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寒风凛冽的深夜疾驰, 冻得巫苏抱了只暖狗崽也缓不过劲,他本想去马车里面坐,起身的时候想到些什么, 就果断选择了放弃。

  温故怀里的那个人虽然孱弱, 但只要他进去, 多半会得到不经意的一瞥。

  虽然可能是不经意的,但是, 一眼,巫苏一眼都看不得。

  换身体那几天的后劲实在太大了。看不了, 真看不了。

  不是因为怕景容。

  真的不是因为怕景容。

  就是纯粹想坐外面和师兄同甘共苦, 一起扛过这个寒冷刺骨的夜晚。

  景容灵识不稳, 体内又没有力量,能聚起灵识醒过来已经算是发生了奇迹,就更要谨慎仔细些。为了不让他睡着, 温故一路上都在跟景容说话, 以此来转移他的困意。

  景容倦得很, 没过多久就有些扛不住, 他努力睁了睁眼,没掀起眼皮, 反倒是挑了挑眉。看上去又挣扎, 又有些莫名好笑。温故轻轻抚平景容微蹙的眉头,微微叹了一口气, 道:“怎么才半天不见, 就变成这副惨样了。”

  “母亲出事了, 我去的时候, 父亲在那里等着我。”景容低垂眼睑, 语速极慢, 声音也低低的,藏着股心虚,慢慢解释道:“我打不过他,他取走了我的修为。”

  “不是说了让你别单独去见他吗?”

  明明已经尽力压制了,可温故还是没耐住性子,说完后又开始后悔,只能安静地看着景容。

  世事哪有什么绝对,再是防患于未然,也总会有预料之外的事情发生。就连他这个本该手握剧本的人都失去了上帝视角,更何况景容。景容太过依赖那股力量,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景容眼也不眨地望着温故,捕捉到他脸上的情绪后,急急忙忙地道:“以后不会了,你不要生我的气。”

  “我没有生气,我只是,”说着说着,温故叹了口气,没往下说,而是道:“不如以后不回景家了,我们去其他家族的地盘隐姓埋名好了。”

  看温故不生气了,景容的眸光缓了缓,顺着温故的话道:“你想去哪里?”

  温故想了想,道:“赵家。”

  听闻赵家的地界四季都很温暖,没有寒冷的冬季,倒是很适合景容。而且赵无期兄妹两人都很不错,他家管理的地方应该也不会差。

  可他说完后,景容久久都没答话,微睁着眼,那样子不像是睡过去了,而是像在想什么。良久,景容才缓缓地道:“你不要喜欢赵家的女弟子……你喜欢我吧,我事事以你为重,我……”

  他说得极轻,又小心翼翼,听得温故皱紧了眉头。温故道:“我不喜欢赵家的女弟子,你不用事事以我为重,你是自由的。”

  “自由……我不需要那种东西。”景容微微仰头,黑沉的眼里只有温故,带着近乎病态的执着。

  “我只想被你禁锢,被你控制,被你留在身边,我想你的眼里只能容下我。”

  长久以来藏在心里不敢言说的渴求,病态又疯狂,在这一刻,还是向他心爱的人吐露了出来。

  他执迷不悟,并且深陷其中。

  穿透而来的寒风涌进方寸之地,在耳畔响个不停,车轮压在地面,驶过一条又一条小道。

  长久的沉默后,温故微微张口,语气是一贯的温润动听,还有些低沉,他道:“知道了。”

  景容微微一愣:“嗯?”

  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温故又将景容往怀里拢了拢,又说了一声:“知道了。”

  但比起这些,在短暂地经历过差点失去景容之后,温故把另一件事看得更重,他道:“比起那些,我更希望你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景容喃喃重复着,然后渐渐变成低声呢喃,好像从来没听过这个词一样。

  很快温故就反应过来不是景容对这个词好奇,而是景容累极了,越来越扛不住睡意。他轻轻摇了摇景容:“不要睡,小少主,跟我说话。”

  恍惚中,正要上翻的眼眸掉了个方位,重新看向眼前的温故,景容应道:“好,但我不知道要说什么,脑子好像已经坏掉了。”

  温故笑笑,道:“我说,你应我就行了。”

  他说话的时候,景容从温故腰间抽出一只手,摸向他的喉结,摸到后满意地闭了下眼睛,等他说完后,应道:“好。”

  喉间的酥麻感只持续了一小会儿,景容就把手放下去了,然后重新搭在他的腰间,他不由得问道:“为什么突然……?”

  景容双眼微弯:“在动,每次看到都想摸摸看。”

  温故挑了下眉,然后和景容对视起来,没过多久就看到景容的眼眸又开始涣散,便道:“你刚才看到崽子了吗,它其实是灵兽,可以变成好大一只。”

  天色太黑,又太困乏,景容没顾得上看,但他早就知道了,于是道:“嗯。”

  温故又道:“我之前见到它变大过一次,那次有个巨型灵兽跑来我院子偷灵药吃,吃了我的药还攻击我,很可恶,还好崽子变大把它赶走了。不过后来崽子就还是小小一只,让它变大它也不变大。”

  景容低笑了一声:“嗯。”

  温故笑眯眯的:“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景容愣了一愣,不过神情本就困乏,就算有一瞬的愣怔也看不出来,景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你能说说你的事吗?”

  “我的事?”温故当然意识到景容是在转移话题,但这代表他的猜测果然是正确的,只道:“我一直在说我的事啊……”

  景容眯起眼睛:“原本的你。”

  不是这个世界的,而是另一个世界,最原本的你。

  “好。”温故应了下来。

  对于景容知道他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事,他并不感到奇怪。他跟景容朝夕相处了太久,习性也好,只会写简体字不会写繁体字也好,平时说的一些不属于修仙界的用词也好,等等等等,太多了,多半是早就露馅了,也就没去过问景容是怎么知道的,便自我介绍道:“我叫温故。”

  “我知道。”

  “我是说我在原本世界的名字。”

  “这么巧啊……”

  “是啊,不光名字巧,模样也一样,这副身体跟我原本的世界几乎是一样的。”

  景容:“哇。”

  景容“哇”得很不走心,眼睛闭上后就没睁开过,这个字也说得毫无惊讶感,简直跟“哦”是同一个调子。

  说不清什么感觉,只要还在回应,闭着眼睛也没关系。他跟景容说了很多无关紧要的事,还提到了一本叫做《少主》的短篇小说。

  “让我猜猜,在那本书里,主角是不是腿断了之后再也没站起来过,是不是死得很早?没到二十岁就死掉了?”

  温故微微一愣:“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黑沉的眸中含着看不透的情绪,景容深深凝望着温故,迟疑许久,才犹豫不定地道:“猜的。”

  两人的声音很低,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低语,隐在马蹄声和车辙声之下,被无垠的寒夜所吞没。

  天上无星无月,黑暗褪去后,天边渐渐亮起一抹淡淡的光亮,景容也很久没再给过回应,他的手搭在温故腰间,拽住温故的衣物,指尖微微用力。

  他拽住温故,像拽着他黑冷人生中仅有的暖意,不愿放手。

  可是天太冷了,禁地太远了。

  他的眼睛很干涩,因为强忍困乏,眼眶变得通红,眼白布满血丝,又被眼睑掩住,藏在黑夜里,叫人看不清楚。

  可他痛苦的模样还是收在温故眼底,温故回过头,声音焦急:“林朝生,再快点!”

  说了一整晚的话,温故的嗓子已经有些哑了,说完后又看向景容:“快到了,就快到了。”

  一路上,林朝生给马续着灵力,才保住这匹马不被累死,还能全速奔跑。应了声“好”,继续全神贯注地看路。

  以前靠着内门弟子的身份和主子的重视,林朝生在景家横行霸道,如今这么看来,能在第一名门的弟子里站稳脚跟,还真不是个空壳子。

  抛开别的不说,就驾马车这点本事,就不是人人都会的。

  在夜路加山路的双重加持下,还能又快又稳,这世间恐怕很难再找出第二个人了。

  随着天色越来越亮,马车终于进了后山范围。

  到了半山腰的时候,温故叫停了马车,这里有条小道可以直通禁地,他背起景容就往禁地赶。眼看巫苏抬脚就要跟过去,林朝生赶紧拉住了他。

  比起巫苏的没眼力见,林朝生其实非常懂分寸,在西山的时候,景容一说要去禁地,林朝生立即就明白了个大概。

  巫苏揣着狗崽子,一脸茫然地回过头来:“干嘛啊?”

  林朝生重新坐上马车,把缰绳挪开:“巫少主,您是忘了差点被禁地的黑气搞死的事情了吗,上赶着送死,嫌命不够长?”

  经林朝生这一提醒,巫苏猛然醒悟过来,然后他更慌了:“可可可是温故他……”

  那黑气那般要命,温故全无灵根,不得立刻横尸禁地?

  他越想越后怕,可又被林朝生死死拽住,根本没法追过去。他再次回过头,急不可耐地道:“我得去把温故找回来,他不能出事!他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了!”

  他说得这般认真,结合着之前说的话,林朝生下意识道:“你也喜欢温故?”

  这个“也”字就很耐人寻味,据他所知,景容、景辞,现在还要加个巫苏,温故这人什么变的?天生美人骨,狐狸精转世?

  巫苏解释道:“哎呀不是啊,他就是,哎呀他……我跟他是那种身体跟身体,就是……那种,反正不是喜欢!”

  他自认解释得很通透,听得林朝生脸登时就绿了,然后眉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挤在一起,他拽紧巫苏,眉目冷峻:“什么时候的事?”

  他一直以为温故是个洁身自好的人,没想到啊,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难怪,难怪以前温故天天都出去找巫苏,合着他俩胆子这么大,甚至在景容眼皮子底下偷人?

  想到这里,林朝生整个人都不好了。

  可巫苏并不知道林朝生所想,还在继续语出惊人:“我跟他一直都那样啊,我控制不了啊……”

  林朝生猛地闭了下眼睛,把巫苏一把拽过来,行云流水地扯下巫苏的腰带,将其绑住,然后往马车里一扔,冷着脸道:“那你控制一下。”

  巫苏:?

  巫苏不能懂,为什么他都把事情说得这么严重了,林朝生非但不管,还把他给绑起来?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两人各说各的,扯了好半天,最后林朝生终于受不了了,把巫苏的嘴也给堵了起来。

  自此以后,耳边一片清净,林朝生顿时就舒服了。

  他回过头,沉默地注视着被他五花大绑又可劲挣扎的人,目光留在这人脸上,眼睛微微眯起。

  比不上,完全比不上。

  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比得上少主。

  密林中,越是靠近禁地,周遭给人的感觉就越是压迫。虽说温故在后山住了许久,但他还从未真正深入靠近过那片禁地,就算有不小心行差踏错的时候,也都是在边缘位置就停了下来。

  那片视线不清的禁地颇有些诡异,位置时常变动,有时会在悬崖正下方,有时又会在偏离悬崖的地方,就像是,风往哪边吹,就会把禁地往哪边带,很离奇。

  不过,它却也只会在一定的范围之内移动,不会超出那个范围。当温故一路走来,不慎踩到一串铃铛线的时候,他就知道,只要再往前一步,就进到那里了。

  大片大片的浓雾挡在眼前,一步之隔,身后的道路清晰可见,往前是一片朦胧。他站定片刻,把景容往上托了托,一脚就踏了进去。

  “景容,你听我说,在接纳诅咒的时候,你试着控制一下,一点点,看能不能只收取一点点。只要体内的力量小了,或许就不用担心抵不过反噬,万一这是个机会……”

  只一瞬间,天地色变,眼前的一切忽然暗下来,变得阴森无比。上空黑雾遍布,叫人分不清究竟是白天还是晚上,也分不清这里到底是哪里。

  明明是走进了悬崖之底,这里又似乎不是,甚至已经不是山间,而像是另外的空间。辽阔的,一望无际的黑暗空间。

  一丝晦暗的光线从黑雾中穿透进来,照在一道黑色的高柱上,那上面,钉着把长剑。

  就在温故看到那柄长剑的那一刻,眼前的一切忽然消失,背上的重量也一下子没了。景容不见了。

  眼前不再是黑暗的场景,而是山石峭壁,是极其普通的悬崖底部,中间还淌过一条不大的河流。

  流水声响在耳畔,他后知后觉地转过身,轻声唤道:“景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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