前面开路了。

  两人就这样互相嫌弃中穿过了树林,又走了一会儿,苏青木终于看到那片坟地,以及坟地旁一个有些年头的老旧祠堂样子的建筑。

  他俩走到近前,苏青木正要拿出撬棍开锁,忽然发现门锁竟然是开了的?

  他倒吸一口气,赶紧拦住要上前的应怜。

  “坏了!”苏青木压低声音指了指里面,“有人在里面。”

  应怜停下脚步。

  苏青木屏住呼吸,小心地将门开了一条缝,然后朝里面看去。

  一股腐朽而潮湿的味道顺着门缝涌出。

  只见义庄之内的空地上,摆放着数个方形的物体,他一一看过去,等到看到最里面的棺材时,忽然身子一僵。

  只见里面放着的棺木上面,隐约趴着个影子。

  看着身形苗条程度,竟然还是个女人!

  荟儿!

  这一看之下把他吓得差点跳起来,要不是应怜在他旁边,他都想关上门转身就跑。

  应怜看不到里面的情景,低声问他:“你看到什么了?”

  话音未落,苏青木一把死死捂住他的嘴。

  应怜只感觉到一股大力袭上面门,于是下意识一拳朝身后人腹部以下打了过去。

  等到身后的力道松了,伴随着一声倒地的闷响,应怜沉默着转过身。

  眼前一片模糊,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身影在满地打滚。

  “...不好意思哈,下意识就...”

  苏青木顾不得痛,直接蹦了起来:“你小点声啊,里面有——”

  “鬼”字还没说出口,身后义庄的大门“砰”地打开了。

  苏青木震惊地看着苏白术从里面走了出来。

  苏白术肩上还扛着一个撬棍,一眼就看到他坐在地上,皱着眉道:

  “你喊这么大声,有鬼也被你吓跑了。”

  苏青木简直要疯了:“你怎么在这儿?!”

  “你管我借撬棍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想干什么了。”苏白术叹了口气,“拜托,从小到大,哪次不是你说前半句,我就能猜你后半句?”

  苏青木仍旧不可置信:“那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比你晚一点儿,以为你会比我先到呢。”

  她看了看苏青木,又看了看应怜,也没问为什么他们两个来得这么慢:

  “先别说那么多了,抓紧时间。”

  应怜也不多话,跟着她就走了进去。

  苏青木看着她们两个一前一后进了义庄,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也跟了进去。

  ...

  苏白术一直走到最里面,刚才蹲着的那副棺材跟前,用手指了指:

  “就是这个。”

  他们三个人站在棺材面前面面相觑。

  苏青木有点迷茫:“你怎么知道是这个?”

  苏白术指了指棺材外表的漆:“漆是新刷的,棺材刚做出来不久,而且看这棺材的大小,不会是男人。”

  苏白术和应怜一起看向苏青木。

  作为三人中唯一的男人,这种体力活自然是交给他的。

  苏青木抿了抿唇,上前举起撬棍。

  “等一下。”

  苏白术赶紧拦住他,将手里一包工具递给他,打开一看,里面有锤子,有锥子,有凿有削,一应俱全...

  “...”苏青木无语地看了一眼苏白术。

  准备的还挺齐全,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有这方面的经验。

  ...

  余荟儿的棺材自从仵作验过尸后便停放在此,是因为温氏没有足够的银钱给她选一块儿好坟地。

  苏青木站在她的棺材前,之前听了晏辞说仵作有问题的话,他一心想要给其伸冤,才做了这个计划,准备开棺找些蛛丝马迹。

  然而真的到了眼前,面对着她的棺材,却是迟疑着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

  他知道这样很缺德,况且里面还是他喜欢过的姑娘。

  此时若不是人命关天,他也不会作此下策。

  苏白术没有说话,走到他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哥。”她轻声道,第一次用如此温和的语气说话。

  “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更重要,现在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把晏辞救出来。”

  “而且就算是余荟儿,也一定希望人们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

  苏青木听完她的话,深吸了几口气,不再迟疑。

  寂静的义庄里只能听到棺材板被一点一点启开发出的刺耳摩擦声。

  因为余荟儿的案子还没有告破,所以此时棺材并没有钉上钉子。

  然而撬开四个角后,苏青木还是重重喘息着,额头上全是汗地跳下来。

  “现在呢?”他喘着气问苏白术。

  苏白术不再迟疑:“开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