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着石壁, 温故晃晃悠悠地往外走,出洞穴的路比想象中要长一些,湿淋淋的岩层也比记忆中要多得多, 水滴从岩层中滴落下来, 很快就打湿了他的肩膀。

  天气早就暖起来了, 只是一直在洞穴深处,所以感觉不太到, 这会往外一走,还没到出口, 体感就不似里面那般寒冷了。

  但也有可能是走得久了, 所以走热了。

  来时竟没觉得, 原来这个洞穴竟这般深,深得让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方向了,难道他待的那里只是个中转的地方, 其实还能往更深处走去吗?

  难道他走反了吗?

  就在他迟疑的时候, 一转角就豁然开朗了起来。

  洞穴入口是个很狭窄的石缝, 得很努力地侧着身体才能进来, 温故一走过来就看到景容贴在那道口子旁,双手扒着石壁, 鬼鬼祟祟地往外看。

  一看到景容的背影, 他一下就松了口气。

  这里离里面那么远,难怪没个回应。

  温故刚想走过去问景容在看什么, 景容就转过了头, 还对着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温故脚步一顿, 这才隐隐约约听见外面好像有点声音。

  是那种划拉草丛的声音, 还有刻意放轻脚步的声音, 只是声音很低, 听不太真切,他仔细听了会,又觉得好像听到了拔剑的声音。

  是林朝生吗?

  不是。林朝生一个人搞不出这么多动静。

  “是我家的弟子,”景容将声音压得很低,“他们搜到这里来了。”

  说话间,感觉景容浑身好像僵硬了一瞬,温故冷静地走上前,伸出手,想把景容从入口拉下来。

  洞穴入口隐蔽,林朝生每每出去都会掩盖一下入口,这里能不能立刻被发现还很难说,不能在这种时候慌得乱了阵脚,先离开这里,不能站在这里等着被发现。

  洞穴深处说不定有可以躲藏的地方。

  但他没有拉动景容。

  景容就像定住了一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慌乱间,他又拉了拉,可几次都没拉动,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让温故意识到了些什么。

  他往前走了半步,视线越过景容,往洞穴之外望去。

  就在这一瞬间,越过重重岩层缝隙,他对上了洞穴之外,被光亮包围的,萧棠的眼睛。

  他看到萧棠在笑。

  跟以往一样,是那种嘴角微微向上扬起的,淡淡的笑。

  她看到了,她看到他们了。

  脑中“轰”的一声,温故的脑子变得一片空白。

  一直以来努力地躲藏,可最后,还是没能逃掉。是因为他吗?是因为他身体不适,所以景容没办法带着他换地方,才导致了这个结果吗?

  “夫人,那边可是有何异样?”

  他听见有弟子这样问萧棠。萧棠的嘴角好像扬得更高了些,那双从来寡淡的眼睛,此刻似乎带了点笑意,然后她把视线渐渐往下移了移。

  她好像在看景容。

  即便温故没有看到景容的脸,他也能想象,景容会是怎样的表情。是那样的表情取悦到了萧棠,所以使得那张从来淡漠的面皮,露出了破绽,多了点耐人寻味的笑意吗?

  “家主身在何处?”

  回答弟子的,是萧棠这样一句反问,奇怪又莫名的反问。弟子的声音很恭敬:“家主并未上山,此刻该是在山脚歇息。”

  萧棠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景容笑。不知道弟子是不是发现了萧棠的异样,于是问道:“夫人,可是有何发现?”

  萧棠移开视线,好像瞥了那位问话的弟子一眼,然后转过身,悠然离开了这里。

  “没有。”

  她说道:“这里什么都没有。”

  就因为这短短几句话,其他弟子都没再往这边走。后来,外面弄出的动静好像小了些,只是仍在附近徘徊。

  萧棠明明看见了他和景容,却没有说出来,是故意放过他们的。

  可是温故想不通,萧棠为什么要帮他们?

  萧棠的种种举动都透着怪异,不光帮他们打了掩护,还侧面告诉他们,家主不在这里。对于萧棠的做法,温故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可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完全不容许他能思考到些什么有用的答案出来。

  景容也罕见地陷入了沉默,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只静静地靠在石壁上,眼睛微微垂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母亲她很讨厌我。”

  过了不知道多久,景容终于开了口,只是说出来的,却是这样一句话。他垂了垂眼,伸手拉住温故的衣角,说道:“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很喜欢带我去湖边。那时我还走不稳路,走两步摔一下,她走得很快,为了跟上她,我急得大哭,想让她等等我,可她就是不回头。她就一直走在前面,离我越来越远,我急了,又是跑又是爬的,去追她,最后,我不仅没有追上她,还掉进了湖里。那个时候,我在湖里挣扎,看到岸上的她,对着我笑。就像刚才那样,冷漠地看着我笑。”

  “后来我发现,她总是在下雨后,才会带着我去湖边走。我觉得她可能是想让我淹死在湖里,但是每一次都没能如她愿,因为总会有人发现我落水,然后把我救上来。”

  “次数多了,父亲就发现了,后来我就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见过母亲。再后来,母亲就没再带我去湖边走过,但她会带我去一些别的地方,那种很高的地方,或者很危险的地方,她好像总想让我出点什么意外。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我命大,最多就是摔骨折,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

  “我记忆中,她最后一次想对我做点什么,是在我发烧的时候。那是一个半夜,她坐在我的床前,看着我淡淡地笑,然后伸手掐住我的脖子,她好像对我说了什么,但我没有听清,我就那样失去了意识。等我再次醒过来,看到的是父亲走出房间的背影。”

  “在那之后,几乎整整一年,我都没有再见过母亲。等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就有些变了,变得……对我好了许多,没有再做过任何伤害我的事,但除了父亲吩咐,她再也没主动来见过我。”

  从小到大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景容都不曾知道为什么萧棠会如此厌恶他,哪怕是到了现在,他也不能很理解。

  就算他是神族人,就算他不是萧棠所生,也不至于让萧棠憎恶到如此地步。可即便如此,即便再是不理解,他也知道,“她一直很讨厌我。”

  然后缓缓抬起眼,望向温故,说道:“我是说,她不会帮我。”

  “温故,你可不可以想一想,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想不出理由,但我知道她一定不是在帮我,她巴不得我受尽折磨死掉才好,她不会帮我的!”

  景容怎么也想不通,抬手捂住了脑袋,凌乱间,温故看到他的眼眶好像有些红。每每到这种时候,温故都觉得自己嘴太笨,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景容拉过来按在怀里,说:“好,我想想,我好好想想,你别难受。”

  萧棠当了他那么多年的母亲,带给他的全是失望,他不想景容陷在那样的回忆里。景容说的是对的,萧棠以前做的那些事,都代表她是不可能帮景容的。

  也许是还对萧棠这个“母亲”的身份抱有幻想,所以景容没办法冷静地分析萧棠的目的,只能凭理智诉说一个事实,那就是:萧棠憎恶他。

  一个憎恶他如此之深的人,明明知道家主找到他之后,他的日子不会好过,却还是在这种时候选择隐瞒,到底又是为什么?

  如果是平时,或许温故还能敏锐一点,但现在,一身的不适让他感觉脑子有点转不动。外面时不时都传来一些微小的动静,每当那些响动要往洞穴这边靠近的时候,就会突然停下,然后走往其他地方。

  从萧棠说了这里什么都没有之后,就再没有人往这里靠近。

  没有往这里靠近,可也没有彻底离开。

  那一丝不对劲的地方,在这一刻,突然被温故给抓住了点细枝末节。就在这一瞬间,温故几乎呼吸一滞:“景容,我们走不掉了。”

  温故说道:“你说得对,她不是在帮我们,她是在拖住我们。那句问家主在哪里的话,也不是在告诉我们家主不在这里,而是在估算家主赶到这里要多久。”

  是啊。

  萧棠怎么可能帮景容啊?

  温故握住景容的双肩,迫使他和自己分开,说道:“你不是会瞬移吗,那你用一次吧,走,现在就走!”

  匆忙间,他看到景容仰起头,眼尾微红地望着他。这道眼神看得温故一愣,为什么是这种眼神……

  为什么是带着哀伤的眼神?

  但上一次景容就已经回答过他了。

  景容确实可以瞬移,确实可以自己跑掉。可就算此时,景容跑掉了,也终归会自己再回来的。

  因为温故跑不掉。

  温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看着景容,他看到景容扬起嘴角,冲着他笑了一笑。然后他听见景容说:“温故,你累了,休息会吧,睡一觉好吗?等你醒过来的时候,就什么都好了。”

  在这一刻,似曾相识的压迫感突然席卷而来,密密麻麻地覆在全身各处。

  “你要做什么?”

  温故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景容会把诅咒之力用在他身上,哪怕只是为了让他昏睡过去。

  “不行,不可以,景容,不行。”

  在西山,反噬没那么重的时候都打不过,现在就更不可能打得过了。为什么非得这样不可呢?不是已经不一样了吗?不是已经改变了吗?

  为什么原作的那个结局,还是非来不可呢?

  “我说不行,你听见了吗?”

  温故已经发不出声音了,但他想说,其实就算他被抓了,也没什么关系的,只要景容跑了,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往绝路逼呢?

  在西山的时候也是,明明早就提醒过了,明明也都答应了,可为什么景容还是要去?为什么每一次,都这么不听话?

  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也什么都听不见了,彻底失去意识前,只听见景容的那句:“没事的,没事的,睡一觉就好了。”

  为什么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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