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问得没头没尾,温故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景容一开始没回答,而是远远地看着温故,像是想透过这人的眼睛看到些什么,但没多久还是放弃了,随后收回了目光。

  他别过脸,阖上眼睑,冷声道:“没什么。”

  温故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看他睡了,便没再追问,吹灯退了出去。

  回到厨房,见崽子趴在席子上睡得极香,还传出了轻微的呼声,温故这才意识到了点什么。

  难道景容问的是……崽子吗?

  早上只是随口那么一说,没想到景容竟记在了心里?

  温故从未想过自己会对谁产生负罪感。

  但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让他放不太下,像压上了一块重石,又被轻微的自责与哀愁一起破碎开来,零零散散地挤满了心头。

  温故垂下眼,视线在不经意间落在角落中的木椅之上,然后涣散开来。

  翌日。

  景容一睁开眼,就被吓得猛然一颤。

  只见一张放大的脸在自己面前,眉眼弯弯,嘴角还带着笑。

  虽然这张脸是好看的,但蓦地出现,还是挺瘆人的。

  温故熬了半宿,把木椅改了改,加了轮子,勉勉强强做成了轮椅的样子。

  这会儿景容醒了,可以先让他试试,就不至于闷在屋子里,连口新鲜空气都呼吸不到。

  不过好像来的太突兀,把人给吓着了。

  温故俯身扶起景容,轻声道:“抱歉,吓到你了。”

  “试试这把轮椅,若你觉得尚可,我这几日便把你送回去。”

  景容猛地抬起头。

  经历过前世的事情,景容深知短时间内不能回去。

  大哥那边没有他的下落,这会儿肯定在四处搜捕,那人心思狠绝,不亲眼见到他的尸体定不会罢休。

  如今他修为尽失,还落下腿疾,温故又是个没灵根的废人,怕是还没到家门口,就没命了。

  不过,温故这个人……

  这一世不知为何没有伤害自己,也没有给大哥报信。他看不透,总觉得温故有些不对劲,但也抓不住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景容抬眼瞧了温故好一会儿,也没能看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能顺着温故的意,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任由他把自己横抱起来,然后坐在木椅之上。

  因为靠得极近,景容能闻到温故身上好闻的皂角味,散着点阳光的暖意。动作也很小心,没有让他感受到一丝不适,但他还是不轻不重地闷哼了一声,像是吃了疼。

  温故随即问到:“弄疼你了?”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很轻柔,脸上流露出一抹担忧之色。

  可温故越是这样,景容心中的疑虑就越深,上一世他复仇后当上家主,也曾有不少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

  是关心吗?不是的。

  景容比谁都知道,这是同情,也是可怜。

  不过是觉得他断了腿,就算地位再尊崇,也不过是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人。

  身残的废人罢了。

  温故静静等了一会儿,见景容没有开口说话的打算,便没继续问,而是握住椅背往外推。

  轮椅压在地板上,发出只属于木质相接触的声响。

  这声响似乎从记忆中的某处透过久远的长河,响在耳边,然后景容的眼底忽然暗了一下。

  温故那个眼神,让他厌恶极了。

  吃完早饭很久之后,温故都种了半亩地,崽子才晃晃悠悠地醒来。它醒来后歪头盯着景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到角落里咬出个什么东西放在他的面前,然后继续歪头盯着他。

  起先景容看温故种地看得入神,没注意到崽子的动静,等发现了之后,景容觉得这狗好像有点奇怪,一直盯着他看,也不知道盯个什么。

  看景容始终没个反应,崽子似乎有点急了,它伸出爪爪刨了下景容的脚,然后又刨了下它放在椅子下面的东西。

  景容顺着看过去,这才看见地上有枚黄色的果子,他疑惑地看了崽子一眼:“给我的?”

  刚问出这句话,他就觉得有点可笑,一只年幼的小黄狗而已,怎么可能听得懂人话?

  可没想到就在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崽子点了点头,然后摇起了尾巴,俨然一副听懂了的样子,不仅听懂了,还回应了。

  这时温故翻完了土,在外面净了净手,也拿了枚果子进来,刚准备递给景容,就看到崽子放在景容椅子下的果子,他不由得笑了一笑:“看来我还晚了一步。”

  然后他俯身捡起地上的果子,连同手中的,一起塞在了景容的怀里。

  “挺好吃的,尝尝?”

  每每温故说话,景容都只会回以盛气凌人的目光,所以这次他没等景容回话,转头就舀了盆水,端到门口择菜洗净。

  细细说来,景容也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郎,就算在这种情况下闹点脾气,也不是不能接受,可偏偏景容不哭不闹,连话也不怎么说。

  说不怎么说话其实并不准确,确切地说,是不爱搭理人。一天到晚闷着,人给憋坏了可怎么办,多说点话多好。

  温故抿了抿嘴,这些似乎并不是他该操心的,他该操心的是赶紧养好景容的身体,然后把他送走,远离这位狠绝的男主角才是。

  景容在一旁捏了捏果子,也不知是因为温故带进来的阳光,还是在手里握了太久,这果子触摸起来有股恰到好处的暖意。

  也许是太无趣了,他又捏了捏,然后转头继续看温故择野菜。

  视线在温故的脸上顿了一下,然后汇聚在那双修长的手上,手中的菜叶沾了水,纹路清晰可见。

  在日光的照耀下,映出了些许细碎的萤光,景容倏然睁大了双眼,定神看得有些愣怔。

  上一世他得到过一本上古灵草图鉴的残页,上面记载有一味灵药名曰“坞禾”,此药能生灵肉、拓灵脉。坞禾纹路清晰,昼亮碎光、夜有微亮,和温故正在洗的野菜有些莫名的相似。

  但坞禾需傍神缘而生,神缘是有神格之人才有的东西,只是一种传闻罢了。

  如果这是坞禾草,岂不是在说温故是有神缘之人,所以才傍他而生?可他明明连灵根都没有,所以这是不可能的。

  还这样一抓一大把?就更不可能了。

  景容垂下眼,脸上闪过一抹失望之色,别过脸吃起了那枚小果子。

  果肉入腹的瞬间,他的表情凝固了一下:“这是什么果子?”

  温故捞起菜叶抖了抖水滴,随口就道:“就是这种野菜的果子。”

  可能是景容主动说话过于稀奇了,温故不觉抬起了头,抬起头来的瞬间,发现景容的表情很生动,像是对果子很感兴趣。

  不过种的那一大片野菜……怎么说呢,大部分都不争气,只有几株才结了果。

  温故把洗净的野菜捞起来沥在一旁,从水缸里拿出凉水镇的肉块,然后放下木菜板,开始缓慢地切肉,继续说:“还有一个果子应该明天能熟,你喜欢的话到时候我摘给你吃。”

  咬下的那一口,景容就意识到了一点问题,它小小一枚,却承载着厚重的力量,前世他从未见过这样离奇的果子。

  也就是说,这种“野菜”极有可能真的是坞禾草。

  这么一想景容才反应过来,前世为了治腿弄得那般惨烈,伤口久治不愈,就连后来用最好的灵药也只是堪堪治好,每隔一段时日病情都会反反复复。

  可这次吃了温故的药,他身上的伤并没有疼得生不如死。

  景容尽力压下脸上的表情,拿着果子的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最后闷闷地回了声:“好。”

  闻言,温故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然后继续切肉。

  他以前不常做饭,但日日都会看他奶奶做饭,所以他可以算是什么都会,同样也什么都不太熟,所以切起肉来手感也很生疏,切得极慢。

  虽然很慢,但每一块肉都切得很薄。

  这里的调料不比现世,只能尽力找能用的食材来替代,好在常用的倒是不缺。

  温故往切好的肉片里倒了点酒和盐,搅了搅便放在了一边,然后生火煮水。

  景容也愈发疑心温故这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了。

  ——如果这真是坞禾草,那坞禾草顿顿入药这般极致奢靡的疗法,若是为了害人,代价是不是太大了点。

  有了前世的教训,他那敏锐的直觉告诉自己:温故背后,有大阴谋。

  锅里的水沸腾之后,温故便把装着肉片的盘子端了过来。

  大多下肉片的方式都是一股脑往里倒,但温故不是。他是拿筷子一片一片地夹起来,然后再一片一片地往锅里下。

  但凡对吃食有研究的人都知道,要让一盘肉煮熟的程度一样,就不能这样慢悠悠的一片一片往里放。

  以他这个速度,先下的都老得不好吃了,后下的还没煮好。

  因此很显然,温故并不是一个对吃食有极致要求的人。

  但景容是。

  他上辈子独断专权,对什么都很挑剔,全部都要求做到极致。

  所以他完全不能理解温故这样做的理由,既浪费时间,又损失肉质的最佳口感,怎么算怎么划不来。

  欲言又止了一会儿,还是开了口:“你为什么不一起放进去?”

  突如其来的,他十分想知道为什么。

  如果是为了不让肉片黏在一起,他想他也可以勉强接受一下,可他还是想亲耳听到温故的答案。

  锅中的沸水翻腾不已,冒起如雾的水气,崽子在门外刨了一个不小的洞,听到里面在说话,也忽然停下动作,扭头往屋里望过去。

  随后温故小心翼翼地放了一片肉片在锅里,嘴角微微往上勾起,温润的声音出现在空荡而狭小的空间里,是无比简单的答案。

  “肉要一片一片地下。”

  “日子,也要一天一天地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