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做出了几乎全部的妥协与让步, 看似平和地接受了这一切。他说到做到,答应了,做的事也都依附于“答应了”在做, 没有违背这份许诺。

  可同时, 超出这份承诺之外的东西, 他像是一丝一毫都给不了。

  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景容都在想着刚才那一幕, 温故移开手的时候,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呢?

  可温故后来跟他说话的时候笑了。笑得那样好看, 笑容里像浸了月光一样。温故不是个会为了什么而陪笑的人, 所以那时应该只是凑巧, 温故都答应了,就该没有拒绝他的必要才对,因为温故是会说到做到的。

  一定是无意的。

  他太过在意温故, 所以总控制不住揣测温故的每一个行为, 想知道那些行为的背后意味着的是什么。

  景容暗暗收回心神, 转头见温故已经推开门, 独自走到看台坐在了榻上。看着那道背影,景容不禁想起了以前他腿伤未愈走不了路的时候。

  那时他行动受限, 哪里都不去了, 但是温故去哪里几乎都会带着他。温故如果要去厨房做饭,就会把他抱过去, 也不需要他帮什么忙, 在一旁待着也没关系;温故如果要去水潭打水, 会问他想待在水缸旁还是想去水潭看看;温故如果在院子里栽药草, 就会把他带去廊下……

  还有好多好多事情, 在每一件事里, 他都被温故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温故会一直注意到他。可刚才一路走上阁楼,他反应过来温故好像没有回头看过他一眼。

  哪怕是现在。

  温故就一个人坐在那里,轻轻倚靠在扶手上,用手托着头,波澜无惊地看着下面的试炼场。

  没有回头看他,没有叫他,没有跟他多说什么话。

  但温故已经答应他了。

  答应了就是答应了,以后温故,就是他的了,是他一个人的。

  景容缓步走过去,一过去就发现温故嘴角带着笑,顺着温故的目光,视线落在对面的看台。只见赵无期盘腿坐在榻上,双手轻轻搭着膝盖,背挺得笔直,紧闭双眼,像在打坐一样。少女就坐在他的旁边,随着少女的嘴不断张合,赵无期的身体开始往另一侧倾斜,少女靠得越近,他倾斜远离得越是厉害。

  温故正看得发笑,突然一连串的珠帘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声音,紧接着,眼前就落下了挡帘,看不清对面了。

  景容拉下挡帘,黑沉的眼底有些阴郁,温故不明所以地转过头,嘴角的笑意还浮在脸上,见景容似乎不太高兴,微扬了下眉梢:“怎么了?”

  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景容气闷道:“碍眼。”

  温故听得不仔细,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白天嘛,光线有点晃眼,在所难免。”

  在看台之上,哪怕是拉下了挡帘,也还是能看清试炼场上的比试,所以温故没往心里去。林朝生在这时送来了水果糕点,温故随手就拿起个橘子,慢悠悠地剥开,然后侧过头,林朝生就顺势俯下身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昨晚少主不慎弄晕了二十余名弟子,已经照你所说把罪推到灵兽身上了。”

  温故挑了下眉梢,林朝生欲言又止地道:“若真有这等能将力量穿透结界的灵兽,已经不是高阶了,得是神阶了,西山有这等传闻中的灵兽吗?会不会露馅啊?”

  光是这漫山遍野的高阶灵兽,已经让各家族光是进来一趟都小心翼翼,若是存在那般危险的神阶灵兽,岂不是下次都不敢冒险来西山了。

  温故看了林朝生好几眼:“修仙界这么大,什么都有可能,别说神阶灵兽了,就是神明,说不定也是有的。”

  顿了顿,温故又道:“什么是神阶灵兽?”

  林朝生一惊:“你不知道就敢让我往灵兽身上推啊?”

  温故:“有什么问题吗?”

  林朝生挠了挠头:“就是……可能接下来长老们会再加一层结界。”

  “加一层有什么不好吗?”

  “加一层就会阻隔掉更多灵气,于修行的益处就会小很多。”

  温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就是没问题。”

  林朝生又挠了挠头,只有他这样的修炼之人才深知这中间有多大的问题,像温故这样没有灵根的人,自然是完全不能理解。

  不过既然要把少主的事情瞒下来,总要付出点代价。林朝生黯然站直身体,缓了缓,忽然感觉到一阵恶寒,让他后背发凉,毛骨悚然。他不明所以地转过头,一眼就对上了景容的眼睛。

  景容那双眼睛有多阴沉自是不用多说,可一直以来,景容的目光几乎不曾落在他身上,他也就基本上可以算是没正式跟景容对视过。突然这一眼对上了,惊悚感顿时将他团团围住,使他呼吸不能,好像下一刻就会窒息死在这里。

  正在这时,温故剥好了橘子,随手就放进了景容的掌心。景容猛然收回目光,垂下眼,见温故若无其事地从他手中取下一瓣,拿过去自己吃了起来。

  林朝生趁机暗自退下,关上门后不停地喘息,胸膛肆虐起伏,有种劫后余生的错愕感。他总觉得刚才少主好像想杀了他。

  橘子本该是凉凉的,但景容握住橘子,就像握住了温故留在上面的余温,但他要的不是橘子,也不是这股余温。

  眼皮上挑,景容一边看着温故搭在小木桌上的手,一边心不在焉地吃着几瓣橘子。橘子没有酸味,甜的,甜到发腻。

  吃完之后,回味着这股甜味,景容缓缓俯身,趴在了小木桌上,目光灼灼地盯着面前这只骨节分明又修长的手。

  被这只手握着是什么感觉呢?

  十指相扣又是什么感觉呢?

  为什么温故不牵他呢?

  他深深地凝望着,缓慢地伸出手,朝着那只手探过去,慢慢的,无声无息的,距离越来越近。就在指尖刚一触及到温热的皮肤那一刻,面前的手忽然抬起,温故侧着头冲他望过来,一道眉微微挑起:“怎么了?”

  景容被问得心虚,收回手,把脸埋起来。温故问他:“困了?”

  景容一声不吭地摇摇头,心境开始下沉。他知道了,温故是故意的,温故不想牵他的手。

  不光如此,到了晚上,温故甚至打算分床睡,虽然最后如他所愿留下来了,却沾床就睡,还翻过身背对他,丝毫没有要碰他的意思,好像昨夜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旖梦。

  为什么温故……不碰他了呢?为什么昨晚又碰了呢?景容想不明白,怎么都想不明白,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很难受,他被折磨得睡也睡不着,一把推开被子,翻身坐起,推了推温故:“醒醒,你先别睡觉……”

  温故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转过头,皱着眉问:“我不睡觉,睡你吗?”

  景容一愣。

  温故眼睛泛疼,将头转回去,闭上眼睛,梦呓一般的,道:“困。不想做,梦里见。”

  温故一旦睡得迷糊了,说些话都没什么逻辑,听得景容更睡不着了,嘴唇抿了又抿,还是问道:“温故,你……你可不可以抱着我睡呀?”

  他等了很久,但温故一直没回应,他就接着问,一直问到温故好像有些烦了,只听温故叹了口气,一伸手将他拉过来,压在身下,阴沉而又深邃地盯着他,四目相对。

  “我是怕不小心再伤到你的腿,别闹了。”

  温故的声音是那种刚睡醒似的,沙哑,低沉的嗓音,听上去好听得可怕。景容软下目光,想起昨晚确实不慎弄到了,“那你可以跟我说,干嘛一直不理我。”

  温故抬起手,用食指抵在景容嘴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翻过身,重新背对着景容,继续睡觉去了。

  明白为什么会离得远远的之后,景容就这样被安抚到了,终于沉沉睡去。天色将亮不亮之际,外头的灵兽低低地吼了几声,这声音不大声,经常能听见,可温故突然就被这声音给吵醒了。

  侧躺了一晚上,胳膊有点不舒服,他轻轻动了动,想平躺下来,刚一动弹,忽然想到了什么,没有立刻平躺下去,而是转过头看向身后。

  景容面向着他,还是那个蜷缩着的睡姿,离他身后不过几指距离,睡得正沉,长长的睫毛根根分明。温故很奇怪,天色明明这般黑,为什么却能看清景容的脸。

  他勉强翻身平躺下来,转头看向身旁的睡颜,少顷,他伸出手,轻轻碰了下这张苍白的脸,只一瞬间,冰凉感就透过指尖袭了趟全身,温故不由得颤了一颤。

  是预料中的冰凉。

  他缓缓支起上身,托住景容的头枕在自己的胳膊上,然后拉过被子躺下来,把景容拥入怀中。他的动作很轻,可景容还是动了动,眼皮微掀了一下,很快又闭上了,还口齿不清地道:“我睡相很好,不会乱动,伤不到腿的。”

  温故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理解过来这句话说的是什么,没忍住皱了下眉。

  不过是随口说的一句话,至于连睡着了都念念不忘吗?

  他垂眸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像终年不化的冰山在打量试图融化他的暖阳。也不是没有遇到过试图接近他的人,但景容无疑是最不一样的一个,求到最后,竟然连自己不喜欢他也没关系。

  这种感情太不对等,也太容易让人避之不及了。

  但是也还好,比起其他人,至少,景容对他产生这种心思不会让他反感。不反感,不讨厌,还能让他包容至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已经是例外了。

  他带给景容的暖意,在景容醒来之前,就彻底抽离了。温故没有赖床的习惯,醒得早,也起得早,在晨雾中走出阁楼的那一刻,他看到赵无期趴在试炼场旁的围栏上,正在跟围坐在地上的女弟子们说话。

  只要有机会避开少女,赵无期可以说是不分昼夜都要跟女弟子们混一起。

  看温故来了,赵无期连连招手:“温公子,快来,她们玩得好生有趣,你也来参与参与。”

  温故走上前来:“参与什么?”

  几名女弟子齐齐看向温故,道:“鸡兔同笼。”

  温故:“……”

  赵无期以为温故没听过,连忙道:“很有意思的!赢了还送她们亲手缝制的香囊呢!真的!我一个没赢到!哎呀温公子,来嘛!”

  那句“我一个没赢到”真是说得分外自豪。温故不想扰了赵无期兴致,默了下:“出题。”

  一听温故这是要参与了,赵无期哈哈笑道:“来者是客,你们就先出道简单点的。”

  “好好好,”其中一名女弟子道:“请听题,今有鸡兔同笼,上有二头,下有六足,问鸡兔各几何?”

  问题一出,赵无期拍了拍栏杆:“你们真行,见温公子来了就故意照顾他是吧?一只鸡一只兔,这都不用算!”

  女弟子们笑了笑:“少主,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我们哪是照顾温公子,我们明明是照顾你,超过二的你就算不出来了。”

  赵无期说她们胳膊肘往外拐,几人围坐一团笑了好一阵,才重新出题:“今有鸡兔同笼,上有三十六头,下有一百零二足,问鸡兔各几何?”

  这次问题一出,现场明显安静了,其他女弟子们都开始默算起来,赵无期也一脸深沉,不说话了。温故抬了抬眼:“鸡二十一只,兔十五只。”

  赵无期愣了一愣:“算这么快?真的假的?”

  出题的女弟子也是一愣,拿出出题纸看了看,道:“是对的。”

  赵无期不信这个邪:“再来一道。”

  不知道为什么,温故那忍不住尴尬的毛病有点犯了,他觉得这场面说不出的幼稚。怎么每次遇上赵无期,遇到的全是些幼稚的话题,原作说赵无期通透,这个结论到底是从哪里得出来的?

  无法理解。

  这时女弟子又开始出题了:“今有鸡兔同笼,上有六十二头,下有一百七十八足,问鸡兔各几何?”

  赵无期正抓耳挠腮呢,温故别开脸,揉着额头道:“鸡三十五只,兔二十七只。”

  “今有鸡兔同笼,上有一百一十五头,下有三百三十四足,问鸡兔各几何?”

  “鸡六十三只,兔五十二只。”

  “……”

  “……”

  答对一次倒也罢了,次次都答对,就有些令人敬佩了。

  没人能理解,在温故眼里这题究竟有多简单。他以前参加数学竞赛,拿过一等奖,虽然已经是很多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但是,一旦知道解题的方法,就会变得很简单。

  直到最后一问:“今有鸡兔同笼,上有一百零六头,下有三百零九足,问鸡兔各几何?”

  一开始大家还会算,后来索性不算了,直接望着温故等答案。但这次温故罕见地沉默了一下,缓缓道:“有只鸡或者有只兔……”

  众人齐齐望他,一脸疑惑。

  温故继续道:“……的一条腿大概是忘了放下来了。”

  顿了顿,温故道:“也可能是断了。”

  众人不明所以,女弟子恍然了一下,拿出纸张算了好一会,最后不好意思地道:“哎呀,题出错了……”

  其他人:“?!”

  腿只能是双数,但这道题是单数,不用算也可以得出这个结论。

  就这样,赵无期和他家的几位弟子看温故的眼神都变了,出题的女子将香囊塞进温故手中,道:“温公子请笑纳,这是奖励。“

  游戏规则一开始就是赢弟子亲手做的香囊,赵无期早就说过了的,温故不好推却,便收下了。赵无期还想让温故继续参与,温故下意识抬起头,看了阁楼高处的看台一眼,摇了摇头。

  上面那处看台的挡帘落了下来,看不到后面的景象,他只匆匆瞥了一眼,也就没有看到挡帘后面有个人站在那里,半垂眼帘,冷恹恹的,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入了黑沉的眼底。

  温故告辞后,身后几人还在窃窃私语,不由得叹道:“温公子真是好生聪慧,不光脑子好,长得也是真好啊!那身量,那长腿,那脸……哇!!”

  她们越说越大声,赵无期忍不住道:“我呢?”

  “你嘛,哈哈哈,你……”弟子们笑着犹豫了好一会儿,继续道:“是个好人。”

  赵无期:“?”

  赵无期气不打一处来,气哄哄地道:“你们别妄想温公子!没机会!你们一个都没机会!”

  他恶狠狠地道:“温公子可是断袖!”

  女弟子们一静,忽然混乱地喊叫起来,似乎听到有人说了句:“更爱了。”

  赵无期沉下脸:“我生气了。我真的生气了。”

  生气了的赵无期甩了甩衣袖,转身就追向温故,正想说点什么,温故抬手就把香囊往赵无期手里一塞:“送你了。”

  赵无期愣了愣:“啊?这个,人家亲手做的,你不要啊?这不好吧?”

  温故头也不回:“我要真收了这香囊,景容知道了可了不得。”

  赵无期先是“哦”了一声,哦完了才反应过来温故说的是什么,他忙凑上来:“不是吧,他得到你了?不是,囚禁真有用啊?”

  温故停下脚步:“你看我像是被囚禁的吗?”

  赵无期反问道:“你不是吗?”

  温故被问得一愣。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冲赵无期看过去,张了张口,一时语塞,竟不知道怎么反驳回去。

  我不是吗?我不是被囚禁的吗?

  既然不是被囚禁的,为什么我会答应景容那种无理的要求?

  在这一刻,有什么东西好像在脑海中过了一下,一闪即逝,他抓不住,碰不到,也想不明白,他的脑子突然变得很乱,纷纷扰扰,杂乱无比,怎么都理不出个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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