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辞尚且还沉浸在眼前美景之中。

  骤然听了这话,恍惚之中垂下眸子:

  “我不知道。”

  他此刻就像一个待在摇篮里的婴孩,已经学会了走路,可是迟迟没能踏出第一步。

  林朝鹤摇了摇头,有点惋惜:“你在这镇上呆了太久了。”

  那样一座由黄金与香料铸成的城池,汇聚了天下间最珍贵的奇珍异宝,街边店铺里触手可得的香料皆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价值连城。

  万盏金灯彻夜不息地照亮头顶的夜空,连星辰都不敢与之争辉;流水之中昼夜不停流淌着各色芬芳气息的香粉,将整条河染成散发香味的绸带。

  天底下极尽奢靡之色在那里显得淋漓尽致。

  “大概没有人会拒绝吧。”等晏辞回过神的时候,这句话已经被他自言自语般说出。

  一旁的林朝鹤听到他的话,嘴角微扬。

  他的眼睛依旧注视着面前的湖面,声音随着风传过来,轻的仿佛天地之间的叹息:“贫道猜得没错...小友某些方面的确和贫道有些相似...”

  与其说是相似,倒不如说是人生来就有的,对权的欲望。

  “哪怕是最普通的人到了那里,也会因为寻常人触碰不到的机遇而富甲一方。”

  他叹了一口气:“谁会拒绝身怀万金,站立权利之巅的感觉?”

  林朝鹤的声音在这空旷的景色下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味道,听得晏辞有一丝恍惚,仿佛面前的湖泊已经变成了那座千金之城,而他只需要伸手,便可推开那城的门。

  然而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晏辞却眨了眨眼,沉吟着摇了摇头:

  “...倒并不是因为这个。”

  不等林朝鹤开口,他自顾自地陈述道:“我最开始接触香料的时候,并非因为制香对我来说多么有利可图。”

  他犹记得第一次被祖父手把手接触香料时的抵触与陌生,到后来经历许多后,香料才一点点变成自己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然而他最开始做这些,却并不是“高瞻远瞩”看到市场上香品的奇货可居,也并不是因为有“先见之明”知道皇城里的贵人喜爱香料,可以通过此赚取利润。

  他没有忘记自己是个匠人,但是他也不否认来到这个世上,他的香帮他赚了不少银两。

  但是如果一开始他就是抱着赚钱的目的,那么他的香品上只会镀上一层挥之不去的铜臭味,那不是他想要的。

  他亲手制出的香品,与其说是用以换取银两用以维生的商品,更像是他一个个用心良苦培养出的孩子。

  有人愿意为此买单,他满心欢喜;若是无人问津,他也可孤芳自赏。

  晏辞承认自己只是个市井小民,没有多么大的抱负,也没有特别大的野心,对于香料,他也只是单纯享受那种各色香料在自己手里划为令人陶醉的香品感觉而已。

  如果没有那些药香,晏辞不知道自己过去的生活会不会黯淡许多,也不知道在经历种种后,还会不会有足够的勇气往下走去。

  林朝鹤默默地凝视着晏辞。

  这个青年脸上此时的表情带着一种近乎单纯的热情,像是刚刚看见世界的孩子。

  林朝鹤已经许久没有从身边人脸上见过这种表情了,他甚至忘记自己最初是否也流露过这种表情,以至于他忍不住好奇地问:“那你是为了什么?”

  晏辞仔细想了想这个问题,如果真要回答,他一时之间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答案。

  于是他凝视着远处晨曦散落的第一抹光辉,在风里将这句话说出口:

  “大概是本心吧,我不想辜负初衷。”

  此话一出,身边的人竟是出奇地沉默了。

  晏辞许久才听到身侧传来一声叹息,轻得仿佛会被风吹散了一般。

  “原来小友是这般想法,倒是贫道浅薄了。”

  晏辞还没有回话,耳畔便响起了一阵钟声,接着悠远的诵经声从身后道观中传来,观里的道士每日清晨的早课时间到了。

  伴随着面前的晨曦,和耳边这由远及近的诵经声,晏辞莫名地感受到一种来自心底的平和。

  两个人在这诵经声中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听到“吱呀”一声响。晏辞转过头,正看到那灵台观后殿墙上的小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

  一个熟悉的小脑袋探了出来,眉目精致,像年画上跳出来的娃娃一般,正是归鹤。

  他手里拎着个小篮子似乎准备出门采点什么东西,但是一开门没想到这个点外面竟然有人,吓了一跳,但是看清晏辞的样子后,顿时展颜开来。

  “大哥哥,你怎么在这儿!”

  他挥舞着手开心地跑过来,一直跑到晏辞的跟前才停下。

  晏辞蹲下身,摸了摸他的脑袋:“起得这么早?”

  归鹤点头道:“每天早上要上早课诵经祈福的,起的晚了师父要打屁股!”

  两个人说了几句话,归鹤才后知后觉地抬头,看见那边安静站着,宛如和周围景色融为一体的林朝鹤。

  归鹤显然没见过此人,于是好奇地看着他。

  林朝鹤感受到他的目光,垂眸看向他。

  本来性格活泼并且自来熟的归鹤竟然有点紧张,还往晏辞身侧退了半步,甚至忘了最基本的道家礼仪。

  “你在做什么?”

  正当晏辞想要不要说点什么,一个声音突兀地凭空出现在他们身后,几人皆是回过头。

  一个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后门外面那块凸起的岩石上,依旧一身宽松的紫袍,似乎是晨起的原因,今日并没有抱着那柄浮尘。

  五官精致如画,眉宇间淡然若清风,正是延清真人。

  这人怎么每次出现都无声无息的?

  方延清很显然是在找归鹤,看到了突兀出现在后山的两人倒也没有太多惊讶之色。

  见到晏辞后微微颔首,再一眼便看到他身后的林朝鹤,瞳色浅淡的眸子一缩,接着便移开了目光。

  他没有去看林朝鹤,而是转向晏辞,开口问道:

  “施主怎么来了?”

  晏辞这才想起来,这座道观至今还是不私自接待普通百姓的,所以他们目前的行为属于绕后偷入,并且还被抓了个现行。

  气氛有些尴尬,好在这道人脸上依旧一如往常那般平淡,看不出悲喜,但是也没有责怪晏辞的意思。

  方延清低头对归鹤低声道:“灵台观不单独接待外客,带施主下山吧。”

  归鹤听话地点了点头,他对晏辞本来就很有好感,虽然年幼,这时也觉得气氛不大对劲起来,于是拉住晏辞的手:“大哥哥,跟我走吧。”

  晏辞狐疑地看了一眼方延清,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是嘴角微微紧绷,仿佛在做什么挣扎。

  晏辞回头朝林朝鹤示意了一下,后者脸上依旧带着不变的笑意,脚下没有动,朝晏辞微微颔首。

  晏辞这就明白了,很明显这两个人认识。

  他也不是好事的人,于是任由归鹤拉着离开。

  ...

  观中的诵经声依旧不绝于耳。

  方延清一直看着别处的目光终于落在依旧笑眯眯的林朝鹤身上。

  他脸上一向淡漠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微的不自然,仿佛平静无痕许久的湖面被不知何处来的清风惊起一圈一圈涟漪。

  林朝鹤却是十分自然地笑道,像是在对老朋友般:

  “那小道童是你收的弟子?叫什么名字?”

  方延清瞥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

  随着山间的风声,他慢慢地开口,声音凉的堪比月色,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大人不在灵霄上清宫陪圣人讲经颂典,怎么回这小小的灵台观了?”

  林朝鹤自然地将手拢在袖子里,他身姿挺拔站在晨风中,就像山间的一棵翠松,脸上的笑意未减分毫。

  他的眼睛看向方延清,一向不含情绪的目光中难得升起一丝温和,音色清朗:

  “十载未见,师弟见了为兄怎么还是这副冷冰冰的样子?”

  方延清不为所动,那张秀美异于常人的脸上愈发冷漠。

  他眉心微蹙,半晌才开口:“十年前你执意随圣人入世时,师父便说从此观中再没你这个人,这声师弟还是莫要叫了。”

  “况且你既然不认同师父的‘道’,何必还唤他为师?”

  林朝鹤明显不想在这件事上太过纠缠:“师弟,我已经解释许多遍了,时局变迁,师父的‘避世’之道已经不适合这个局势了。”

  他看着方延清:“明明你的才能不在为兄之下,为何非要将自己困在这方寸之中?”

  “既然道不同,便多说无益。”

  林朝鹤被这样不客气的打断,却也不恼,哈哈一笑:“无妨,不说便不说,可如今到了师父的祭日,我回来给师父上柱香,师弟也要拦我?”

  方延清秀美的面容上丝毫没有缓和,他摇了摇头:“你走吧,师父若是在世,不会允许你踏进这个门。”

  林朝鹤很轻地笑了一下:“虽然师父不愿认我这个弟子,可是师父每年祭日我都在上清宫焚香百日,诵经祭拜师父,虔诚之心天地可鉴。”

  方延清听了他的话,移开了目光,神色间涌现一丝悲凉,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那你,那你当年为什么要执意下山?师父让你在观前跪了三天三夜都没能改变你的想法,自你走后,这里便成了什么所谓的‘圣地’,还被...改造的不伦不类。”

  他看着身后那些金顶,早已没有从前那古朴庄严的痕迹,连同他记忆里幼时与师兄们在观内玩闹,或者在梧桐树下一同讲经的场景,也一同化为齑粉。

  方延清转过头,看着面前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人:

  “你如今回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林朝鹤神情未变,平静解释说:

  “三皇子病了,我此次以寻药为由暂离灵霄上清宫,就是为了找寻转机之法。”

  方延清听罢冷笑一声:“可我观北方星象,中天紫微帝星周围的北极五星,有三颗原本呈三足鼎立,可是日前,其中一颗‘太子宫’式微已成定局。”

  “余下两颗,一与北方玄武象呼应,一与南方朱雀象的翼宿相对应,隐约呈现抵角对冲之势。”

  “若是我推算的不错,三皇子这‘病’怕是好不了了...不但好不了,等他殁后,朝中必起动荡。”

  林朝鹤莞尔:“师弟的占星卜筮之术一向比为兄强许多,为兄所能得知的事,师弟又怎么会不知道?”

  “你说得不错,这三皇子是皇后唯一所出,本是东宫唯一人选,奈何其命昭昭,非国运可镇,不出意外,不到明年年中便会魂归道山...陛下子嗣单薄,如今成年的皇子中,便只剩下秦王和瑞王有继承大统之资。”

  

  秦王乃圣人长子,骁勇善战,多次立下战功,按照“无嫡立长”的原则,理应入主东宫。

  次子瑞王乃圣人最宠爱的贵妃所出,为人温文尔雅,及冠之后便被圣人赐了燕朝最富庶的州县作为封地。

  他正色道:“陛下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即使尽我所能,也只是勉强吊着其性命罢了,如今三皇子又有病衰之势,朝中夺嫡之争只会越演越烈。”

  “我身在其位享受朝奉,自然当为陛下分忧解难。”

  他淡声道:“这天下只能有一个太子,夺嫡之势若是稍有差池,上到庙堂下到江湖,皆会被牵扯其中。”

  “所以你想定下下一颗‘帝星’?”方延清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别忘了,高祖开国时定下的律法,钦天监之人只掌卜筮吉凶,不可干涉朝政。”

  “我的确不能啊。”林朝鹤笑得很坦然。

  方延清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低声问:

  “...所以你这‘寻药’到底是寻的什么药?”

  到底是什么让你甘愿冒险独自一人离开灵霄上清宫的?

  方延清忖度着,目光投向刚才晏辞离开的地方。

  林朝鹤知道他所指,也不隐瞒:

  “去年元日我在钦天监守岁时,以次年国运问天,奈何天象迟迟没有给我想要的回应。”

  他张开手,如水般质地的宽袖垂下:

  “直到六个月前,再次在占星台观星卜问,意外发现东南方向出现一颗星辰。”

  “这颗星辰虽处于偏僻的一隅,夹在东方天市垣和南方太微垣之间,可是光芒不仅没有被掩盖,反而愈发增胜。”

  “由于这颗星出现得很突兀,我便让钦天监每日记录其势,眼见其数月之中光芒不减,反而有增长之势。”

  “而这次出宫,临行前我曾在上清宫夜观星象,到了胥州之后又以蓍草做卦,卦象所指皆为紫微垣东南。天命所引,那时我便知道,我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所以,你要找的人找到了?”方延清听了他的话,愈发冷淡,“一个镇上小小的香师,能帮到你什么,让你心甘屈尊如此?”

  “他可是贵人。”

  林朝鹤面上不仅没有丝毫不甘,甚至眉目间笑意更浓:“贵人,可遇不可求...既然是贵人,无论怎么做都不算屈尊。”

  只不过“贵人”的想法却是和他想的不太一样,能不能随自己同去还不是定数。

  不过无妨,反正他也不急于这一时。

  “上天让我来找他,那便说明他或许便是可以助我之人。”

  方延清叹了一口气,他的目光落在林朝鹤身上,看了看他这个十年未见的师兄,眉宇间划过一丝落寞:“你做这些当真是为了黎民百姓,而不是为了其他什么,你还记得你的道吗...”

  “心扰则神动,神动则心浮,心浮则欲生。”

  欲生则伤神,伤神则失道。

  林朝鹤明白他的意思,然而却并未放在心上,只是淡声道:

  “待我功成事遂日,所做的一切,便都谓之道了。”

  他的目光投向北方,不再看欲言又止的方延清,通透的眸子里映出苍穹之下的山河百态:

  “师弟,你不用猜忌于我。”

  “我毕生所求,无非是大燕国祚绵长,我道门久盛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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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脚处,晏辞将栓在树干上的缰绳解开。

  “我过些天大概就要离开灵台镇了。”他对站在一边的归鹤道。

  归鹤神情间明显有些不舍,大概是平时没人陪他玩的缘故,神情恹恹的:“那以后大哥哥是不是就不会来山上了?等到斋醮之后,灵台观就又要闭关了,诶,好讨厌。”

  晏辞坐上马车,看着他瘪嘴的样子,安慰道:“反正白檀镇离这里只有一天路程,等我有时间一定过来看你,到时候给你带好玩的。”

  归鹤不舍地点了点头,晏辞于是松了马车准备走,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山上传来的脚步声,晏辞朝着声音看过去,就看见一身青衣的道士施施然地从山上走下来。

  晏辞有点惊讶,他还以为林朝鹤去观里访友,应该会在观里住上一晚。

  “哦,观里没有空闲的床铺给我。”

  他说。

  然后斜睨了站在一边的归鹤一眼,归鹤本来见到这人就情不自禁有些紧张,此时更是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林朝鹤笑了起来,丹凤眼里神采奕奕:“怕我?”

  归鹤赶紧摇头,虽然这人他不认识,但是还是不要让他不高兴的好,毕竟感觉师父不太喜欢他的样子,肯定很危险...

  林朝鹤跟着晏辞跳上马车,看了看那里呆呆站着的小道童,按了按斗笠的帽檐:

  “...照顾好你师父。”

  随即马车便缓缓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