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我只活到三十岁>第63章 | 63

  【“我看见了,我找到了。”】

  裴醒枝开着那辆小皮卡,在土路上边颠簸边前行。皮卡的年纪实在是太大了,配备的音响也断断续续,唱不了一会儿就要用力拍两下。札瑙珠倒是很陶醉,窗户大敞,时不时传来她嗷嗷不成曲调的歌声,有些是藏语,有些是汉语,有时候还夹杂在一起,叫人哭笑不得。

  周六看完纳木错,周日他俩起了个大早,开着那辆格桑校长慷慨借出的小皮卡,在凤凰传奇中气十足的歌声里一路向南,准备去拉萨参拜布达拉宫。按札瑙珠的说法,“裴哥你看见布达拉宫的时候,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这并没有触动到裴醒枝,他是个没什么信仰的人。但是他不会扫札瑙珠的兴,小姑娘想去看,那就去看吧。

  裴醒枝在山路上弯弯绕的时候,从反光镜里看到了后面有一辆黑色SUV,车身非常高大,玻璃不知道是不是做了什么涂层处理,隔着一点距离就完全看不清楚车内。

  他出于好奇,多看了两眼,那辆SUV拐了个弯,很快从另一个路口消失了。不知道为什么,裴醒枝没忍住,又多看了一会儿它的车屁股。

  札瑙珠看他看得出神,好奇的扭过头也去看那辆车,没看出来什么稀奇的,于是回头问裴醒枝:“裴哥,那辆车怎么了吗?”

  裴醒枝摇摇头,继续专心开自己的车:“没什么,就是现在人少,难得看到外地牌照。”

  “快到旅游旺季了,慢慢的游客就会越来越多了。”札瑙珠毫不在意的说:“再说了,这条公路是上拉萨的,拉萨肯定人最多了。”

  裴醒枝点点头,不再想这件事。

  另一头,SUV顺着公路开了一截,猛地在路边刹住,车内三个人都被惯性猛地甩向前,最没防备的顾北知差点被甩到挡风玻璃上,瞬间暴怒了。

  “你开的什么玩意儿啊!说了离远点离远点,你恨不得把引擎盖怼在阿醒的后备箱里。好了,他看了好几眼,被发现了的话,我就把你的头拧下来!”

  楚白秋脸色很冷,挂档踩油门打死方向盘,SUV在路口潇洒的拐出一个S弯,调转一百八十度回头:“少废话,再逼逼赖赖你自己开。”

  顾北知嗤笑了一声:“威胁谁呢?谁不会开车还是怎么的?”

  楚白秋说:“这地方到处是山路,隔远了就跟丢了。我们还不确定他们到底是不是要去拉萨,你跟丢了这次,谁知道他们跑远了会干什么。”

  顾北知说:“管他们要干什么,难道还能结婚么?他可是跟你还没离婚——”

  “傻逼。”

  楚白秋换挡的动作极其冷静,脸色也极其冷静,但说出来的话很难让另外两个人冷静:“我俩根本没登记,当初阿醒说要签婚前协议,我不愿意,加上那时候在跟他赌气,我俩根本就没去民政局,就办了个婚礼。”

  “卧槽?”顾北知瞬间破防:“你怎么想的?你怎么想的?楚白秋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就为赌这一口气?他现在户口本上是未婚?是未婚?”

  楚白秋脸色非常难看的“嗯”了一声。

  顾北知捂住脸,不想再说一个字。

  他俩在前排吵吵嚷嚷,后排的梁望听见“没登记”三个字,正在对着窗外发呆的脸忽然就扭了过来。

  未......婚啊?

  梁望的眼睛瞬间亮晶晶的,倒映在玻璃窗上,两颗晶石一般。

  未婚啊!

  札瑙珠指挥着裴醒枝把车停下,然后从后备箱里拖行李箱,很郑重的和裴醒枝说:“裴哥,有路可以开进去,但是我希望你能试试自己走进城的感觉。”、

  裴醒枝有点困惑,但还是听她的话下了车。他其实对来拉萨没什么感觉,上一次来还是刚接手雨华那会儿,来参加助学工程的宣讲会,也就匆匆忙忙呆了两天,对拉萨没什么印象。

  札瑙珠拖着两个人的行李吭哧吭哧走在前面,裴醒枝当着甩手掌柜,空手不紧不慢地走在后面,笑睇着前面走得热汗淋漓的札瑙珠,唇角不自觉的微微勾起。

  走着走着,他的眼神就不再漫不经心了,开始有意无意的流连在街旁。

  两侧是低矮的民房,墙体是灰白的,没有多少尘土,但仍然显得简陋。檐下挂着五颜六色的经幡,用丝带串接,看起来像是每天都擦拭,在阳光之下显得一尘不染。

  路上人影寥寥,来往的藏民穿得也都是半新不旧的。灰色的羊毛、牦牛毛的藏袍,袖子随手扎在腰间,脖子上挂着认不出的宝石珠串,有的连珠串也没有,只有暗沉的、款式简单的藏银。男人有的戴了帽子,有的没带;女人则都结着长长的辫子,也许好些天没洗了,垂落在肩侧,有种油腻和散乱。

  但无论他们穿什么、戴什么,人人脸上都是一种从容的、散漫的、自得闲适的淡笑。晒得黝黑的脸,泛着酡红的颧骨,在大太阳底下都睁不开眼,也能看清那张脸上的笑意。甩着手漫不经心的走在大街上,肩膀躬成一个很随意的弧度,脚步也是忽快忽慢,眼神在蓝天、白云、经幡之间自在的流转,好像想看哪里就看哪里,什么时候到目的地都无所谓。

  裴醒枝的眼睛越张越大,几乎离不开这些把“随便”两个字顶在头上的藏民。

  他们明明穿得这么朴素,可能也没什么收入,高原的环境还这么恶劣,紫外线这么强,饮食这么粗糙,他们为什么还能这么快乐?

  白色的牦牛没人牵着,晃晃悠悠走过街旁,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过路的人。它的皮毛泛着微微的淡黄,但是被梳理得非常细致,看起来被打理得很精心。背上披着褚红色的毡毯,大概是手工编织的,针脚看得出有些粗糙,但花纹精美、图案华丽,实在是好看。牦牛脖子上还挂着一个硕大的黄铜铃铛,随着它的脚步一步一叮当,街边坐着编织氆氇的店主忍不住抬头看了它一眼,白牦牛好像也知道自己是被关注的,昂着脖子,更加骄傲得意的走了。

  这是一头被喜爱着的白牦牛,所以它自在。

  裴醒枝还在前进,目光已经完全被吸引走了。

  转过这条街,他恍然看到了一座辉煌的建筑。

  它矗立在拉萨最高的山丘,而它的背后还有一座青山。两侧是灰白整齐的宫墙,绵延其上的是宏伟秀丽的长阶。白色宫殿拱卫其中的,是红色的主殿。墙上开着长矩形的窗口,每个窗口都用灰黛色的颜料涂抹过,显然是维护修缮得十分精心。

  它沉默而肃穆,背景是青山黛影、寥廓长天。而它本身也和这青山、苍穹一样,成为了凝结在西藏历史之中的一个锚点,将这淳朴神秘的人文民风,无言地钉在了这一片天地里。

  不需要札瑙珠介绍,裴醒枝已经喃喃的说出了它的名字:“......布达拉宫。”

  通向布达拉宫的长阶,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两三个藏民在磕头纳拜。他们的衣服已经暗沉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头发也蓬松的在脑后盘结成一团,靴子更不必说,早已经被尘土裹满。可他们一点在意的表情都没有,面庞黝黑,颧骨酡红,只有一对明亮得惊人的眼睛,目不转瞬的盯着远方的布达拉宫,丝毫不肯移开。

  沾满尘土的膝盖再次落在地上,尔后弯下脊椎,垂下脖颈,粗糙的双掌在胸前合十,头颅也低垂碰到指尖,然后和双掌一同覆落地面,同时腰背拉平,头颅和双手前伸,手心向下从地面摩擦伸平。额心、手心、胸口同时覆地,完成一叩首,然后再蜷缩着站起来,向前一步,再次屈膝,重复叩头。三步一叩,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札瑙珠已经停了下来,把行李箱放在一旁,也和朝拜的藏民一样,虔诚的对着布达拉宫磕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等身长头,嘴里低低的念着:“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裴醒枝已经完全呆住。他像机器人一样僵硬的扭过头,向札瑙珠喃喃道:“这是、这是......”

  札瑙珠叩完九个长头,站起身走到他旁边,平时挂在脸上嘻嘻哈哈的笑容完全淡去,留下一双虔诚的眼睛,仰望着远方的宫殿,说:“磕等身长头,念六字大明咒,用身体丈量朝圣的距离,能为自己和家人祈福,得大功德、大造化。”

  “可是、可是......”裴醒枝语气很低,仿佛是怕惊扰了这些朝拜的藏民:“本来就......”世上本来就没有神佛啊!

  “裴哥,信则有,不信则无。”札瑙珠平静的说:“天上有没有神佛,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心里有没有神佛。在你忿怒时劝说,在你悲怆时抚慰,使你恪守慈悲怜悯之心,面对苦难,得无上平静。”

  札瑙珠又转过眼睛,凝视着远方的布达拉宫:“你心里有神佛,那才是大造化。”

  我心里的......神佛吗?

  裴醒枝看着日光之下灿烂绚丽的宫殿,阶梯上尘土满面的朝拜者,喃喃道。

  在矿谷擂台上挣扎求生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谁?是爸爸。他还在矿山里,等待着他的儿子,他的儿子不能这样倒在血泊里。这股求生的信念,使得他被穆则帕尔连擂胸骨而不放手,肋骨几乎断光,最后还是坚持到了反击他的咽喉的机会。

  在大漠里奔逃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谁?是诺苏。他为了诺苏,生平第一次动了杀念,取了祁之晨一只眼睛,也为此付出了自己的眼睛。他没后悔过,诺苏这样的好人,不该受侮辱和践踏。上天不给祁之晨报应,他裴醒枝来给。

  更早之前......呢?

  被繁重的课业苦苦磋磨的时候,被喜欢之人的冷暴力逼得无路可退的时候。

  楚白秋的关心,顾北知的照顾。

  他们本人,对他是残忍的;可是他们教会的坚强、勇气,却在后来,成为了裴醒枝灵魂里坚韧的一部分。

  他心里的神佛,是谁?

  为什么失去了爸爸和诺苏,他就再也不想活下去了?阳光还在,微风还在,他曾经迷恋过的海浪和湖水、苍鹭和金雕,都是还在的。

  因为他失去了心里的神佛。

  裴醒枝双手合十,膝盖噗通跪地,指尖叩于眉心,双臂前伸,五体投地,匍匐在朝向布达拉宫的长阶上,伏在飞扬的尘土里,久久再未抬起头。

  滚烫的泪水打湿了他的鬓角,合着泥巴滚落成长长的一条污渍,从他鼻尖横过,落进地面。

  他在这绚烂的日光里伏拜于地,肩膀无声的颤抖。很久很久,又再次站起来,再次下拜、叩首,嘴唇嗫嚅,轻轻念诵六字大明咒。

  “你心里有神佛,那才是大造化。”

  他心里的神佛,其实从未离去。那是被裴安的父爱、诺苏的温柔、楚白秋的引导、顾北知的鼓励,而逐渐铸造、融合出来的灵魂,在矿谷暗无天日的摧磨里日益锋芒毕露,最后被祁之晨逼到了绝路,在决绝一跃里铸就了永生。

  他在等待救赎,可是其实,他自己就是自己的救赎。

  他就是自己的神佛。

  札瑙珠把行李箱和裴醒枝一起放在座位里,然后手掌搭在眉骨上,看了看店里的人头,叮嘱道:“裴哥,你就坐在这里不要走动,我去问问老板现在哪里住宿便宜。”

  裴醒枝很乖巧的点点头。

  札瑙珠还是有点不放心,又叮嘱了一遍:“你藏语说得磕磕巴巴,就先别和别人交流了。我怕你说错了什么话,人家来打你。”

  裴醒枝还是乖巧的点头。

  札瑙珠忧心忡忡的走了。

  坐得无聊,裴醒枝于是四下打量,这个店面不大,主体是木头的,墙上挂着彩绘的剪画,帘子是编织的氆氇,更显得拥挤。但是店主打理得十分精心,肉眼所见之处全都擦拭得一尘不染。

  他又转着脑袋看了看,墙壁上贴着菜单,但是全是藏文写的,他歪着头艰难的辨认了很久,也只能看出来“包子”“面条”什么的。再扭头看了看招牌,还是藏文,前几个词不认识,最后读出来一个“茶叶”。

  噢,是茶馆啊。

  汗水、泪水流了这么久,确实十分口渴。裴醒枝有点想喝茶,但是语言不通,周围的人也很多,熙熙攘攘挤在小小的座位上。他想起了札瑙珠的叮嘱,决定先闭嘴等她过来。

  他回头坐好,和隔壁座位上的老者目光相撞,心头顿时一悸。

  那是个典型的藏民老人。花白微长的头发梳在脑后,额前光秃秃的,和脸部的皮肤一样被晒成松脂似的黝黑。脸部窄长而削瘦,眼睛陷在层层叠叠的皱纹里,眼尾也拉出极深极长的纹路。下巴翘起,带着粗糙的花白胡须。脏兮兮看不出来本色的藏袍,干枯的手上拿着一只木质的转经筒,正在安静地转着。

  他的身高、外貌和衣着打扮都极其平凡,但是那双深陷的眼睛却让裴醒枝非常移不开神。那是一双极其平和从容的眼睛,深邃而悲悯,仿佛阳光之下平静的纳木错,饱含着温和的关切。他的头脸都是黝黑的、沾满泥土的,只有这双眼睛清澄无比,久经风霜,但又满含一种说不出来是人性还是神性的慈悲。

  这位老人和裴安几乎没有相似之处。

  一直到裴安出国,他都精心打理着自己的外表,哪怕全身上下只有头和手能动。裴安爱俏,他年轻时哪怕当混混,也是整条街最帅的混混;后来娶了小自己十来岁的妻子,更加在乎自己的外貌,头发胡须一直都一丝不苟,还学会了用古龙水。出国之前见裴醒枝最后一面,也是精神奕奕、皮肤光洁,坐在轮椅上,穿着熨得妥帖的西装三件套。

  但是他们有种相同的眼神,像是高山,像是天空,包容着万物。

  裴醒枝接触上藏民老人的眼神,呼吸都停滞了。他瞬间想起裴安,想起了自己过去七年的心灰意冷、一心求死,想起了自己曾经不把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在锦市的纸醉金迷里颓败的挥霍时光。

  他瞬间就且羞且惊的低下了头。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衬衣和长裤早在磕等身长头时沾满灰尘,脸上也被泪痕和泥土蹭得花猫一般。眼圈红彤彤的,眼睛被泪水浸得透亮,睫毛湿漉漉的,就像是被雨水浸透低垂的花蕊。

  他手足无措地坐在座位上,一米八的个子缩手缩脚。

  老人拿着转经筒站了起来,很缓慢的走到裴醒枝身前,微微弯着腰,左手在胸前掏着什么。

  裴醒枝愕然又很不好意思的看着他,想说点什么,却又实在是说不出口。

  老人微微一笑,从胸口掏出一张纸,攥得有些皱皱巴巴的,轻轻的放在了裴醒枝面前。那是一张绿色的纸币,仅仅只有一块钱,沾着一点汗水,团得紧紧的,被放下了才舒展开。

  他脸上流露出一种完全平和的笑,仿佛是见多识广的长者对晚辈的那种善意的笑。然后指了指店内,什么也没说,就这么笑着走了。

  裴醒枝拿起那张纸币,怔怔然坐在原地,好半天没动。

  直到札瑙珠走出来,咚的在他面前坐下了,然后戳了戳呆呆的裴醒枝:“裴哥,你怎么了?发什么呆?”

  裴醒枝结结巴巴的把经过和她说了。

  札瑙珠乌黑修长的眉毛一挑,猛然爆发出一阵明快的大笑。她笑嘻嘻的指指裴醒枝的手:“阿帕看你是个汉人,觉得你不会喝茶但是又想喝,所以给了你一块钱,让你找店主买茶喝呢。”

  她笑得眼睛都弯了,指指店内忙碌的店主。她端着满满当当一木盘酥油茶,在狭窄的座位之间自在的穿梭,路过客人的时候,客人给她一块钱,她就熟练地在客人面前放下一碗茶。

  裴醒枝怔怔的看着。

  札瑙珠凑过来,笑嘻嘻的摸了摸他沾满尘土的额头,声音很温柔:“裴哥,你看见了吗,心里的神佛。”

  裴醒枝低下头,把那张纸币在桌面上认认真真抻平,整理得漂漂亮亮,然后慎重的对折,小心翼翼地收进了自己的怀里。

  他的语声很低,但是非常坚决、肯定。

  “我看见了,我找到了。”

  “但凡信者,自有神佛。”

  作者有话说:

  这个一块钱买茶的典故,是室友和我说的,我本人并没有去过西藏。

  她说在那里得到了最难忘的平静。

  原版本是,她一看就是个汉人小姑娘,她朋友去前台,她坐在座位上,特别茫然。

  然后有个藏族老人看了她半晌,笑呵呵的过来给了她一块钱,要她买茶喝。

  她后来把那张钱珍藏起来了,和她珍贵的记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