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 宝玉刚到了扬州,假作乘着马车回家,实则却是并未回府, 便偷偷带着他抄录的一应账本, 奔着林府而去。

  林如海为着前些日子散出去的口风, 亦是知道宝玉这几日便要回来,便也没急着去衙门应卯, 故而他到了林府时,管家见着他, 便将他引去了林如海的书房。

  “林伯父。”

  他到时, 林如海正在坐在榻上看书, 见着甄璟过来,忙道:“快进来罢。”随后又问道:“事情可成?”

  宝玉点了点头,又回身让站在外面的承安将装账本的匣子抱了进来。他让承安将匣子放在林如海面前的桌子上, 便让人退了出去, 又亲去将门关上, 方又回来, 从胸口处掏出一把钥匙,一面打开匣子, 一面向林如海说道:“共有二十本之数, 因为担心父亲回来得早,我抄录得快了些, 所以字有些潦草。”

  “无妨。”林如海拿出那账本, 翻看着, 眉头欲拧欲紧, 大概看了七七八八后, 沉沉地叹了口气, 缓了缓神,对着宝玉道:“这次贤侄帮了我大忙,我要再抄录一份后,将这账本直接送进京城。”

  “但凭伯父处置便好。”

  “只是……”林如海瞧向面前的宝玉,拍了拍他的肩,说道:“我原认为圣人即便拿到了证据也不会急着处理甄家,毕竟,总要看着太上皇的面子,但今日瞧了着账本,你父亲贪墨如此之多,只怕会龙颜大怒啊。”

  “我,”宝玉低着头,道:“我心中有数。”他也曾想过,当初甄家多年之后才落败,或许是有他在金陵、扬州两地盘桓多年,四大家族又都在此处,林如海以一人之力难以周全,未能查得实证的缘故。如今自己直接从家中抄来账本奉上,以此为线索,再去暗中查其它证据,只会容易得多,如此一来,恐会让甄家的没落来得更早些。

  但是,若自己不这么做,仍有林如海仍如上世一般留在扬州,为新皇那般卖命,恐又会重蹈覆辙,终归……是要做选择的。

  他抬起头,看向林如海,扯起一个笑来,说道:“左右不过是几年的光景罢了,无妨的。”

  “其实,也未必如我所说,虽说圣心难测,但是当今圣上向来是能容忍的,也说不准未必会大肆惩戒,以我来看,或许会择其中一件案子,加以训斥,也便罢了。”

  “我晓得的。”宝玉点了点头,低声回应道:“是啊,圣心难测。”

  “小小年纪,如今也无需你想太多,你也不要太将甄家之事当作自己的负担,前路未知,你尚可凭借自己闯出一番天地来,到时亦可接你祖母、母亲养老,重振甄家。”

  甄璟自知此事,也是这么计划的,明年便去京城给太子作伴读,实则也是为自己,为祖母、母亲寻得一个退路。

  只他心中仍在回味着“圣心难测”四字,他实是有些想不通,若林如海知君心似海,不可揣测,那么这般尽心尽力为圣人尽忠时,可会想到将来林家凄惨之结局,可会想到圣人未顾及他唯一留在世间的骨血?

  这么想着,他实是有些按耐不住,问道:“我有一事,心中不明已久,还想请教伯父。”

  “但说无妨。”

  “战国时期,秦国商鞅为秦国发展实施变法,最后新法仍在秦国实行,但商鞅却因被人陷害,而遭车裂,全家亦无人生还。不知您认为若商鞅知道最后结局,会否仍然坚持变法?”

  林如海看向宝玉,不知他为何有此疑问,但仍答道:“仍会。”

  “不顾及自己,亦不顾及家人性命?”宝玉不知为何,听到这个回答,心中竟有些着恼,只一双眼睛看向林如海,等着他的回答。

  但却看见林如海摇了摇头:“商鞅其人,非俗世中如你我,他身负大才,若不展露,定然不甘。更何况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且他又在那乱世之中,能存活至老死,才是侥幸,他之所作所为,也不过是一场豪赌罢了,你何尝不知他不是为了家人,拼命一搏?”

  “我……”宝玉竟被他问得不知如何回答,但忽然似想通了此前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为何圣人知道林如海是为效忠他而病亡,却从未见他对林如海遗孤有所优待。

  故而又问道:“可是那秦惠文王,既接受了他的新法,却又为了安抚旧势力而致商鞅全家于死地,这样的君王,他可还该效忠?”

  林如海看向他,眼神不明,不过一瞬,又将视线移开,道:“若有得选,他应也不愿如此。秦惠文王此举,对于国家来说是无疑正确的抉择,但对于商鞅个人,着实有亏。是是非非,哪里是几句话就能评判的。”

  “可……他既要利用商鞅,又要用商鞅之命安抚旧臣,这……”

  “璟哥儿,我们可论商鞅,却不可再言其他,哪怕是在我家,出言也该谨慎才是。”林如海不想让他再继续追问下去,只又转了话头,问道:“今日你将甄家之账目呈给我之事,你可想让我告知圣人?”

  宝玉知他意思,自己刚刚不过也是一时未能忍住罢了,便也没再执着说下去,只摇了摇头,答道:“罢了,我此举,于世人而言,乃是大不孝,我不期待每个人都能理解我,便不节外生枝了罢。”

  “也好。”其实林如海也考虑这个问题,他不愿宝玉受甄家牵连,却不认为将此事这样报给圣人于他有利,但仍说道:“我会在折子上,提到是甄家有人密保于我,只是便先不说你的名姓了。”

  “好,伯父看着办就好。”

  “这些日子辛亏你了。”顿了顿,又听林如海说道:“这些日子可曾与玉儿联系?”

  “这次回金陵,没有告知妹妹,想来她的信仍是寄到书院去了,我明日回书院看看。”

  “嗯。这些日子玉儿在京中也是无聊得近,因着我的事,她母亲事事小心,也不常带她出门交际,每日只拘着她在家里读书,想来也盼着你给他的回信呢。”林如海见着站在面前的人,虽知黛玉如今年岁渐长,这般常同甄宝玉联系已是有些不妥了,更何况身为父亲,又有哪个愿意自家女儿常同外面的小子往来,故而心中也是有着无限惆怅。

  不过,这些日子他冷眼瞧着,两个孩子到底还仍未开窍,又不愿多委屈了黛玉,便也只好先放纵着,待来日再说。

  只是前日收到贾敏书信,提到贾敏有意为贾宝玉提亲事,又让他不得不有考虑起来,黛玉于他虽不算老来得女,但也差不太多了,女儿家的亲事关及一生,他不敢轻易允诺,更何况,听闻那贾家宝玉虽说心底善良,但到底行事不端,又极不爱读书,将来又怎能当得起一家之主。唯独他是贾家之子,是贾敏娘家之人这一条可取之处罢了。

  这样想着,林如海又不由叹了叹气,看向站在自己跟前还未回家,似在等着他嘱咐的甄璟,不免愈加纠结起来,但是……

  林如海叹了叹气,道:“今日留在这里用过午膳再走罢,你刚回来想来家中应也没有准备。”

  “好。”甄璟不知刚刚林如海在纠结何事,但他却确实觉得腹中饥饿,便也应了下来,同林如海用过午膳,又说了会子话,便回自己去了。

  待回了自家,他又询问了几句甄应嘉和甄玮之事。原来那甄应嘉来到扬州,本也是让人来此处唤他过去的,知他又回了金陵,便也没再来过。宝玉对他此举并无意外,便只挥了挥手让他下去。

  虽然,他此时回金陵本是有些可疑的,但他这么些年从未参与甄家之事,甄应嘉亦不会晓得他在关注甄家暗中所行之事,亦不会知晓他早已知道书房机关。也许在他眼中,甄璟只是个只知读书不理俗世之人,亦不会怀疑到他身上。

  却说次日晚间宝玉到书院时,孔信和林侨亦在房内看书,他进了房间不瞧别的,只同他们打了招呼,便先把黛玉给自己的信取了出来。

  孔信瞧着他这模样,不由从床上坐起来,挨着他身边,问道:“这信放这儿可得有差不多五六日了,是林姑娘寄给你的罢。”

  “嗯。”宝玉不理他的话,只是看信。

  “我说你怎么不理人呢?”孔信看着他的面色,又不由同林侨取笑道:“你这堂妹的信中不知又写了什么,你瞧璟兄的脸色,忽喜忽怒的。”

  林侨听闻,也放下书,向着宝玉问道:“是可是林僖妹妹出了什么事情。”

  “无事,放心罢。”他放下心,长粗了一口气,又不由笑了起来。

  “我看他是彻底疯魔了。”孔信摇了摇头,又自靠回床头,拿起书看着。

  若问甄璟缘何如此,却是同黛玉之信有关,许是她晓得甄璟似乎格外在意贾宝玉之事,便也特意拿此事逗弄于他,故而便在信中写到“前几日又同母亲去过荣国府,方才见着那贾家表哥的模样,谁知竟同兄长一般无二,有时那呆愣的样子也十分相似,竟让妹深觉似曾相似,甚至有欲引以为有的想法。”

  甄璟本就知道上世黛玉如何将其错识未神瑛侍者之事,又知即便贾宝玉神瑛侍者身份虽假,但他们上世之时互相交心却是真切地,如今见她有此言语,只觉心中有些酸胀之感,只还未察觉这感触从何而来,便又见后面文字,写到“然,其人坐卧不知忌讳,又污所有科考、做官之人均为禄蠹之才,岂不是辱了我父亲,也辱了你,我便也知,你们虽然形容相似,其实却天差地别。”

  他想着黛玉在信中的话,既知晓她并未如上世一般对那“假”宝玉,有同样感触,便也微微放下了心,又想到林如海所言,她今日在府中颇为无聊,他如今与其相距千里,难以与其逗乐,便也只将前些时日在家中翻到的古书中,所言远古异事说与她听。

  但是,黛玉在信中所言,也算是真假参半,有许多细节,她其实并未在信中说与甄璟听。

  原来,自贾宝玉受伤卧床后,贾敏本是不欲带着他们姐弟再去荣国府的。只是那贾宝玉那日见着黛玉形貌,终是记在了心里,待身上稍好了一点,便一直磨着贾母去接黛玉来府上。

  贾母虽然心中也惦着贾敏,但想到自己谈起贾宝玉同黛玉的婚事时,被贾敏严词拒绝的的样子,又有些气闷,不过到底是自己嫡亲的女儿,便也罢了,便仍欠了李洪家的去请。

  同样也是因着那日的事,贾敏驳了她的面子,如今见着李洪家的又来,便也不好再驳回了,且正好给黛玉姐弟请的先生也要过几日才来,他们也正好得闲,便带着他们一同过去了。

  次日一早,贾敏娘三个,用过早膳,便乘车往荣国府去了。同样从仪门进入,待到了贾母跟前时,却见着屋内多了一个姑娘,正挨着宝玉坐着。

  众人见了贾敏过来,忙起身迎着她坐在贾母旁边,又另外取了两个凳子来让黛玉姐弟坐下,方又说起话来。

  不论别人,王熙凤便先笑说道:“刚还说起姑母呢,可巧姑母就到了。”

  “我近来并无甚么新鲜事,可有什么好说的。”贾敏接过丫鬟递来的茶,呷了一口,问道。

  “只是刚刚说到,外人都说咱们家的姑娘个个出挑,但若说起来,也只有两人最出彩了。”

  “哦?”贾敏将茶水放下,笑着看向王熙凤,只道:“倒是我不晓得了,我便罢了,都是作娘的人了,哪里说得上这个,我听听你们在说谁。”

  其实虽然王熙凤也是王家人,但是贾敏对她却是更喜欢些,虽然手段雷霆,惹人惧怕,但其实是色厉内荏,且她性格爽利,总还是比那些口蜜腹剑之人更讨喜些,只是可惜被王家教坏了,不知惧怕,亦不知天高地厚,若不收敛,将来必遭祸事 。

  她这么想着,又听王熙凤道:“姑母这话就差了,瞧瞧姑母这气色,比我们这些年轻媳妇子都强,哪里就说得上这些了。刚刚所说之人,自然就是姑母和咱们家大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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