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的身体一直没有大好, 较之先前虽然是好了些,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在昏睡,有时醒过来后会清醒几个时辰, 不过都是昏昏沉沉、浑浑噩噩的, 也就不太记事。

  只大概知道景容去见过家主之后, 家主就没了音讯,对于这件事, 弟子间传得很难听,说景容此人大逆不道, 连生身父亲都能下手, 实在是狠毒至极。而在这些替家主鸣不平的弟子里, 有几位刚说了景容的不是,第二天,人就消失了, 一点痕迹都找不到, 连带着责骂景容的声音, 也因此消失了, 再没人敢说起。

  可没人说是一回事,弟子若真的出了事, 就是另一回事了。

  对此, 景容表示自己很无辜:“不是我做的。我都不知道他们会偷偷骂我,我以为他们每个人对我都是打心底里敬畏的, 谁会知道原来不是这样的啊?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原来我家的弟子竟是这样的人!”

  他说这话时, 好一副愤概的模样。温故刚喝完药, 嘴里泛着苦, 胃里倒着酸, 听到这话就忍不住闷咳了起来,差点把刚喝的药给吐了出来。

  不是,景容是真的这样想还是装的啊?

  一时之间,连温故都感觉看不透他。

  不过,算了,不重要,温故掀开被褥,起身把窗户给推开,窗一打开,阳光就爬了进来,正好照在他的眼周,刺得他下意识闭了闭眼睛。

  下面是条街道,来往的人很多,看起来好一副平和的景象。花开的季节到了,有位小女孩怀里抱着几枝花枝,正从下面走过。是白色的花,她每走两步都要低头闻一闻花香,好像很喜欢那股味道。那应该是梨花,现在正是梨花开的季节,梨花的味道清新淡雅,很好闻,隔着遥遥的距离,温故好像都能闻到那股香味,蓦然间,感觉连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呼吸一顺畅,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确实闻到了一股好闻的味道,这味道很熟悉,但又有些日子没闻见了,他奇怪地转过头,这才注意到坐在他身旁的景容。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景容身上那股淡淡的,只有靠得很近才能闻到的淡香。

  这味道让他觉得他当不了圣人。

  垂下眼,眸光不自在了些许。

  可现在是白天,他甚至还病着,景容的身体状况是怎样又是个未知数,此情此景之下,脑中只想得出一句:不合时宜。

  他断断续续闷咳了几声,然后重新躺了下来。

  景容一直坐在床边,是一个背对着他的姿势,说完失踪弟子的事情之后,就让林朝生去查那些不见了的弟子,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跑了还是怎么了,让林朝生给个交待。

  温故一听,就又闷咳了几声,大概是被气的。

  别的都不说了,景容竟然叫林朝生去。

  林朝生!那可是林朝生!林朝生是那种会认真探查的料吗?

  细数以往林朝生接过的探查任务,就没有一次查出过什么有用的出来。可即便如此,景容还是让林朝生去,这背后的意图,其心可诛!

  等林朝生走后,温故轻轻叹了口气,景容问他怎么了,他摇了摇头,没说话,还闭上眼睛,看起来好像是又困了。

  他不想听景容狡辩,也不想听景容扯谎。

  景容就是在这个时候钻进他的被窝的,进来后就环住了他的脖颈,脸贴着他脖子蹭啊蹭,蹭啊蹭,蹭得温故又叹了口气。

  “你非要在这个时候折腾我吗?”温故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无奈。

  “那我不折腾你了,”景容的声音黏乎乎的,“你折腾我吧。”

  “……”

  阳光实在很好,温暖,明亮,照在人的身体上,每一处皮肤都像在发光一样。温故垂下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发着光的景容。

  他向来知道景容白净,可乍眼一看,还是有种眼睛险些被灼伤的错愕感。俯身下压的时候,他顺手把窗户给关上了。

  并且在心里说了不下三次:以后再也不能在白天做这种事。

  太阳的方位移了几分,往西边开始倾斜,暮色四合之时,温故在院子里和景辞下起了棋。没错,景辞。

  景容就坐在俩人中间,十分不怀好意地盯着景辞看。

  温故也没有想到,景辞会来这里,别说他了,就是景辞本人都没想到。但景辞实在忍不下去了:“要杀要剐能不能快一点?是要挑我脚筋,还是要废我修为,赶紧的,整天把我给关着,我还得提心吊胆饭菜里是不是下了毒,真是受够了!现在居然还要跟你下这什么破棋?你下的什么烂棋啊这?”

  温故顿了一顿,沉思片刻后才把黑子往棋盘上放。

  其实上次被赵无期说了一顿后,他就准备学一学围棋了,但是,就在刚才,他才刚拿起跟围棋入门相关的书本,第一行字还没看完,景辞就把看守的弟子给打了,跑的时候路过这里,就莫名其妙……在这里了。

  这就不能怪他继续下五子棋了吧?

  而说到底,其实温故根本记不起还有景辞这么个人。而看景容那样子,应该也是没想起来。

  “那就废修为吧。”温故淡淡地道。

  景辞的脸一下就黑了。景容显然也是愣了一下,猛地转过头看向温故,温故垂着眼,看着这盘又要赢的五子棋,淡淡道:“那不然,你是想我们继续留着你这个祸害,等哪天不注意,等着你再来对景容不利吗?”

  温故敛起眉,想到了一些让人烦躁的记忆:“就像西山那样,等着你出尔反尔吗?”

  他给过景辞机会,也跟景辞说过,那是唯一的机会,可有的人就是不听。

  “西山?”一听这词,景辞就恼了,猛地拍了下石桌,恶狠狠地盯着景容看:“容儿,我的好弟弟,你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要不是你,我当时也不会……”

  景辞用力的时候,拍得石桌剧烈地震颤了一下,上面的棋子也换了方位,机缘巧合之下,景辞的白子连了四子,而温故的黑子,只有三子是连在一起的,突然就不是必胜局了。景辞说到一半,突然没能继续说下去。温故感知到周身若有若无的压迫感,愣了愣:“怎么了?”

  景容却像没听见他询问一样,猛然站起身:“废修为!你自己废还是我来给你废?”

  温故还想说话,景辞也怒了,一副非要说点什么出来的样子,景容赶紧打断了他俩,凶巴巴地道:“你不选是吧!那就我来!我现在就给你废了!”

  说着就要动手,景辞哪是他的对手,诅咒之力一涌起来,就没了任何还手的余地。温故见状不妙,赶紧拉下景容,再一脚把景辞给踹开,让他赶紧滚。之后又费了好一番劲才把景容拦下来,忍着怒气道:“你发什么疯?诅咒之力不能再用了,你不知道吗!”

  被温故一凶,景容刚才的莽撞跋扈一下就散得干干净净,低垂着眼睛,嘴角撇了又撇,还先委屈上了。

  温故被气得胸闷:“你在西山干什么了?”

  景容的嘴唇抿了又抿,低垂着眼睛,始终没有说话。温故知道,这是不想说的意思。而景容不想说的事情,不外乎就那么点事,看来多半是又跟他温故有关了。

  但他猜不出来,只能照着景辞的话,说道:“景辞大概是真打算跟我合作,当时他对你应该没有恶意,是你做了什么,惹恼了他,是吗?”

  可景容还是不说话。

  温故还想再挖点什么细枝末节出来,没想到紧接着,景容就道:“那你呢?你瞒着我跟他合作,合作的内容是什么?我知道吗?我同意吗?”

  哦豁,将军不成反被将军。

  温故微微一笑:“好了好了,不问了。”

  景容这才终于肯抬眼看他:“你真的不再过问了?”

  温故点点头:“不问了,我说到做到。”

  他猜景容应该是干了什么蠢事,至少,从他的角度来看,一定是件大蠢特蠢,并且还会让他生气的事。

  对他来说很愚蠢,却对那时的景容来说,非做不可的一件事。

  温故大概知道是什么了。

  其实在那之后,他有想过,一个体内没有力量的人,是根本不可能聚得起灵识的,哪怕是景容也不行。但景容却做到了,他之前一直以为是奇迹,但他忽略了一个东西。

  延息丹。

  当时赵无期送过来当作谢礼的丹药。

  从他收拾行李的时候开始,就没有看到延息丹,这粒药,应该是被景容吃掉了。去见家主前,景容就吃了。

  所以景容是故意的,故意送上门去的。

  为什么呢?

  这样愚蠢的做法,大概只是为了得到一次转机,对恋爱脑来说,很重要的一次转机。

  这还有什么问的必要吗?

  没有!

  所以,不问了。

  说不问就不问,此事彻底揭过。

  可有的事情能揭过,有的事情,却没法揭过,比如景容背后那道已经变成黑色了的印记。

  但景容好像真的什么事也没有。

  除了印记变黑,其他看不出任何的异常,吃得好,睡得也香,好像哪里都很好的样子,但温故始终没办法放下心,每当这个时候,景容就会认真又耐心地解释道:“反噬没有那么可怕的,很好压的,你怎么就是不相信我呢?”

  问得温故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不是他不相信,而是如果反噬真的那样好压,原作又怎么会是那个结局呢?

  但他又想,是不是该试着相信一下景容?

  比起原作冰冷的笔锋,他或许更应该相信眼前这个鲜活的少年,因为这个叫做景容的人,为神明所累,几度历经生死,至今仍要面对致命的毁灭,却仍旧坚定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又怎么能不去相信他?

  “我相信你,”温故把每个字都说得缓慢又温柔,“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我只不过是……觉得遗憾。

  因为来到这个世界,来到你的面前,让你对我产生了诸多期望,可我其实……从未有一次,真正拯救过你。

  在后山救了你,却亲手把你送到家主手上;在禁闭室带出了你,却让你有诅咒之力的事被家主提前发现;在家主的手底下替你挡了一下,却连累你反噬加深;在西山答应了你,却让你执念加深,绝望到用生命来试探……

  每一次都是如此。

  从未有过一次,我真正拯救到了你。

  我很遗憾那些过往,也很遗憾或许终会到来的以后,因为我知道,我始终都帮不了你。但在那之前,我想我至少能做一个合格的,男朋友。

  让你再不因为我而变得不安和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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