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容拿着筷子,微微一顿。

  片刻后,景容才继续对准野菜,夹起一根往地上一扔,道:“不关你的事。”

  是同上次一样的回答。

  他扔的时候没有看地上,可这根野菜还是稳稳地落入崽子的碗里。

  崽子嗅了两下,三两口将野菜吃掉,回头望着景容。望了好一会,见景容没有继续投喂的打算,便甩甩头往外跑,然后越跑越远。

  看这样子,没个好几天估计是又不会回来了。

  灶中的木柴燃尽,炭火发出碎裂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很微弱,却是整个房间中唯一的声响。

  不说话也好,不说话就不用回答。

  景容继续吃饭,吃了好一会,最后还是忍不住抬头看向温故。刚准备说话,就见温故趴在桌上闭着眼,呼吸还很平稳,像是……睡着了。

  景容放下碗筷,目光在温故的脸上缓慢地游离,确定温故是真的睡着了之后,才缓缓道:“你还是不知道会好一点。”

  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那种东西的存在的。

  温故醒来时,已是下午时分。

  因为是趴在桌上睡的,所以这一觉补得那叫一个腰酸背痛,一抬眼还发现景容双手托住下巴盯着自己看,桌上的碗筷也被收拾干净了。

  看这情况,显然是温故睡了多久,景容就等了多久。他情况特殊,没有办法靠自己回房间。

  温故对此感到有些抱歉,温声道:“你可以叫醒我的。”

  景容不甚在意,反倒对温故的状态很是疑惑:“你昨晚没睡好吗?”

  温故:“……”这话没法回。

  和人同床共枕,温故果然还是接受不了。

  即便景容看上去只是个少年。

  之后的日子,温故放弃了和景容继续同睡一张床,只在床边打上地铺。

  景辞如约定的那样,每日都安排人用信鸽给温故传信,信里的内容也都是简单的数字。

  第三日,“十二。”

  第四日,“十二。”

  第五日,“十二。”

  ……

  第二十四日,“十二。”

  在那之后的每一天,数字都没再变化。

  只要晚上和景容在一个房间里,那么景容便时时刻刻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没有任何使用灵力出去或者远离的机会。

  所以温故认为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随着天气越来越凉,晨起的菜园子会铺上一层白色的霜,打开房门,迎面袭来一阵冷空气,几乎是在转瞬之间,“砰”的一声,房门又被关上。

  “真冷。”

  这一声生生惊醒了还在沉睡的景容,他恍惚了片刻便坐起来揉眼睛,只见温故用后背抵住房门,看景容醒了,说道:“我今天要下山去个地方。”

  这事儿景容是知道的,温故提过。

  然后温故接着道:“跟我一起去吧。”

  除了去后山的时候偶尔会捎上景容之外,他从未带他去过远一点的地方,更别说下山了。甚至话里都不是在征求意见,说的不是“你去吗”,而是“跟我一起去”。

  倒是有点反常。

  景容是个敏感的人,很多时候都能准确捕捉到温故情绪的起伏,只是他也一向看不透温故。

  比如现在。

  最近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都觉得温故状态不太对劲。

  “好。”景容几乎立即就同意了。

  不是因为憋得慌想出门,而是他想知道温故要带他去哪里。神秘兮兮的,也不愿意说目的地。

  是去散心,还是去景家,抑或是……去景辞那里。

  景容垂下眼,尽力压下眼中的阴鹜,他想到了一些回忆……

  一些不太好的回忆。

  温故将马车从棚子里拉出来绑在围栏上,正在系绳的时候,一只雪白的信鸽扑腾着翅膀飞下来。

  三两下系好绳,温故从信鸽腿上取下纸条,看也没看就随手塞进怀中,转身就回到了房间。

  房间里,景容端坐在床边,双腿自然地垂着,外衣遮挡之下,只露出了一截白洁的脚尖,离地面大约有一指距离。

  温故缓缓走进来,在景容面前蹲下,随即一条腿的膝盖落在地上。

  每次抱景容之前,他都是这个动作。

  景容也如往常一样伸出手,但这次手才伸到一半,一股温热的触感就突然从脚底传来,景容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

  晨光刺眼得厉害,从门外缓缓爬入。

  温故单膝跪地,抬手托起景容的脚,然后缓缓握住,小心翼翼地查看脚踝。

  他面色冷淡,眼神却很专注,目光一寸一寸地抚过伤口曾经存在的地方,仔细得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自从受伤后,景容就没怎么出过门,这还是头一次要去很远的地方,他打算检查一下景容的脚踝。

  看这状态,伤势似乎复原得很好。只是,景容的身体也太凉了些,从掌间传过来的温度实在是冰寒,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暖一点。但这种念头也只在脑中过了一瞬,很快就消失不见。

  他缓缓松开手,起身将景容拦腰抱起,铃音断断续续地响起。转身的时候,两人的衣角仿佛连在了一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扫起阳光下的尘埃,显得极为夺目。

  将景容抱进马车后,温故拉下帘子,在外头拽紧缰绳坐好,然后挥了挥鞭子。

  即便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驾起车来他还是很生疏,所以马车前进的速度很慢,如果景容开口的话,恐怕会不留情面地说他在“龟爬。”

  速度虽说是慢了些,可也十分平稳。

  对此景容倒是没有提出任何意见,他安静地垂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脚。

  从温故掌间传来的那股暖意,似乎仍未散去。

  这种感觉很怪异,叫人有些难以适从,又有些……沉醉。

  抬起眼,透过帘子的缝隙,看到温故的身影出现之后,景容像是被烫了一样,赶忙收回目光,视线再次回在自己的脚上。

  然后又忍不住,时不时抬眼往帘子外面的那个人看去。

  就这样来回循环了不知多少次,马车外传来那一向温和的声音:“到了。”

  “……到了?”景容有些难以置信,“这么快?”

  “快吗?”温故将马车系在一处,搬下马凳放好,然后掀开帘子:“走了三个多时辰。”

  景容显得有些茫然:“这么久吗?”

  温故微微一笑,一时竟不知景容是在夸他还是在讽刺他。

  温故抱起景容,从马车上缓缓走下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道狭窄的巷子,周边是灰色的高墙,看这建筑像是个镇子,但具体是哪处镇子,景容认不出来。

  “这是界方镇,位于景、巫、陆三家的交界处,”温故解释道:“但景家最近忙着查别的事,所以应该不会来这里,你别担心。”

  景容没说话,温故就抱着他一直往巷子深处走,然后停在一处破旧的宅院门口。

  宅院门半掩着,里头有个老妇人坐在院里缝衣服,身旁摆了好几个放衣物的篓子。

  这是给巷子外的一家布庄缝的喜服,那雇主不好伺候,要求极为刁钻,一个图案来来回回地改,返工许多次,却始终不满意。

  “婆婆,这次改得如何?”布庄伙计急急地推开门:“雇主催了!”

  老妇人收完针,用手抚过针脚,再细细看了一番,才道:“改好了,拿去吧。”

  伙计拿起这套衣服,胡乱翻腾了一阵,他看不明白:“就这样吧,我先拿去给掌柜的过过眼。”

  说完便一溜烟跑出去,目不斜视地绕过温故,很快消失在巷子尽头。

  没过一会,这伙计又捧着件新的衣服往回跑,进门后往篓子里一扔,道:“要重做!”

  老妇人摸起衣服:“如何重做?”

  尽管老妇人说起话来很是和蔼,可伙计的语气还是有些不耐烦:“说是就用第一版!”

  要求是雇主提的,每种板式的图也是雇主选的,做出来后雇主不满意,就要求换图样。换来换去,折腾了十多次,现在雇主觉得第一版比较好。

  第一版和现在的图样完全不搭边,没有可以重复利用的地方,只能全部重做,难怪伙计拿了件新的来,老妇人有些为难:“若是重做第一版,怕是要半个月。”

  伙计一听就皱起了眉,凶道:“只给你五日!若五日改不出来,雇主便不要了,这喜服用的可都是上好的材质,卖不出去的话你赔得起吗?”

  伙计咄咄逼人又趾高气扬,反正他把话带到了,剩下的也不关他的事,于是转身便走。

  这次走得显然不像刚才那般着急,而是慢悠悠的。

  路过温故时,他随意扫了眼,不经意间瞧到怀中人的眼睛,只见那双掩在长睫之下的眸子散发着血红的微光,像吞人的鬼魅。

  鬼魅景容勾起唇角,轻轻晃了一下腿,传来一道轻脆悦耳的铃音。

  伙计动也不能,一股冷意倏然袭来,细密的战栗感瞬间爬满全身,脑海中一片空白。

  “小兄弟,”老妇人的声音从院里传来:“你识字吗?”

  这道慈祥的声音勾回了伙计的魂,他醒过神,双眼还锁在景容身上,只是这次他看到的那双眼睛却是漆黑的。他惊了一下,像见了鬼一样仓皇而逃。人是跑了,但他颤抖的声线还在巷子里回荡:“不识字不识字!”

  这道回音经久不散,随之而来的是院里老妇人的叹息声。

  叹息声还未散尽,大门再次被推开。

  “婆婆,我家弟弟识字。”

  老妇人转头,只见一个身形高挑的公子走了进来,怀中还抱了个看上去很娇气的小公子。

  这小公子生得极好,叫人一见就移不开目光,只是看上去似乎是腿脚不便,否则也不至于要人抱着。

  景容只觉越发搞不懂温故,他仍没想通温故到底要干嘛,更何况——

  弟弟。景容撇下嘴,他不喜欢这个称呼。

  很不喜欢。

  非常不喜欢。

  “我和弟弟赶路途中经过此处,一时没找到歇脚的地方,正好听见刚才那句话,而我弟弟也会识字,就顺口应了。”温故说得一丝不苟:“可否劳烦婆婆给杯水喝?”

  老妇人见温故说话彬彬有礼,两人长相不凡,衣着打扮看上去也贵气,不像是恶人,便同意了。不仅端出水,还拿了些吃食出来。

  温故俯身,将景容轻放在木凳上后,也坐了下来。

  老妇人在篓子里摸索了一会,摸出几封信递给温故,道:“这是我儿托人给我写的信,但我不识字,一直没找到人愿意给我念。”

  她年事已高,孤身一人,不受人待见是常事,现如今还能做些针线活挣口吃的,已经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了。

  温故接过信,转手递给景容:“来,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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