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是伴着低温的安静, 冷冰冰的,静得能听见某种液体滴落的声音,这声音一直存在, 很轻, 每隔一会就会响在耳畔。这道声音应该是微小到听不见的, 但躺在病床上的人,此刻五感不知为何极限放大, 窗帘飘晃间的轻微碰撞声,门口偶尔走过的脚步声, 胸膛里跳动不停的心跳声, 任何细小的声音都如轰鸣一般。

  这样的情况并没有持续太久, 很快,被放大的五感就渐渐回归了正常,那些杂音也都听不见了。

  光线有些晃眼, 空气里伴着消毒水的味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窗外的光亮从明亮到昏沉, 再从昏沉到黑暗。床上的人一动不动地躺着,始终保持着抬手挡在眼睛上的动作, 手心向上, 手指微微弯曲,不知道究竟是醒着的还是睡着的。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 手指微微动了一动, 病床上的人终于移开手, 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缓慢地转动眼眸, 瞥过去看了眼要打完的点滴, 伸手覆在半透明的胶布上, 停了一瞬,然后将胶布连带着针头一起拔下。

  病房里有两张床,中间隔着条挡帘。他撑着身体离开房间时,隔壁床的人似乎陷入了病危,仪器嘀嘀嗒嗒响个不停,很是刺耳。紧接着,就是一串杂乱匆忙的脚步声,大概是医生来抢救了,动静很大,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街道人来人往,路过的车灯在他身上一晃而过。像是对这样喧闹的环境极不适应,他的脸上时不时都会流露出一股茫然之色。

  他一直走,一直往前走,直到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才终于缓下脚步,停了下来。在这一刻,他才接受了一个现实,那就是,他回来了。

  回到现世了。

  在修仙界后来的日子里,生活变得相对平静。景家有了新的家主,景容也不再是少主,但每次景家遇到些过不去的坎,总要翻山越岭到处找寻,或是找温故,或是找景容,总是要来烦他们。

  就比如冬炼。

  那座试炼场被灵兽们毁得不成样子,每年只凭最冷的那几天进到里面修葺,根本就是杯水车薪,重新进到西山去修炼这等事,变得遥遥无期了起来。

  最后,他们十顾茅庐,在每一次都被景容无情拒绝之后,他们才终于意识到,想求景容办事是根本不可能的。但他们后来找到了出路,因为他们发现求温故可以,温故这人心软。

  温故一同意,景容半个不字都不会说。

  就这样,带着那只名为崽子的神阶灵兽,温故和景容在试炼场百无聊赖地待了整整两年,崽子天天站在试炼场正中间耀武扬威,他们才终于修好了试炼场。

  此后的每年冬炼,他们都要去请一次温故,从此崽子开路,再无灵兽伤人之忧,又有景容在旁,能及时制止比试中恶意伤人的情况。

  前几年里,在西山能与赵家妹妹相见,可赵无期始终没有露过面,后来还听说赵无期连少主也不再当了。在妹妹当上赵家少主的第二年,冬炼,赵无期跟着来了。跟以前一样,笑吟吟的,还是那副乐观的,看透一切的样子。

  甲字房二号楼也因此变得热闹极了,旧友相见,少不得喝点酒。赵无期此人,说是吃喝玩乐样样在行,可没想到的是,一杯酒喝下去,人就醉得东南西北也分不清了。

  醉意中,赵无期一开始是在笑,后来就笑不出来了。他说他一直很恨赵子善,恨不得赵子善死,所以他可以接受赵子善的任何死法,他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可是赵子善最后却为了修复他的灵根自愿去死。

  他后来一直在想,如果当时告诉了赵子善引子的真相,赵子善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可赵子善的确杀了很多人,赵子善是该死的。这些他都知道,但他就是……觉得难过。

  这种难过让他不知如何疏解。

  所以就把自己关起来了。关了好几年。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他想,是该过去了。

  于是他举起酒杯,想祝自己新生,话到了嘴边却没说出来,顿了顿,转而祝景容新生。

  虽然这个祝福来得晚了好几年。

  在这一年的冬炼,林朝生挑战了大长老。

  平手。

  也是这一年,景辞提出要去巫家看一眼巫苏,他说他还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巫苏一眼。但他说完这话之后,有人告诉他,巫家少主已经醒过来了,而且,还参加了冬炼,只不过没有进景家的门,参加完冬炼就回去了。

  听到这话,景辞一下就愣住了。

  哪怕是巫苏这样曾经对他百依百顺的人,也终究无法接受他的所作所为了,所以最后终于选择了离开,是这样吗?

  明明说了会一直站在他这边,到头来,记得那些话的人,好像就只剩了他一人。

  如果知道巫苏是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那个人,他想,他那个时候,一定不会把他推向家主……

  可想到这里,他又变得犹豫起来。

  ……不会吗?

  他自己也不确定。

  景容试图找过神女,温故陪他去过很多地方,但每次都一无所获。找了好几年后,渐渐意识到,就算找到了也不能改变什么,于是就不找了。

  最后神女还是出现了。只是她出现的时候,景容已经没机会再看她了。

  景容的大限到了。

  神族人算是长生种,他们能活最多两百年之久,可是景容只有一半的神族血统,他是有缺陷的,没有那么长的命可以活,甚至……都没有普通人活得久。

  温故平和地接受了景容死去的事情。

  神女说她记性不好,只能记得一些好的事情,不好的事情会忘掉。她总是忘记神族人都死了的事,几十年里一直在外回收禁术,每次过个三五年,就回家去看一眼,一回去才会想起大家已经不在了。

  但有的时候,她又会突然想起来,一想起来就很绝望。明明只是跟往常一样出去回收禁术,怎么一回来,所有人就都死了呢?

  她没有说太多过去的事情,说起来的时候也没有什么恨意,只是轻轻走过来站在景容冰冷的身体旁,伸出手,指尖从景容的脸上缓缓划过,自言自语般说道:“现在,连唯一的后辈也死了。”

  她垂眸看了景容的脸很久,从天亮看到天黑,久久不曾动弹。

  后来她终于动了,站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抬起手,从掌心化出光印。温故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恍惚间觉得在哪里见过这道光印。

  他的意识开始消散,耳边响起了神女似有似无的声音,那道声音说的是:“既然跟这个世界的羁绊断掉了,就回去吧。”

  就这样,他彻底离开了修仙界。

  是啊,景容都没了,还留在那里做什么呢?

  陪伴了景容那么久,或许已经足够了。温故也不知道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沉闷无比,很难喘过气,好像比死了还难受。

  他抬起眼,缓缓看向这条人来车往的十字路口,视线变得朦胧起来。可这个现世,也没有景容啊……

  因为车祸,他的左手受了很严重的伤,有条又深又大的口子,即便愈合了,也不太能使得了力,不过影响不大,因为他好像也没有特别需要用力的地方。

  而果然如他所料,他延毕了。

  倒也不是因为其他,只因为毕业答辩时,他还在医院昏迷。

  就这样,他的生活回到了原先的轨道,学校,公寓,两点一线。除了偶尔要回医院复检,他几乎不会给自己放假。

  又是一次要去医院复检的日子。

  温故站起身,将桌面整理得整整齐齐后,抬眼看见导师在翻找什么东西,温故刚想询问,门就被推开了,一位学姐急急走进来:“教授,照片找到了吗?”

  “在找,”导师把眼镜往下拉了拉,然后翻开一个相册,用着他那老花眼一页一页地翻开,问道:“几月份拍的来着?”

  “去年十月,不对,十一月吧?”学姐也有点忘了,“我也忘了那场研讨会到底什么时候办的了,要不从九月开始翻吧!”

  一听到这话,导师突然手抖了一下,道:“那我得找一会儿了……”

  话音刚落,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伸了过来,把相册往倒数几页翻过去,然后指了指,道:“是今年一月。”

  导师抬起头,看到面前的温故后,笑了笑:“还是你记性好。”

  学姐也笑了笑,附和道:“那可不,也不看看我们师弟是谁!这可是温故哎!他可是……”

  “学姐,”眼看她要夸大其词,温故直接叫停,“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聊。”

  这话学姐就不爱听,无他,只因为自从车祸回校后,温故就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以前虽然淡漠,至少脸上常常带着温和的笑意,不像现在,连那抹笑意也没了。

  冷淡,少言,从内到外都是冷漠的,好像再也没有什么能让他有所动容,跟个活死人一样。要不是还有研究课题拉着他,都不知道是不是就直接从这个世界消散了。

  这段时间以来,温故给他们的就是这种感觉。

  温故走出去后,学姐赶紧将那张合影抽了出来,快步追了出去。

  其实温故的状态挺好的,不管是做实验,还是讨论学术课题,温故都一丝不苟,可正是因为认识以前的他,所以才会知道,现在的温故并不是很对劲。

  “你走慢点,等等我,”学姐三两步追上他,道:“去医院是吧,我得去北校区,顺路,我们一道走。”

  温故斜睨了她一眼,然后目光落在了她手中的车钥匙上,她一看,立马就瞪了回去:“怎么了?没见过我顺教授那辆老人车的钥匙啊?”

  什么顺不顺的,教授早就发过话,有需要的话,车钥匙可以随便拿去用,用完把油加满就行。温故没说话,摇了摇头。

  车里的味道并不难闻,甚至可以说是好闻的,是那种沉闷的木香,但夹杂着机械的味道,温故就闻不惯了,于是索性把车窗给打开了。

  明明是习以为常的东西,可他就是怎么也没法再次习惯。

  他觉得他自己可能是哪里出了问题。

  学姐把一叠照片递给他,然后就开起了车。学校离医院不远,车程不到二十分钟,明明是如此短的距离,温故却觉得在车里坐一秒都是种煎熬。

  街道上总是那些看厌了的风景,味道也是,声音也是,什么都挺厌的。

  他垂下眼,捏了捏手里的照片,百无聊赖地翻了翻。

  都是些学术大佬的合影,没什么可看的,但北校区的那个专栏,似乎很喜欢放这些照片,大概是为了显得专业吧,他也不知道。

  直到他翻到一张不太一样的合影。

  留影时间是去年的12月份,那是一次展览活动,他趁周末帮学姐布了次展。这张合影是半身照,他记得当时所有人都是坐着的。

  他坐在第二排边缘的位置,而就在他的身边,一张他无比熟悉的脸猛然撞进了眼底,所有人都在看镜头,只有他身边的那个人不是。

  那个人的脸微微侧着,黑沉的眼睛向上抬起,是凝望着他的。

  顷刻间,温故呼吸一滞。

  景……景容?

  “学姐,停车,”温故一下就乱了,“停车,你快停车。”

  她以为温故的身体哪里不舒服了,赶紧把车靠边,“啊?好好,停车停车。”

  刚一停下,温故就把照片放在她的眼前,指着那个长得跟景容很像的人,问道:“这人是谁?他怎么会坐在我旁边?”

  学姐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听温故又问道:“你说啊,他是谁?”

  也许是没有见过温故慌乱成这个样子,学姐一下子也慌了起来,“他……他……”

  “他是谁?他现在在哪?”温故又追问了起来。

  学姐被问得都紧张起来了,“是去年刚入学的新生吧?这是北校区的活动,当时找了几个新生来帮忙布展,但是,哪个学院的,我就不是很清楚了。”

  “新生是吗?北校区……”温故一下子就抓到了重点,猛地打开车门,往北校区的方向跑去。

  学姐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很快又想起了什么,拿出手机,给一个学妹播了通电话过去。打完电话后,她赶紧也下了车,但他根本追不上温故,无奈之下,只能给温故打电话。在打了十几遍之后,温故总算是接了,她赶紧道:“温故,我问到那个新生了。”

  “听说他也出了车祸,好像很严重,前段时间还下了病危通知单,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温故,你在听吗?喂?温故?”

  在这之后,学姐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联系上温故,偶尔有事去找教授,也没见着温故的身影,每每一问起,教授都说:“温故啊,他刚刚去医院了。”

  大概只是碰巧错开了吧。

  等再见到温故的时候,已经是好几个月以后。

  她是在实验楼门口遇到他的,那时他正从电梯里出来,低头看着手机,走路带风地往外走,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她。

  他走得很快,嘴角带着浅淡的笑意,跟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她看到他好像在给一个人回消息。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温故站在病床边,半垂着眼睛,静静地看着病床上这个慢悠悠坐起来的人,温声说道:“明天才可以出院。”

  床上的人好像很不高兴,撇了撇嘴,“可是我不想在这里了!我现在就要走!”

  还是跟以前一样的无理取闹。

  温故缓缓坐下来,说:“那我今晚不走了,就在这里陪你,明天你做完检查,我就带你走,去我家住,好吗?”

  床上的人这才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床上的人叫景容,带着一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记忆,追着记忆中某个人字里行间提过的点点滴滴,考入了那个人提过的一所大学。

  在这所大学里,他如愿遇到了他记忆中的人,但是,那个人却不认得他。

  很多次,他打听到了那个人的踪迹,追着赶过去,可每一次,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上,那个人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个人不认识他,也不关注他,目光从未在他身上停留过片刻。

  直到一场车祸的降临。

  他从这场车祸中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是那个人的脸,那个人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一遍一遍地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傻,要是真的醒不过来了该怎么办。

  他很无措,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能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次你认识我了吗?”

  认识啊。

  怎么能不认识呢?

  温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自己真的忽略了很多东西,而景容,一直以来,一个人带着那些记忆,孤独地等了他好多好多年。但幸好,还来得及。

  幸好。

  幸好。

  这一次,他们会在一起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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