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沉下来, 这从来不成气候的天气,竟慢慢悠悠飘起了雪。景容坐在篱笆外栏的高木墩子上,目光落在柴棚子里裹着尸骨的旧布那里, 温故就撑着油纸伞站在一旁, 把伞往景容那边偏了偏。

  “小少主, 我跟你讲个故事。”

  往事被埋葬在地底,隔世十几载, 早已不知道当时是什么模样。

  温故没有很大的把握,那一切只是他的猜测, 若一切属实, 真相对景容来说或许太过残忍, 他也不知道当景容得知后,又会怎么想。可景容总该知道的。谁都没他有知情的权利。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落在一地落叶上, 也落在温故的肩头。他微微昂首, 看向纷纷扬扬的大雪, “二十几年前,名门家族联手诛灭邪族之时, 有一邪族女子幸存了下来。邪女落难之际, 被一个名门的家主所救,也许是救, 又也许是擒获, 不清楚。这里就先假设是擒获吧。那位家主擒获了邪女, 只是却没杀她, 后来还和邪女结合了, 最后得了一个孩子。孩子出生后, 邪女不幸死掉了,怎么死的,不知道,总之死后被深埋在一处无坟无碑的地底下。”

  温故没有看景容,继续望着落下的雪花,一字一句道:“自此以后,邪女的埋骨之地,便长满了坞禾草。”

  听到这里,景容微微一愣。

  “古籍有言,坞禾草,傍神缘而生。你我都知道,这世间哪有什么神明,唯一能被叫做‘神’的,只有那个从不入世却惨遭屠戮的邪族。那不是什么邪族,他们是神族。”

  “神族陨落后,神识化做诅咒,这些诅咒衍生而出的力量,叫诅咒之力,那应该是只有神族后人才能转化的力量。据说神族之人所创的诡术里,除了提升修为这类常规术法,还有些跟天道作对的术法,就像屠神录里写的那样,什么复活、续命什么的。”

  温故侧了侧头,垂下眼,对景容微微一笑:“当然这些都不一定是真的,你随便听听就好。”

  温故把伞又往景容那边移了移,接着道:“说巧不巧,在我那边的院子里,那片曾经长着坞禾草的地下,我恰好不小心挖出了一具尸骨。现在那具尸骨,就在我们面前,裹在那块布里面。”

  旧布将里面的尸骨完全裹挟了起来,叫人窥不见半分。灰尘铺在旧布上,伴着若有若无的碎光。温故的手搭在围栏上,雪落在上面,被温故用指尖碾了碾,道:“你说,那里以后还会不会长满坞禾草呢?”

  指尖又落上了雪,他轻轻一动,雪就从冰冷的指尖落下,落在满是落叶的地上,又被洒落的雪盖住。

  他说得很是隐晦,没加什么过于离谱的揣测,但他知道,以景容的脑子,肯定一下子就知道他在说什么了。

  景容一直沉默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很久都没有说话,温故垂眼看他,纸伞上的雪铺了一层又一层。

  许久之后,景容从木墩子上跳下来,一步一顿地走过去,犹豫着伸出手,慢慢掀开旧布一角。

  深埋地底的尸骨,等了十八年之久,终于等来了那个牵挂之人的触碰。此人如今站在了她的面前,姓景,应该不是一个她喜欢的姓,但她依旧很牵挂他。

  就在旧布被掀开来的那一刻,碎光开始泛滥,在阴沉的天气中一点点散开,从景容周身飘散开来。这些碎光升入空中,散去,越来越远。

  包裹着东西的旧布慢慢扁塌下去,旧布终于被掀开,里面空无一物。

  景容的手开始颤抖。猝不及防的,温故扔下伞,上前把景容拉过来,一手压在他的后脑,一手覆在肩头,就那样把他按在了怀里。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碰了,她就会消失……”

  景容以前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景家的少主就非得是他,他现在好像知道为什么了。闷在温故的怀里,景容的声音极轻,明明该是被安慰的人,此时却在安慰别人:“她或许早该消失了。你不要道歉,是这里不属于她。”

  碎光从身后飘起,远去,最后全部散尽。

  到了最后,她甚至没让她牵挂的人看她一眼,哪怕只是一副尸骨。

  但在这一刻,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雪越下越大,后来封了路,他们突然就被困在了山上,不管是回景家,还是离开景家的地盘,任何选项都暂时被搁置了。

  自那副尸骨消散以后,景容一度变得很沉默,也不似往常一般黏温故了。就连晚上睡觉的时候,温故为了体谅景容的心情,没和他挤一张床,而是继续在地上打地铺,他铺床的时候,景容也只在一旁冷脸瞧着,然后一言不发地自己睡了。

  睡觉的时候还是背对温故这边的。

  这要是以前,景容不得当场翻天。

  景容大抵上是需要点独处时间,想静一静。

  对此,温故表示非常理解。

  毕竟他当初想静静的时候,是真的很想静静,谁也不想看见,巴不得这世上的人全都不要出现在眼前。可惜景容那个时候太不讲理了,也就一会不理,人就疯了。

  虽然晚了点,但他想要的那种自由总算是来了。景容不黏他,不吵他,不贴他,连话也不主动跟他说。

  这种自由来得太突然,打了温故一个措手不及。

  醒来时,景容已经不在床上了。屋里还算暖和,一出来温故就冻得慌,他裹了裹外袍,抬眼就见景容站在走廊边,手伸在屋檐之外,似乎在接落下的雪花。

  景容一袭白衣,一如既往光着脚,也没穿件外袍,就冷凄凄地站在那里。双眼微垂,长长的睫毛上沾着几片雪,神色冷恹,乍眼一看像从画里走出来一般。

  温故顿了一顿,转身拿起景容的外袍出门给他披上,披上去的时候,轻轻捏了下景容的双肩,轻声问道:“喜欢看雪?”

  景容体温冰凉,所以落在手上的雪没有化,雪花叠在一起,能看清各异的形状。

  雪很好看,像花一样。

  景容收回手,道:“其实我以前没有看过。”

  景家属地基本年年都会下雪,可景容却说他没看过。温故的指尖不自觉蜷缩了一下,默然松开手,从景容的肩头滑落,垂在了身侧。

  一个常年被关在禁闭室的人,出来的机会寥寥无几,整整十八年,一次都没碰见过下雪,旁人眼中稀松平常的事,是景容见都没见过的。

  每每这种时候,温故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着,也望向飘扬的大雪。

  院子里的雪铺了很厚一层,往外望去,一片白茫茫的。

  景容只看了一会就回到了房间,留下温故一个人在那里。

  有那么一刻,温故是想跟进去的。可这种念头来得太晚,当他神色微动的时候,景容已经不在他身旁了。

  景容或许更想独处。

  他这样想着。

  后来景容的情绪就好了一点,不能说好了许多,只能说是稍微好上了一点。起码在温故做饭的时候,会凑过去看看热闹了,还在放调料之际,景容拉了拉温故的衣袖:“我想放。”

  温故侧开身体,把位置给他让出来,他站过去,目光落在几个罐上,伸出的手有些犹豫,温故就指了指其中一个罐子,道:“这是盐。”

  门外的砍柴声停止,林朝生抱着一堆木柴走了进来,放下柴,抬眼就见景容捏着把小勺,把勺中堆成小山一般的盐往锅里倒,一勺,两勺,三勺。林朝生“嘶”了一声,忙道:“少主!可以了可以了!别放了!”

  然后还责问起了温故:“你怎么不拦着点?”

  衣袖被景容紧紧拽着,一直没有松开过,温故的视线就落在那上面,一时没注意景容究竟放了多少盐。景容放下勺子,一脸不悦地走了出去,温故尝了尝味道,皱起眉,也“嘶”了一声。

  这声音听在景容耳朵里,脸上的表情就更不好看了。

  以致于林朝生准备继续砍柴,一脚踏出厨房就见景容怀抱双臂,头微微向上抬起,趾高气扬地盯着他看。

  景容:“跟我比试。”

  虽然不知道景容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但他可是清楚记得试炼场上那副身姿,林朝生紧张地搓了搓手:“不比了吧,打不过的。”

  景容撇下嘴角:“我不用那股力量,你也不用灵力。”

  “啊?”林朝生下巴都要掉下去了:“肉搏啊?”

  然后咽了下喉咙:“少主,我不是看不起你的意思啊,我是说……”

  他走过去,站在景容面前,用手比了比景容的头顶,平移过来,在自己下巴的位置。这一套动作,看得景容愈发不悦,林朝生紧张得心跳都加速了,赶紧收回手,着补道:“少主,要不我让你一只手?”

  这话成功让景容更生气了。

  景容和林朝生的修行方式不一样,景容以前靠的是天赋,是他人遥不可及的灵力,后来靠的是诅咒之力,没有一个是需要太多体能的,用力量就能做到直接碾压。可林朝生不一样,内门弟子讲究的是全面发展,体能方面自然比景容强上太多太多。

  最终林朝生没办法,只能见招拆招,心说少主想打架,那就陪他打一架又何妨,谁知林朝生一伸手推过去,景容就被推得往后退了几步,竟直接跌坐在了地上,一脸茫然地抬起脸来。

  林朝生惊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景容,一时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最后缓慢地往后退了两步,竟佯装被打了,也坐了下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过家家呢!”

  巫苏在一旁笑得拍墙,笑得肚子都痛了,但很快,当感觉到有道黑沉的视线冲他看过来之后,他浑身一抖,瞬时之间就止住了笑,跳起来抱头往墙角一蹲:“我我我什么也没看到。”

  明明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可景容好不容易好了一点的情绪,又重新变得闷闷不乐了起来。

  饭做好后,几人同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巫苏的手一直都在抖。

  对巫苏来说,景容再微小的情绪动荡,都足以毁天灭地,以前林朝生不知道巫苏为什么总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在经历“打了一架”后,林朝生突然诡异地有了点感同身受的感觉。

  这直接导致了巫苏和林朝生一时都不敢动筷,如果不是温故还在一旁,这个家必然是立刻就散了。

  景容食欲不佳,吃两口就下了桌。林朝生和巫苏这才正式开始吃饭,吃起来急得跟饿死鬼投胎一样。

  塞饭的间隙,巫苏小心翼翼地问道:“景容他怎么天天板着张死人脸啊?”

  温故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道:“他这几天心情不太好,你们理解理解。”

  巫苏:“我只听说姑娘每个月会有几天心情不好,没听说过男的也会,而且这个景容真是怪死了,之前在少主别院的时候也是,经常莫名其妙就……”

  听到这里,温故忙拿公筷夹菜往巫苏嘴里一塞:“吃饭都管不了你的嘴是吧,闭嘴。”

  跟巫苏相处的时间越长,温故越觉得这人呆,没眼力见这毛病简直从开始贯彻到现在。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在原著里拿下第三位反派的,靠恋爱脑和没眼力见吗?

  没准还真是。

  塞完菜,温故回过神,忽然发现林朝生在盯着他看,那眼神,诡异得像是在捉奸。总而言之,这顿饭,吃得温故莫名其妙极了。

  雪连续下了好几天,最开始还能出院子走走,现在已经是连院子都不太好出了。温故端着刚煮好的药站在走廊上,有些无奈地看了看黑暗中纷飞的大雪。

  自从回了后山,就和外面彻底断了联系,但后山也终究不是个可以久待的地方,只能等雪停了,看能不能尽快离开。不出意外的话,景家暂时也不能回了,家主的威胁实在太大。

  等温故走回房间,汤药的温度已经不烫了,正好可以直接喝。这药还是以前那些,给景容补身体的,比起萧棠开的药,药效定然是差了不止一点半点,但也有好处的,比如,味道没那么苦,还有些甘甜。

  他看到景容喝完后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起身就自己拿着碗出去了,温故的手顿在半空,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一件事:是啊,景容腿好了,这种小事,可以自己做了。

  不需要他了。

  正想到此处,外面传来碗落地碎裂的声音,以及一道极其沉闷的坠地声。温故迈着长腿走出去,见景容上半身扑在雪地里,雪太厚了,把他的头给埋了起来,只能看到他在雪地里徒劳地扑腾。有些好笑。

  天黑看不清路,雪飘进走廊,地也滑,不慎滑倒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当温故把他扶起来,景容看着那个碎掉的碗,视线渐渐开始失焦,忽然无声掉起了眼泪。

  大滴大滴的泪水啪嗒、啪嗒地掉在地板上,景容无声哭着,看起来是那样的难过。也许是气温太低了,温故变得迟钝起来,直到把景容扶到房间门口才发现他在哭,顺着那道视线看过去,温故安抚道:“只不过是碗碎了而已,碎碎平安,别放心上。”

  温故不安慰还好,一安慰,景容更难过了,甚至开始抽泣起来,声音断续:“我是不是很差劲啊?”

  温故愣了愣,景容自己抹脸上的泪,一边抹一边说道:“我什么也做不好,什么也做不到,饭也不会做,调料都认不来,打架也打不过,白活了那么多年连自己的身世都不知道,我就是个笨蛋。没用的笨蛋。”

  越说越动容。压抑几日的情绪,借着碗碎,终于压不住了:“我就是个没用的废物。从小到大,谁都不愿意接近我,母亲把我当洪水猛兽避之不及,父亲把我当怪物养,没有人把我当人看,连你也不喜欢我。”

  “……”

  他断断续续地哭着,温故关上门,把景容拉到床边坐下,反驳道:“没有啊。我挺喜欢你的啊。”

  温故还从未有一次像这样表达过。但景容却哭得更大声了:“骗子!你是个大骗子!你一找到机会就巴不得跟我分床睡!你从来不肯牵我的手!你一点都不喜欢我!我没办法了,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喜欢我,你一直都没有变过,你一直很抵触我!你巴不得我永远不要碰到你!”

  “……”

  景容说了很多,明明是很悲伤的哭诉,可听在温故耳朵里,他有点没办法进入这种情绪,刚开始还好一点,听到后面,就有点想笑了。

  奇怪,大吼大叫的景容,怪可爱的。

  温故吹熄烛火,单手拽起景容双手的手腕,然后抬手扯下发带,在暗夜里缓慢又不容反抗地绑缚住那双纤细的手,再抬手将其举过景容头顶,声音微沉:“我是骗子?我抵触你?”

  景容没见过这样的温故,显得无措极了,头不自觉往后仰。温故倾覆而来,很是霸道,唇舌激烈的碰撞间,另一只手抚上景容的脖颈,掌根抵住侧脸,手指穿过后脑的头发,将景容完全掌控在股掌之间,侵略意味渐强。

  但最终,温故点到即止,在沉沦之前清醒了过来,没再继续。他捧住景容的脸,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取下发带,让景容慢慢枕到自己的肩头,解释道:“这里隔音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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