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以后, 景容天天都盼着雪停,盼着下山,盼着离开这里。

  不过天不遂人愿, 雪一直在下, 还越积越厚, 山里的日子变得慢悠悠,平静得很。温故向来喜欢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这是他一开始就搬来这里的初衷,景容偶尔的小脾气对他来讲已经不成问题, 知道他不喜在人前跟人太过亲密, 景容就学乖了, 只会在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才会黏过来。

  最多也就是当温故坐在灶前烧柴的时候,景容会搬个矮木凳过来挨着他。这里暖暖的,景容很喜欢来, 温故也发现了这点, 渐渐的, 温故就不掌勺了, 只负责烧烧火。

  驾马车那夜,林朝生耗了太多灵力, 巫苏也是, 在西山跟灵兽苦斗得几乎虚脱,总之两人的灵力情况都很不乐观。等林朝生调养得差不多的时候, 估摸着身上的灵力能管自己个安全来回, 林朝生立刻就冒着大雪下山去了, 巫苏本来也想跟着去, 可温故怕他去找景辞通风报信, 不仅没让他去, 还让景容看着他。

  那一刻,巫苏深深地看了一眼温故,好像要把温故给生吞活剥了。

  但巫苏不知道,如今的景容,其实是打不过他的。

  除了温故之外,没人知道,景容体内的力量遭到了史诗级的削弱。

  去往禁地的路上,温故给景容提出只收取一点点诅咒之力到体内的建议的时候,景容听见了,紧接着,就做到了。

  事情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死局,好像也不是不能破。

  林朝生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一个惊天大消息。

  据说,各大家族分道扬镳之后,景家在回去的途中,遭到了陆家的埋伏,陆家趁乱把景容给劫走了,家主一气之下把陆怀瑾也抓走了。

  总之大概就是这么个事,景陆两家闹得很厉害,谁也不让谁。

  林朝生打听得挠头,回来说得也挠头,让后山剩下三个人都挠起了头。景容后知后觉地道:“原来我被陆家劫走了吗?”

  当时各家族离开西山时,点数的弟子特意说了景容和林朝生还没到,这说明家主在吸了景容的力量之后,有安排过人去把景容带回去,不然也不会派人点数检查。

  至少从这一方面来说,家主没有打算弃景容于不顾。

  但家主派去接景容的人,中间一定出了岔子,加上后来景辞的所作所为,都代表跟景辞脱不了干系。所以,景辞应该也有点烦恼,该怎么瞒住景容不在的消息。

  然后这个时候,陆家出现了,祸水东引,就这么为景辞解决了麻烦。

  交得出人,那就证明是陆家劫的,交不出人,那就是陆家把景容给杀了。没人比家主知道,景容有多虚弱。只要咬定是陆家劫走了景容,陆家就是跳进黄河也难以洗清。

  温故稍一思考,问的却是:“在哪里可以拿到跟禁术相关的书?”

  林朝生想了想:“家族交界处,那种名义上由各家共同管理的地方表面平静,背地里其实是最乱的,那种地方通常有黑市,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都能买卖,禁术也不例外。”

  家族交界处。那距离此地最近的交界处,就是界方镇了。

  温故转过头,看向飘扬的大雪,眉眼往下压了压,道:“等雪停了,我们去界方镇。”

  一听要走,景容眼睛都亮了。于是景容又开始盼雪停,每天起床第一句话就是:“雪停了吗?可以走了吗?”

  就这样又过了好几天,景容终于等到了想听的答案:“停了,等林朝生把路通了就走。”

  下山的路并不好走,尽管附上了灵力的保护。林朝生在山下大路旁等着,剩下三人都走得很慢,巫苏在前,然后是温故,景容走在最后面。

  温故时不时都会回头看一眼景容,每次回头的时候,都看到景容在低头看路,看得很认真,就跟一言不发刨饭时一样的认真,像是在较劲似的。

  到了山脚下,忽然听见一阵若有若无的银铃声。

  这声音来自视线尽头,远远的,一个矮小的身影往这边走来,看上去不像是个大人。等走得近些了,才发现原来是个小女孩,应该是附近哪家农户的孩子,趁着雪停来玩的。

  小女孩穿着件斗篷,兜帽拉得很低,挡住了大半张脸,叫人看不清楚。斗篷有些显旧,上面有若隐若现的暗纹,形状很怪异,像是什么图腾,可又看不出来具体是什么。斗篷遮住了她的服饰,可她每走一步,都能听见阵阵银铃声。

  小女孩只顾低头走路,旁若无人地路过这几个人,和温故擦肩而过的时候,小女孩抬起脸,蓦地看向走在最后的景容。

  她脚步未停,只一眼又垂下头,继续低头走路。

  几人和小女孩往相反的方向走,拉出了一点距离后,温故走慢了点,然后顿下脚步,转过头去。

  身后的景容没察觉到,还在往前走,不慎撞上了温故。温故下意识扶住他,视线却越过他,望向小女孩,喊道:“小朋友。”

  小女孩停下步伐。温故提醒道:“山上有灵兽,很危险,还是早点回家吧。”

  “知道了,多谢大哥哥。”

  小女孩低低地应了声,没有回头,然后俯身捧起一把雪,在手中轻轻揉捏起来。

  这个年纪的小女孩正是贪玩的时候,多半是看这里雪铺得大,跑来堆雪人的。

  看她玩得起劲,温故没再说什么,便对景容说道:“走吧,小少主。”

  手从肩头拿下,自然下垂在一旁,没过多久,指尖感知到一两下极轻的触碰,微凉的触感却没如预料一般攀入掌心,退而求其次,景容拽了拽他的衣袖,小声道:“牵手。”

  温故偏过头去看了一眼景容,嘴角勾起淡淡的弧度,把他往前推了推,婉拒道:“前面转角就到了。”

  等几人走远后,小女孩才回过头,露出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这样的颜色和周围的白雪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显得诡异无比。

  看他们消失在视线内,小女孩默然扔下手中的雪球,继续往山上走。

  银铃声也在这时再次响起。

  走上大道,一片白茫茫间,唯有林朝生瑟缩着身体站在一辆极其朴素的马车前,怀里抱着几件暗色斗篷。马车朴素是朴素,却是有门帘有窗帘,人家还有顶,于是巫苏的第一句话便是:“这马车比从西山开回来那辆好太多了!”

  温故微微一笑:“确实。”

  那辆马车是真不该拆。

  到了界方镇已经暮色四合,等终于找到隐蔽的住处,已经是大半夜了。景容期待了很久的美好夜晚,结果却变成他一上床就困得睡着了,这让他第二天醒来之后就一直在后悔。

  反观温故,不光不困,还趁天黑跟林朝生去了趟传闻中的黑市。景容早上一从房间出来就看到屋子里放着个大箱子,各种奇奇怪怪的书摆了一地。

  景容这人最讨厌的就是看书了,字也写不好,歪七扭八,狗爬一样。一看见这么多书,几乎当场就差点倒下去。温故看他起了,在榻上翻找半天,最后拿出本带图的故事书递给他:“自己玩。”

  景容茫然地接过来,“我又不是小孩子。”

  温故笑了一笑:“那你出去堆雪人。反正别来打扰我。”

  “我不是小孩子!” 景容气极了,脸一阵青一阵白。

  把地上的书大致都翻了翻之后,温故忍不住道:“奸商。”

  昨夜把黑市逛了个遍,只有一处地摊老板说有路子,那老板把温故和林朝生神神秘秘地领进一座宅院,结果一进去,好几个打手围着他们不让走,竟是打劫的。

  可林朝生是何等人,堂堂第一名门景家的内门弟子,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剑都没出鞘都把这些人打得哭爹喊娘。如此一遭下来,那老板赶紧求饶,真把他们带去了那个所谓的“路子”那里。

  那处地方的老板将这些书整箱整箱地卖,不让开箱检查,说是什么道上的规矩。卖得死贵,一拿回来,只有一半才是禁术,一本里头最多不超过五种禁术就算了,还一半以上都是重复的。

  “奸商。”林朝生也忍不住说了一句,愤愤地站起身:“我晚上去把他店给砸了。”

  一旁的景容合上书,把头一歪:“我也要去。”

  温故无奈地摇摇头,搬起那些有禁术的书往榻上一放,有多少看多少,先看了再说吧,他坐上去拿起一本书,想了想,还是道:“林朝生,看好巫苏,就别让他出去了。”

  林朝生对温故这话不太理解,这段时间以来,巫苏好像没做什么不该做的事,不由得问道:“为何?”

  温故翻开书,低声道:“他不在我眼皮子底下,我不安心。”

  话是这样说,林朝生也答应了下来,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提起巫苏的时候,温故总觉得林朝生看过来的那一眼有什么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温故也说不清楚。

  但温故却是记得的。很久之前,巫苏在后山帮着景辞拦下他和景容的时候,有那么一刻,巫苏视死如归,挥下了几乎要命的一剑。

  明明知道生死线绑在一起,明明知道他死了巫苏自己也会死,但巫苏还是那么做了。所以不管后来巫苏有多不管不顾进了西山,光是凭那一点,他就无法对巫苏放下戒备。

  不放心的人还是要放在身边看起来才行。

  这一日,外头又下起了雪。温故正翻看禁术,景容从一地的书中抬起头:“你说,我该不该为了我的族人,把修仙界搅他个天翻地覆?”

  温故笑了一笑:“搅。”

  明明是得到了支持,景容非但没有觉得高兴,反倒突然变得气哄哄的。他张开手掌,摊在眼前,冷不丁地“哼”了一声。力量小得打不过外门弟子,还搅修仙界?

  他撇撇嘴,安静了下去,然后一步一步挪到榻上,也拿出一本禁术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忽然“咦”了一声,温故抬眼看他:“怎么了?”

  景容道:“这阵图的画法好奇怪,只有十之二三看着舒服点,剩下的部分就一团乱麻,对这个阵根本起不了作用,照这个来摆弄的话,运行是不可能运行的。”

  温故凑过来看了眼,“这禁术是做什么的?”

  景容指了指上面的字:“续命。”

  说是字,其实是鬼画符,温故看了半天都没从上面看出“续命”二字的笔画,也不知道景容是怎么看出来的。不过再一想,景容写的字也是鬼画符,很难认,既然同出一脉,能认出来也就说得通了。然后他听见景容又道:“这阵法续不了命,就算图案修正过来,再祭上活人,也只能保尸身不腐。”

  他说得很是随意,又无比自信。

  温故不由得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景容微微一愣,脸上涌出几分茫然,也疑惑了起来:“对啊,我怎么知道的?”

  然后景容抬起脸,奇怪地道:“我自小修的是功法,没有修过阵法,也没有见过这道禁术。”

  一个没有修过阵法的人,却对禁术这般了解,说起来也头头是道。就算景容是天才,也不至于会到这种地步,连完全没接触过的东西都一看就会。

  温故放下书,转头叫来林朝生,将纸笔递给他,道:“画半个阵法,什么阵法都行,另一半瞎画。”

  林朝生接过纸笔,思虑片刻后画起了常用的结界阵法。正常情况下,结界的维持需要源源不断的灵力供给,也就是说施术人走后,结界就很难维持。但若是用阵法布结界,就能将结界长久保持住,只不过会稍微薄弱一些,驻守西山试炼场的结界便是如此。

  他按温故所说,只画了一半,另一半则是随意画的。画好后递给温故,温故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没看明白,然后又给到景容,想看景容能不能看出来图案的问题所在。

  谁知景容接过来看了好半天,最后竟然道:“这是什么?看不懂。”

  林朝生为了证明那一半没画错,特意重新画了张完整的,还当着温故的面布了个结界出来。

  这回温故更纳闷了。

  不光温故纳闷,景容也纳闷。景容道:“那个续命术真的续不了命!”

  看温故似乎不太相信,景容急了:“我们去找个人来试试便知,看是能续命还是能保尸身不腐。”

  毕竟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说再多都是纸上谈兵。

  温故笑眯眯的:“试试?祭掉一个活人去试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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