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天还未亮,晏辞就被门外的敲门声音惊醒了,顾笙缩在他的怀里翻了个身。

  晏辞迷迷糊糊地开门一看,就见林朝鹤打扮得整整齐齐,一派神清气爽。

  “早啊,小友。”

  晏辞蹙着眉看了看窗外:“道长,鸡还没醒呢。”

  林朝鹤诚恳道:“小友要知道,这个时候出门路上人少,而且不易被人发觉。”

  晏辞心想,他们又不是去做贼,有必要这么悄咪咪的吗。

  然而起都起来了,晏辞自然也不可能再睡一觉,他将顾笙身上的被子盖好。穿好衣服出去,也没好意思去叫阿三,索性自己驾着车带着林朝鹤一路朝灵台峰山脚去了。

  清晨时分,太阳还没升起,空气里尚且带着昨晚的潮湿气息,夏末秋初的凉意钻进晏辞有些单薄的衣衫。

  他一边找着方向一边心想,一场秋雨一场寒,古人诚不欺我。

  到了灵台峰山脚,晏辞按照记忆寻找着后山的方向,最后在一处停住。此处草木繁茂,高大的树木择天蔽日,也不知多久没有人踏足了,叶片上还带着水汽。

  晏辞下了车,他像个没头苍蝇般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他猜测中的那条小路,并且发现自己实在有些高估自己识别方向的能力。

  正当他有点无奈地直起身,想跟林朝鹤说自己可能猜错了的时候,林朝鹤却拍了下他的肩膀。

  晏辞抬起头,看见他正在眯着眼看着一个方向:“小友你看,是不是那里?”

  晏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不远处一处灌木丛中隐藏着一条小路,那小路被树枝遮挡着,歪歪扭扭地往上面延伸而去,应该是年久失修,但依旧看得出来台阶的模糊样子。

  晏辞站到石阶下,抬头看着这长长的,长满青苔的石阶,大概是他踩一只脚就会滑一脚的程度。

  “啊,还真是,果然跟着小友就会有惊喜。”林朝鹤惊喜道。

  晏辞可不这样认为,他在旁边找了根颇为结实的树枝,在地上杵了两下还算结实,至少能当登山杖使用,然后顺手还给了林朝鹤掰了一根。

  林朝鹤却是摇了摇头,笑道:“放心,贫道不需要这个。”

  话音刚落便率先踏上去。

  晏辞看着他一脚踩在那长满青苔的石阶上,不仅没有打滑,还稳稳当当。

  晏辞为人谨慎,选择老老实实地拄着竹杖一步接着一步。

  刚开始还好一些,然而越往上走那石阶上青苔的痕迹越盛,而且台阶磨损的就越严重,没走了几步晏辞便满头大汗,提心吊胆地害怕稍一不留神,整个人就会像一块滚了油的生肉一样滑下去。

  晏辞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偶然一抬眼,便看到一直走在他前面的林朝鹤已经距离他十几步远。

  是的,十几步远,而且他那薄薄的鞋底踩在石阶上,不仅如履平地不打滑,还健步如飞,再走几步晏辞恐怕就要看不到他的背影了。

  相比之下,晏辞觉得自己步履蹒跚好似耄耋老翁。

  他咬了咬牙,又往上走了几步,竹杖落地时却按在了青苔之上,没撑住往旁边一歪,晏辞顿时脚下一空,身子往旁边栽去。

  他心里一紧,暗叫:“坏了!”

  他已经做好像块石头一样滚下去的准备,就在这时手腕处却是一紧,一股极大的力道稳稳地将他整个人拉住。

  他抬起眼,就看到林朝鹤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自己面前,一只手攥住他的手腕,正低头看着他。

  “小友。”

  他认真提醒道:“小心路滑啊。”

  晏辞:“...”

  等到晏辞站住身,林朝鹤却没松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晏辞。

  他真诚地笑着说:“贫道带你上去。”

  他话音刚落,便转身拽着晏辞朝上继续走去。

  晏辞这厢还没反应过来,他没了竹杖,只能完全借力与林朝鹤抓着他的手的力度,跟着他的步伐一直往上,心里却在担心万一林朝鹤不小心脚滑,他们两个就会像两块石头一样滚下去。

  然而却见林朝鹤继续落脚稳如磐石,完全没有停下喘口气的意思,并且一个人承着两个人的体重,竟然毫不费力。

  这道士,还真有些练家子的本事在身上...

  这让晏辞觉得自己更像一块被用绳拴起来,方便拎着的肉了。

  就这样被他提着走了一段,不知多久,直到晏辞抬起头时,已经隐隐约约看到山顶灵台观的金顶在夜空尚未消散的繁星下,散发着些许金色的光辉。

  迈上最后一个台阶,正好能看到不远处灵台观那斑驳的后殿围墙。

  林朝鹤放开他,晏辞喘着气抬起头,看见面前的不远处,正是那像镜面一样平静的湖泊。

  此时正是清晨,湖面无风无涟漪,山间清新的空气让晏辞原本心惊胆战的心境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充斥全身的轻松感。

  而此刻在他们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远处灵台峰之下,由北向南而来的,如同一条玉练般盘旋而至的藏香江。

  林朝鹤背对着他,用手整理了一下头上戴的斗笠,他没有往灵台观的方向走,而是走到湖边,面向湖的方向站着。

  “小友。”他侧了侧头,“你来。”

  晏辞闻言走到他旁边,见他伸出手指着远处山脚的藏香江:“你顺着这个角度看,能看到什么?”

  晏辞狐疑地看去,只见远处山脚下的藏香江蜿蜒而至,河流的下半段却是正好被山顶湖泊遮盖住,那湖泊从他们的角度看形状是椭圆形,连接着藏香江蜿蜒的的河道。

  河道连接着湖泊,从这个角度看来,就仿佛从天端降落至此的祥云,又仿佛盘在天地之间的一柄巨大的玉如意。

  晏辞被眼前的景色震惊而微微惊愕:“没想到这条江还流经到这里。”

  林朝鹤没有看他,依旧盯着湖泊,许久笑了起来:“很久以前,每次贫道看着这条河,都会忍不住想它的尽头是什么。”

  他用手指着远处藏香江与天际交接的,看不到尽头的地方。

  “曾经贫道的好奇心,全部都寄在那水天交接的地方。”

  “我倒是听说这条河是从北边来的。”晏辞琢磨着之前听到的传言,而且流经皇城一路向南,最后快要汇到海里的时候才流过他们这里。

  林朝鹤的声音在晨曦尚未开始的夜里显得有些旷远,仿佛是从很远的远方传来:

  “是啊,北方。”

  他指着北边的天空:“小友可知北方有什么?”

  晏辞有点迷茫,自从他睁开眼就一直在白檀镇和周围上徘徊,对外界的情况知道的少之又少。

  好在林朝鹤并没有让他回答,声音便再次响起:

  “在这条河的尽头有一座城,坐落在赤水之畔。”

  “为什么要叫赤水?大概因为那条河发源于燕朝与北蕃边境交界,那里有一片红色的高原,名字叫做赤土原。”

  林朝鹤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过来:

  “有人说,赤土原的土自古以来便是红色的,也有人说是那的土是被死去的将士的血染红的。”

  “赤土原上有一座城,名字叫霜城关,易守难攻,是燕朝与北疆之间最后的屏障。”

  “而霜城关往南之后几百里之外,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都城,燕都。”

  “同时也被奉为千金之城,万香之都。”

  晏辞嘴里忍不住重复了一下最后一个词:“万香之都...”

  “对。”

  林朝鹤看着藏香江之后,清晨第一抹阳光洒在江水之上,照的水光粼粼,将这柄“玉如意”镀了一层金色。

  他的声音在这令人着迷的景色下愈发清越。

  “大量来自异域的香料用骆驼,用马车,用船舶,从四面八方被运送过来,来自边陲和异域的香料密密麻麻堆满了宫里和民间百千个香药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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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元日晚上,圣人会在宫门口焚上几百车的沉香,与民同乐。”

  每年年关,宫里就会用来自异域的香木堆成数座香木山。

  那些香木山围在朱红色的宫墙外,用铁栅栏隔住,由士兵守着。

  在被白雪覆盖的夜里,那些香点燃之时,火光将皇城的半个天空映成红色,飞快蒸腾而起的烟雾瞬间便笼盖住三丈之高的宫门,浓郁的香气从皇城到市井之间,弥漫数里。

  “宫殿的墙壁内侧都用沉香做成的香泥涂满,引路女官手里提着的莲花香笼里彻夜不息地焚着百和香。”

  “鹤龟形状的巨型香炉蹲踞在宫里的各个角落,终日吐气委蛇,芳烟布绕。”

  香兔抱微烟,重鳞叠轻扇。

  晏辞在他的声音里,出神地看着远处的藏香江。

  他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起这样的景色。

  此时的晏辞才意识到,他距离这个流香不竟的朝代离得有多近,又有多远。

  这是一个在方方面面被香料所烙印的朝代,而这在一个一直生活在现代的人的眼里,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盛景。可他如今就身在这里,只要他愿意,他就有机会去用全部身心来触摸这里。

  他正在出神,直到听到林朝鹤的声音再次响起:

  “天下的香师无不想往矣,哪怕是挤得头破血流,也像见识一下那景象。”

  “只是看一眼,便会让人刻骨铭心。”

  林朝鹤叹了口气,转向晏辞,那双通透的眼睛倒映着对方的影子。

  接着不疾不徐地开口:

  “那小友你呢,如果你有这样一个机会,愿不愿意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