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闭了下眼,在林朝生的注视中,缓缓转过身。

  “是我新婚妻子。”

  说话间,衣摆轻扬,温故转过身来。

  只见一个身形娇柔的女子穿着红色喜服,被温故稳稳横抱在怀中。双手轻轻挽住温故的肩头,在昏黄的烛火映衬下,袖口露出的指尖看上去格外白皙。

  面容掩在盖头之下,只能看见一袭长发垂在身前,和温故的头发交汇在一起。

  怀中人的手指不经意蜷缩了一下。

  背景是稀松平常的布庄布局,可温故抱着她站在这里,看上去却出奇地惊艳。

  “新婚……”林朝生有一瞬的晃神,“……妻子?”

  林朝生怀疑自己听错了。

  温故以前虽然长居景家,但他没有灵根,鲜少露面,林朝生本从未把他放在眼里,可偏偏新主子景辞又格外看中他。

  林朝生此人,一直以来最在意的就是主人的重视,温故明明有景辞的维护,却把一张好牌打得稀烂,不为景辞办事也就罢了,如今还娶妻了?

  娶就娶吧,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也不害臊,实在没眼看。

  但温故娶妻这事儿多少还是有些离奇,导致林朝生久久都处于微醺状态。

  俗称,醉了。

  林朝生下意识问道:“哪家名门之女啊?”

  温故虽是温家独子,可他背后没了家族撑腰,得罪他是小事,但若这名女子是名门大家,那就不一样了。

  可轻易得罪不得。

  再加上,温故住的地方远在后山,却特意来到这界方镇。界方镇可是三家交界处,在整个修仙界只有界方镇如此特殊,于三家之境,享三家庇护。莫不是这女子来自其他名门?巫家?陆家?

  温故对此颇为淡漠,只道:“并非名门,只是乡野之人。”

  林朝生:“也是。”

  温家独子又如何,没灵根就是没灵根,在哪里都抬不起头,娶这么个妻子正合适,于是又道:“你也只能配得上这等人了。”

  温故压下眼眸,眼中闪过一丝暗光:“来自乡野也好,来自名门也罢,只要是他……”

  然后缓缓抬眼:“便是我此生之幸。”

  看来是有几分真心,不然也不能说出这样害臊的话。

  林朝生被这目光看得不自在,忍不住翻起白眼:“还真是恩爱。”

  “能把你迷成这样……”林朝生走上前,突然上手,伸向怀中人的红盖头:“让我看看究竟多美?”

  虽然两人不对付,但他也承认温故这身姿着实优越,所以林朝生倒还是真有些好奇,能让温故看上的女子到底是何模样。

  倾国倾城?美若天仙?

  指尖触碰到盖头边缘的瞬间,温故转身挡住,将人护在怀里,斜睨了林朝生一眼:“这是我的人,你看什么看?”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极冷,眼神里还有几分说不出的狠戾。

  婚嫁素有习俗,新娘子的盖头除了新郎之外,谁也不能掀,温故这般反应也在情理之中。

  “不看就不看,”林朝生扭过头,抱起双臂,挽尊道:“这等庸脂俗粉,看了还脏我眼!”

  几乎是在一时之间,温故应了声“嗯。”

  刚才那般维护这位新婚妻子,现在又是怎么个意思?林朝生不解:“你嗯什么嗯?”

  温故勾起嘴角,脸上却并无笑意,只冷冰冰地道:“看了你,会脏了我心爱之人的眼。”

  林朝生:“……”

  温故的话说得这般不客气,林朝生脾气瞬时上来了,可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温故抬脚就往外走,路过他的时候,还狠狠撞了一下他。

  看上去比他还生气。

  “你敢撞我?”林朝生这回是真忍不了了,他正要发作,可又忽然被不知道从哪里赶来的巫苏拦住。

  来得真够巧的。

  巫苏扫了眼温故,看向他怀中人的时候微微一愣。林朝生正在气头上,愤愤地甩开巫苏,刚甩开又被巫苏重新拽住。

  巫苏道:“师兄,别去。”

  林朝生脱不开手,只能冲温故的背影大喊:“温故,你给老子站住!”

  等他终于从巫苏手中挣脱开,追出去的时候,马车已经走了老远。

  “跑这么快,赶着投胎吗?”

  林朝生怎么都不解气,说完就用剑撞向青石墙。

  这一击下去,墙面登时裂开一处大缝。在墙上尚且如此,如果在这里的是个人,恐怕难逃一死。

  林朝生还在原地骂骂咧咧,巫苏缓步上前,望着温故马车离去的方向,道:“师兄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林朝生瞪了巫苏一眼:“你这么帮他,怎么着,你对他有意思?“

  巫苏跟着林朝生一起,是下午才刚赶到镇上的,他帮着在宅院外头守了会儿门,不知道怎么的就突然头晕了一下,这会刚醒过来,脑袋还有些昏沉,听到林朝生这么说,人登时就醒了,连连道:“师兄莫要拿我打趣!这等玩笑可不要再说了!我可不心悦于他!我……“

  “行行,”林朝生不想听了,“知道了,闭嘴。”

  可巫苏还是停不下来,嗫嚅道:“师兄你刚刚也见了,他都娶妻了,可见不是断袖,不一样的,不一样的……”

  巫苏说得语无伦次,跟念经一样,听得林朝生有些烦,张口就想骂一顿,可又忽然想起了些什么,然后惊觉巫苏说的话简直宛如神来之笔,让他顿时茅塞顿开。

  他悟了。

  难怪从温故说有新婚妻子开始,他就只觉脑中天旋地转一片朦胧,怎么都回不过味来。

  这下他反应过来了:“对啊!他不是断袖吗?他不是心悦主子吗!他怎么会娶妻啊?”

  然后他又想了想:“是觉得配不上主子所以干脆放弃了?”

  巫苏也觉得奇怪,疑惑道:“为什么非要抱着?”

  林朝生没听巫苏说话,单单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难怪对主子冷冷淡淡的。”

  巫苏再次疑惑道:“那女子又为何赤脚?”

  “一边撩拨男子,一边娶女子为妻,”林朝生不由得感叹,“这温故真有手段。”

  俩人各说各的。

  巫苏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总结道:“师兄,有问题!”

  话一出口,他的头就被林朝生重重打了一下。

  还挺疼。

  “叽叽歪歪什么呢,”林朝生再次翻了个白眼:“问题最大的就是你!要不是你拦着,我高低得拦下温故,看看那女子究竟是何模样!”

  “那……温故娶妻之事可要禀告给主子?”巫苏揉着头道:“主子应该快到了吧。”

  一提起温故,林朝生就觉得烦,直接就道:“有什么可禀报的?你是变着法儿想让主子来罚我是吗?你没看见我刚刚又对温故不客气了啊?你忘了上次啊?”

  巫苏:“……”

  巫苏低声道:“你也知道啊……”

  他说话声音很低,只能看见嘴唇在动,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林朝生没心情知道他究竟说的什么,重重地推他一把:“行了别废话了,主子都快到了,你还不赶紧去准备!”

  禁术之事非同小可,除了长老之外,景辞也已经在来的路上。

  在景辞刚恢复身份的时候,家主命几名内门弟子受景辞调遣,林朝生就是其中一个。在这几个内门弟子里面,林朝生修为最高,也最有眼力见,所以很快就成了景辞最倚重的人。

  但好景不长,林朝生灵根受了损,他的地位几乎立刻就被其他人取代了。

  甚至现在,连巫苏这个外门弟子都比他得景辞重视。

  林朝生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也只能用他内门弟子的身份压人了。地面都是碎石,在推完巫苏后,林朝生也跟着走了过去,他走得急,一不留神就踩在一颗圆滑的石子上,险些滑倒。

  晦气。晦气死了。每次遇上温故都没好事。林朝生气急败坏,像报仇一样,抬脚就往地上一踢,这一脚踢下去,也不知道踢到个什么东西,反倒刺得他痛叫一声。

  借着从客栈投出来的光线,等看清碎石间是什么东西刺痛了他,这声痛叫忽然就歇了气。

  他俯下身,捡起半截碎裂的玉簪。

  “师兄,”巫苏回过头,“出什么事了吗?”

  林朝生收起发簪,掩在衣袖之下,冷声道:“没什么。”

  另一边。

  马车在道路上疾驰,一直到出镇子走上山路,速度才降下来。

  温故这辈子都没赶过这么快的马车,还是在天这么黑的情况下。降下速度之后,他抬手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身体。

  赶车太累了。

  景容在这时突然猛地掀开帘子,温故回过头来看他:“怎么了?”

  夜色浓重,天上有星无月,只能勉强看到景容身穿深色服装,看不出那其实是件红色喜服。他平日里穿的都是浅色,在夜晚的衬托下,穿着深色衣服的景容,看上去跟平时的状态有些不一样。

  尤其加上那样一双眼睛。

  黑得像是能将一切吞噬殆尽的永夜。

  而现在,那双有些瘆人的眼睛就那样直愣愣地盯着温故。

  黑夜,马车,响彻夜空的长鞭声,以及独坐在马车里的颠簸感……

  于景容而言,种种都跟记忆里是那么的相似。

  他无法控制地想起上一世,种种相似感让他好像回到了过去,直到看见面前人的脸,那张他打量过无数次的脸,才从恍惚中抽离出来。

  他盯着温故,好一会儿,道:“我不要一个人在里面。”

  如果是像平时的语气,这话听起来或许会像撒娇。可这次却不同,语气极冷,一出声就如坠极寒之地,连空气都瞬间带了寒意。

  是不容置否,必须如此,而不是在跟谁商量。

  以及莫名的,被景容这样看着,温故竟从那双眼睛里面看到了些阴冷沉郁,夹杂着无数无法宣之于口的情绪,如果不让他出来,好像他会疯掉一样。

  但他不该是个怕黑的人。

  从小与黑暗为伍的人,最适应的,就是黑夜了。

  温故没怎么多想,拉住缰绳就让马车停了下来,然后扶出景容,跟他并肩坐在外面,然后景容的脸色才一点点、渐渐地,缓和了过来。

  弦月也在这时从云层中露出一截。

  原来天上并非没有月亮,而是被云挡住了。有了月光,便山是山,水是水,路是路,再不会看不清前路。

  连景容身上穿的衣服,也能看出点红衣的样子了。

  这件喜服景容穿得不规矩,有些凌乱,等温故重新驱着马车慢悠悠地走起来之后,他就垂下头,默然整理起了衣服。整理了没一会儿,忽然感受到什么,于是抬起头,然后就看见温故正看着他。

  与其说是看着,不如说是打量。

  马车走得缓慢,车辙声传过来,在静夜里响在耳畔。算不上明亮的月光洒在温故的面部轮廓上,铺了层淡淡的微光。

  好像发光的是人,而不是月光。

  温故突然说道:“还挺适合你的,这身衣服。”

  在巷子口看到林朝生后,温故避无可避,慌不择路,看见家店就往里走。

  一进去才发现店里满满当当地摆着各种布料,是一家布庄,正准备关店。

  布庄里,一件喜服被随意地叠放在不起眼的角落,可温故还是一眼就看见了,然后毫不犹豫取出银子买下。

  那刺绣图案,正是之前老妇人改的喜服。

  十分巧合,帮了大忙。

  这样精美的刺绣世间少见,可雇主却看不上,真不知是雇主的问题还是谁的问题。

  最重要的是,书中断情绝爱的景容,这次被迫穿起婚服,还当了回新婚妻子。

  这可是景容啊,那个不可一世的景容!

  以后还是称霸修仙界的大人物!

  虽然也没称霸多久,但温故就是忍不住想笑,他继续道:“很衬你。”

  景容后知后觉地回应:“是吗?”

  温故点点头,脸上还有股浅淡的笑意。

  不知是笑意太蛊人,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景容有些恍神。

  他突然想起了温故在布庄里说的那些话,像还响在耳边一样,字字句句都暧昧得可怕。

  还从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也没人敢这样说。

  即使是在那种场合之下。

  景容忍不住看着温故,一直看着,始终收不回目光。

  温故对此浑然不觉,目视前方,很认真地驾马车。虽然认真,但技术有限,搞得一路颠簸不已。温故偶尔会跟景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点不痛不痒的话,最后的话落在了问景容困不困上,还问景容要不要进马车睡会觉。

  或许一睡醒,就回到木屋了。

  景容全无睡意,目光一寸一寸扫过温故的脸,一双本该漆黑无比的眼睛倒像是含了月光,亮堂堂的。

  景容道:“不困,不睡,我就想在外面。”

  温故耸耸肩:“那好吧,坐稳点,我技术很差的,小心别掉下去。”

  景容:“不会掉下去的,我……”

  话还没说完,车轮撞上一块硬石,马车猛然颠簸了一下,随即一道沉闷的落地声响起,温故一转头,景容人没了。

  刚才还自信不会掉下去,下一刻就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地上。

  时也,命也。

  温故忙停下马车,侧身撑在车身上,从挡板探头往地上望去,只见景容一脸呆滞,脸上还充满了难以置信。

  温故:“……”

  温故:“都说了我技术很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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