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

  相比于这个人的相貌,晏桦更熟悉她的声音,尖锐刺耳,时隔了十一年,晏桦却依然记得一清二楚。

  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晏桦的思绪无法避免地被带回了1998年的夏天。

  “桥桥,怎么了?”江野注意到晏桦情绪十分不对,就连面色都苍白了几分。

  他顺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在路边着急地打着电话。

  “老裴,再怎么说我们这么多年感情了,青鹰也是你的亲儿子,如今他进去了,于情于理你都应该救救他,没必要这么绝情吧?”

  江野知道这个女人,裴青鹰的妈妈。

  他也十分清楚裴家这两年状况并不好,甚至连裴青鹰都因为挪用公款进了监狱,他们这些年干了太多腌臜的事情,如今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江野会尽量避免让晏桦知道这些事情,因为会让晏桦想起那些痛苦的记忆。可是他没有想到会在今天见到裴青鹰妈妈,焦头烂额地在路边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打电话。

  这个声音无法避免地让晏桦想起了那通电话,也是那天,他和周立伟见的最后一面,以及周立伟的漫天诅咒。

  “桥桥,我们回去吧。”江野急促地提醒道,因为他已经意识到晏桦的神情并不好,甚至变得煞白。

  “嗯,回去吧。”晏桦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垂下头,往家走去,推开门,单手解开围巾带着疲惫说道:“我困了,先睡了。”

  江野本来想说些什么,但是看晏桦确实累了,而且昨天晚上也没睡多久,想着还是等人起来再看礼物,安慰下他,他甚至在床上都没有闹着要亲,让人好好休息。

  但其实晏桦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他几乎躺下就一直在做梦。

  梦到了很多很多。

  他梦到了周立伟,梦到了初三暑假那年,他手上还绑着纱布,伤口很深。

  周立伟骂他的时候,纱布上伤口已经渗出了血,可是没有人在乎这一点。

  “晏桦你真够恶心的,骗老师同学就算了,你还是个变态的同性恋。”

  晏桦在梦中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岁,他和周立伟不断解释道:“我不是同性恋,我不喜欢裴青鹰,我也没有撒谎。”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作为当时唯一的亲人,为什么周立伟不相信他?

  可是他说了很多遍,周立伟都不信。

  最后他不想再说了,直接走出了家,想着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是他走出家,遇到了江野。

  十五岁的他还不认识江野,可是梦里的他知道那就是江野。

  江野好像很小,才十岁,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拽着他的衣服,哭着跟他说,哥哥别送我走。

  晏桦想,他怎么会送江野走呢。

  可是江野还是走了,在那个走廊上,被刘主任牵着带走了。

  而晏桦只能眼睁睁看着江野离开,什么都做不了。

  梦里逻辑混乱无序,转瞬之间晏桦又回到了市人民医院,白布盖着周立伟车祸后的尸体。

  可是下一秒周立伟就坐起来了,满身是血指着他骂,你好恶心,晏桦你害死你妈,你还是个恶心的同性恋。

  你妈为什么没有打掉你,这样你妈就不会死,你也不用活着了。

  晏桦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承受着周立伟最恶毒的谩骂。

  他甚至分不清他到底是七岁,十五岁,十六岁,还是二十六岁。

  不止周立伟骂他,还有江成。

  江成用着阴险憎恶的目光看着他,“你为什么要把小野教成同性恋?为什么?”

  “你为什么还要和他在一起?你自己是同性恋,你为什么还要把江野教成同性恋。”

  晏桦想要张口说话,可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周围的人越来越多,还有汪芙蓉女士,江野的妈妈,那个他只曾经在照片上看过的女人。

  突然她从墙上的照片上走下来,本该是温柔和善的面容,破口骂道:“你为什么要把江野教成同性恋?”

  “为什么和他在一起?”

  “你把平安扣还给我。”

  “没有人会希望你平安,你去死吧。”

  晏桦不断后退,直到退无可退时,他好像看见妈妈了,那是墓碑上他看过无数遍的照片。

  他朝妈妈的方向跑去,但是妈妈却不断在前面走,他永远都追不到。

  “妈妈你等等我。”晏桦哭着求晏宜丽女士等他。

  晏女士突然停住了脚步,就在晏桦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追到妈妈时,晏女士突然转头冷漠地说道:“你妈要是知道你是个恶心的同性恋,就会打掉你。”

  “这样你会死,你妈也能活着。”

  晏桦从来没有听到过妈妈的声音,可是那个声音却无比熟悉,他听到过无数次。

  因为妈妈温柔的脸却发出了周立伟极其厌恶的声音,重复着周立伟说过的话。

  梦里的晏桦已经要疯了,他自我厌弃的情绪达到了峰值,他死了就好了,他死了就好了,一切都会结束。

  所有人都会好好的,只要他死掉。

  他是不是快死了?

  晏桦只觉得手心钻心得疼,手上有好多伤口,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面前一片漆黑,他察觉自己手上留了好多血,一直往外流血,根本都止不住,所有人都在指责他。

  他好像在一处墙角,周围萦绕着谩骂声,而他面前有一条棕黄色色的长蛇直起身子,亮出细长的蛇信和他对视。

  “你不要在这里,你走。”晏桦声音都透着恐惧。

  可是那条蛇还是过来了,不止一条蛇,好多好多蛇,四面八方而来,晏桦无处可逃,只能蹲着身子抱紧自己,紧紧地闭着眼,逃避面前的一切,逃避所有事情。

  就让他这样在黑暗中安静的死掉吧,没有人会在乎他的。

  晏桦闭眼闭了好久,周围的一切声音似乎都消失了。没有人骂他,他也没有听到蛇吐信子嘶嘶的声音。

  他尝试睁开眼,面前还是一片漆黑,可是却无比安静。

  他蹲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楼道内一片茫然,他察觉到身边好像还有一个呼吸声,就在他身边,一直抱着他。

  “桥桥。”

  晏桦说不出别的话,身体也无法移动,只能任由身旁的人抱着他。

  旁边的人一声又一声喊着他桥桥。

  晏桦像是终于找到了依靠,找到了温暖,好像只要抱着身边的人,就没有人会骂他,没有蛇会靠近他。

  他用力抱紧身边的人,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委屈。

  “我手疼。”

  “我手好疼。”

  他受伤的手被握住,被温暖所包裹,他甚至察觉到手心处传来一下下有力的心跳声。

  他分不清这声心跳到底是他的还是旁边人的,可是这颗心在跳,他就觉得安心。

  他蜷缩在楼道内,倚靠着旁边的温暖,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整个人都像是陷进了温暖里,他想要去看旁边到底谁,可是他看不清,怎么都看不清。

  他只能听到一声又一声的桥桥,一声又一声地说爱桥桥。

  “好爱桥桥,特别特别爱桥桥。”

  “一直一直爱桥桥。”

  晏桦想,他是桥桥吗?

  他是的。

  因为那个声音是在他耳边的,那么近,只能是在和他说话,只有他能听见。

  全世界只有他能听见这个声音。

  声音说爱他,没有骂他,也没有指责他,只是说爱他,特别爱他。

  有人爱他。

  有人一直爱他。

  他被爱的声音所包围,直到他清晰地听到一句。

  “晏桦,我爱你。”

  他是晏桦,他是桥桥。

  有人爱晏桦,有人爱桥桥。

  他想知道到底是爱他,他努力睁开眼,想要看清到底是谁。

  就在他睁眼前一霎那,他终于如愿以偿地看清声音的主人。

  那是一张无比熟悉,与他共同生活了十年的脸。

  是江野。

  江野第一次看见晏桦哭得这么伤心,泪水模糊了他整张脸,浓密的睫毛全数被打湿,细长的眼眸通红,眼眶内蓄满了泪珠。

  他一直在哭,抱着他一直哭,说手好疼。

  他第一次知道,阴天晏桦的伤口是会疼的。

  阴天不是好天气。

  下雨天也不是好天气,所以晏桦不喜欢下雨。

  江野清楚地认识到晏桦的眼泪有多大的杀伤力。

  他只看到过晏桦的两次眼泪。

  一次比一次让他难受痛苦。

  从前他知道晏桦让他滚,不理他,和别人去相亲他会难受。

  可是这一切的痛苦都不及看到晏桦眼泪痛苦的万分之一。

  晏桦在他怀里哭得那么伤心,从来没有过的伤心。

  江野的心已经被晏桦哭碎了。

  他紧紧握住那只满是伤痕的手,贴近自己的心脏。

  他希望晏桦不要疼,永远都不要再疼。

  晏桦分不清自己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他只想紧紧抱住江野。

  直到他哭累了,蜷缩在江野怀里。

  江野知道晏桦做噩梦了,所以哭了很久,哭得眼睛都红肿。

  他听到怀里的哭声渐渐小声后,问道:“喝点水好不好?”

  哭太久嗓子会难受,眼睛也会难受。

  晏桦会不舒服。

  晏桦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攥着江野的睡衣。

  “水就在床头柜上,我不会离开的。”江野说道。

  晏桦沙哑地嗯了一声。

  江野抱着晏桦坐起身子,把水杯递到晏桦面前,看着他扶着杯子慢慢地喝水。

  眼睛已经肿了。

  江野想去拿冰块给他敷一下,不然明天会更难受的。

  “几点了?”晏桦喝了几口水后,喉咙没有那么难受,但是发出来的声音却沙哑无比。

  “五点五十。”江野看了眼时间。

  晏桦四点半睡的。

  几乎是刚睡着,就做梦了。

  因为他察觉到晏桦的身体在颤抖,恐惧,陷入了梦魇,怎么都喊不醒。

  晏桦说了很多梦话。

  解释他不是同性恋,没有撒谎,喊妈妈不要走,还喊了他的名字。

  还说我死掉就好了,让我死掉吧。

  每一句话都无疑是在江野心口处戳上一刀。

  他真的好恨自己。

  为什么不能比晏桦大一些,为什么不能早点认识晏桦。

  为什么晏桦遭受那么多痛苦,自己没有能力去保护他。

  晏桦思绪渐渐回归现实,但是刚才的梦却心有余悸。

  “我去拿冰块给你敷眼睛好不好?”江野声音很轻地征询晏桦意见。

  “嗯。”

  “一分钟就回来。”江野掀开被子说道。

  甚至还没有一分钟,江野就回来了,用毛巾裹着冰块敷在晏桦眼睛上。

  “会有点冰,不然明天会更难受。”江野解释道。

  “你不用说话,你歇着就好。”

  晏桦躺在床上,毛巾遮住了他的视线,他只能闭上眼。

  可是他现在不想闭眼,他想看见江野。

  江野见晏桦移开毛巾问道:“太冰了?”说着还用手感受了下毛巾的温度。

  “不想敷。”晏桦睁开眼看着江野用着极其沙哑的声音说道。

  “不敷明天会难受的。”

  “不想敷。”

  晏桦现在不看到江野会更难受。

  江野其实很多时候都拿晏桦没办法,他不想敷,他也不会去逼他。

  “真的不敷吗?那我丢掉了?”

  “嗯。”晏桦视线没有移开江野。

  江野丢掉冰块之前,用手捏碎了一块,而后将手放在晏桦眼皮上。

  “就一会。”

  晏桦躲开江野遮住自己视线的手。

  “好吧。”江野擦了擦手,随着晏桦的心意去,想着等他晚上睡着了再给敷眼睛。

  “换个枕头,你的枕头打湿了。”江野趁晏桦躺下之前,将两个人的枕头互换了。

  晏桦躺在被子里,眼睛却还一直盯着江野。

  他小声喊道:“江野。”

  “我在呢,桥桥。”江野动作轻缓地触碰晏桦已经哭红的脸答道。

  “我刚才做梦了。”晏桦用着很低的声音说道。

  “我知道。”

  “我梦到了好多人。”晏桦皱眉陷入回忆。

  “我梦到了你,妈妈,周立伟,江成,还有你妈妈。”

  “嗯。”江野没有去问梦的内容,他怕晏桦说出来都会难过。

  “他们都在怪我。”

  江野笃定道:“梦都是假的,没有人怪你。”

  “如果他们还在,会怪我的。”晏桦长长地叹了口气。

  “可是他们都死了,没有人会怪你,就算活着也是怪我。”江野亲了亲晏桦的额头说道。

  “我好难受,江野。”

  这是晏桦第一次承认他难受。

  他已经习惯了什么事情都自己承受,可是他现在真的想告诉江野,他难受。

  江野看着晏桦红肿的眼睛,心底也跟着肿胀发酸。

  “是因为我们现在的关系让你难受吗?”

  晏桦没有说话。

  江野阖上眼,声音像是飘在空中,却又落在了地上。

  “如果……”

  他甚至没有办法完整说出一句话。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如果,是因为我们现在的关系让你难受,你可以……”

  江野深呼吸几下才继续说完剩下的半句。

  “可以随时结束。”

  他昨天晚上答应过晏桦的,如果觉得难受,可以随时停止这样的关系。

  做出这样的决定对于江野而言并不容易,十分艰难,用尽了他全身力气。

  他好不容易追到的人,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才在一起不到二十四小时。

  “你想让我们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都可以。”

  “只要你不难受。”

  从前他天真以为晏桦不和他在一起,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大的折磨了。

  可是当他亲眼看到晏桦的眼泪,看到他难受痛苦,他才清楚意识到这才是最大的折磨。

  让他生不如死。

  所以只要晏桦好受点,不论在不在一起都可以,甚至不要他这个弟弟,把他赶走都行。

  只要晏桦开心就好。

  晏桦皱着眉头,用着红肿的眼睛看向江野。似是无奈地长叹一口气,攥着江野的睡衣,第一次主动地吻他。

  晏桦向来是等着江野来吻他,从来不会主动。

  江野愣了下,而后反客为主,缠住晏桦没有松开。只是脑子里却在想,这是分开前的最后一吻吗?

  越是这样想,他吻晏桦越发用力。

  对于江野,晏桦向来纵容。

  直到晏桦有些呼吸不稳,江野才依依不舍地松开。

  以后是不是再也亲不到了?他们再次回到最开始的关系,或者更糟糕的局面?不然晏桦怎么会主动吻他呢?

  江野止不住地胡思乱想,但是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想法就是希望晏桦不要难受了。

  晏桦平复着呼吸,许久后才无奈地说道:“我说我难受,你亲下安慰会我行不行?”

  “你为什么有时候都听不懂我的话?”

  “嗯?”江野愣了下,意识到自己会错晏桦的意思了。

  又讨好地吻了两下。

  “我以为你难受是因为和我在一起难受,我不想你难受。”江野心有余悸地解释道。

  “我不懂你跟我说,别不理我。”

  晏桦抬眼,“不想和笨蛋说话。”

  “跟我说嘛,桥桥。”江野吻着晏桦不断安抚他。

  “跟你说什么?”

  “说什么都行。”

  “为什么难受?”江野手指抚摸着晏桦的手心问道。

  晏桦揉了揉眼,“因为做噩梦了。”

  “他们都在怪我,怪我把你教成同性恋,还要和你在一起。”

  江野急躁又心疼地解释道:“不怪你,怪我。”

  晏桦看着江野着急的样子,抚摸着他的额头道:“反正他们已经怪过我了,不会再怪你了。”

  “可是我想让他们来怪我。”这样就不会去找晏桦了。

  晏桦哭得头疼,往被子里缩了缩,“小野。”

  “怎么了?”江野也被子里搂住晏桦,不断亲吻安抚他。

  晏桦喜欢被江野亲吻。

  “手疼。”

  这是晏桦在清醒状态下第一次说他疼。

  他从前从来不会说疼,因为没人会在乎。

  可是他现在想告诉江野,他疼他难受。

  所有人都怪他,可是有个人会心疼他。

  江野吻着那处满是伤痕的掌心说道:“再去医院看看好不好?”

  “不想去,你陪陪我吧。”

  “你在我身边我就不疼了。”

  晏桦的声音向来理智冷静成熟,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过,说一些听上去很幼稚,像是在撒娇的话。

  “好,我一直都会陪你。”江野一直知道撒娇是个很管用的招式。

  可当晏桦对他撒娇时,他更加清晰认识到这一招只会让他举手投降,什么都可以放弃。

  晏桦不需要耍任何心机,费尽心思想一些计谋,只要他在这,江野就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

  “要看礼物吗?”江野见晏桦情绪稳定下来后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