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两日, 太后第二次宣召季陵入宫,不同的是,这次她直接将人召到了慈宁宫, 并且单单只找了他一人。

  太后坐于主位, 居高临下看着季陵,缓缓道:“你是个通透的孩子, 哀家今天找你来是为什么,相信你心中有数。”

  季陵垂首道:“季陵愚钝, 不敢妄加揣测, 还请太后娘娘明示。”

  太后轻笑了一声:“据哀家所知, 你是江州人士?”

  “正是。”

  “江州……确是个山灵水秀的好地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听说江州的姑娘是出了名的温婉贤淑,你认为呢?”

  “季陵终日苦修,倒是不曾听闻, 不过既然大家都这么说, 想必确有此事吧。”

  “哦?”太后饶有兴致道:“你已年近弱冠,又如此才智卓绝, 家中长辈竟不曾为你操持婚事么?”

  季陵顿了顿:“双亲早逝,家中庶务一直是老仆在打理,故而……未曾考虑到此事。”

  太后露出了然的神色, 又道:“可哀家听闻, 自你及第以来登门说亲之辈络绎不绝, 却都被你一一回绝, 难不成你已心有所属?”

  心有所属?

  季陵略一抬头, 脑海中仿佛有个模糊的影子一闪而过, 意识到后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垂下眼皮,语气平淡:“回太后娘娘的话……未曾。”

  “季陵一介布衣,出身寒微,有幸承蒙老爷们的错爱,又岂能真正配得上各位闺英闱秀?未曾立足便成家,难免不会委屈了对方,季陵不愿做此唐突之人。”

  太后笑了几声,边笑边点头:“你这个人哪里都好,只有一点,就是总把自己看得太轻。如你这般的人物,哪怕身无分文,照旧有大把的姑娘愿意嫁你,更别说你如今名满京城,深受皇子器重,更是没有配得上配不上之说。”

  “季陵受教了。”

  “嗯……”太后眯着眸子将他打量半晌,见他身姿挺拔,面若冠玉,举止中带着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文雅的书卷气,不禁越看越满意,直截了当道:“哀家欲将镇远侯府千金虞鸢许配于你,你意下如何啊?”

  果然。

  季陵早已经猜到了太后的来意。

  虞鸢已过双十之年还未婚配,京中流言四起,以太后对她的宠爱,必然不会放任不管。

  太后亲自为自己的侄女择婿,必然精挑细选出一个足够出色的人,方不算失了镇远侯府千金的身份,而同时这个人不能拥有深厚的背景,否则他本身的势力加上镇远侯府的襄助,便极有可能导致朝堂上一家独大的情形出现。

  相反,他们需要一个出身简单,无所依仗的人,从皇室的角度来看,不至于倾轧皇权,从镇远侯府的角度来看,也便于拿捏,起码虞鸢在这桩婚事中的地位不可动摇。

  而现在,京中满足所有条件且适龄的人,刚好只有季陵一个。

  他并没有拒绝的余地。

  季陵道:“这要看虞小姐是否愿意。”

  太后问:“若是她愿意呢?”

  季陵想起前世那个与自己在喜堂前拜过了天地的人,大红色盖头遮住了对方的容颜,那时他没有看清楚对方眼中是喜是悲,自然也就无从判断她到底愿不愿意。

  后来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还未揭开过新娘的盖头,便从人人艳羡的首辅沦为了阶下囚,这位名义上的妻子,他也再未见过一面。

  他一生声名煊赫受尽追捧,然而在生命的最后,仍未放弃他的只有一个人。

  如果让那人得知了自己要成亲,以他的性子,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也罢,还是暂且先别让他知道好了。

  季陵发觉自己的思绪飘得太远了,回过神,太后仍在等待着他的答案,他垂下眼皮,遮住眸子中莫测的情绪。

  “季陵……谢太后娘娘抬爱。”

  从慈宁宫出来,没走出多远,上次在宫门口遇到的那道童便已经在道旁候着他了,季陵心道这位国师大人还真是消息灵通,连后宫的事也瞒不过他的耳目。

  这次会见的地点是在千鲤池旁的凉亭。

  微风吹拂,亭中道人负手而立,衣袂飘飘,举目远望,自成一派仙人风骨。仔细一看,亭中石桌上还摆着一盘未竟的棋局。

  季陵到了此处,见对方久久未曾转身,本就不甚愉悦的心情更是烦闷,心中嗤笑这人还真是到哪都不忘带上他世外高人的包袱。他出声打破寂静:“不知国师大人叫我来,所为何事?”

  玄真卿闻言徐徐转过身,白发在空中划过悠然的弧度,平滑白皙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老态,他看了季陵半晌,缓缓道:“前些日子我向季公子提出的建议,不知季公子考虑得如何了?”

  季陵知道他说的是要自己将白孤交到他手里的事,避而不答道:“国师大人说他乃异族妖孽,可与他相处了这么些时日,我并未发现任何端倪,不知国师大人是如何得知这件事情的?”

  玄真卿没想到他会反问,自己堂堂国师,又是得道高人,认定了谁是妖孽,从未有人敢提出质疑,这小子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玄真卿心中不虞,面上却未曾显露半分,仍旧是无波无澜清心寡欲的模样:“我与妖物多有接触,自有方法能看出它们与常人的不同,那些妖孽诡计多端,尤其是化形为人者,更是肉眼难以分辨,季公子若轻信妖孽,当心自取其祸。”

  季陵道:“国师深受圣上信任,有颠乾倒坤之能,既已认定了妖孽,何不直接出手将其收服?”

  这话相当于是指着鼻子骂他没本事了,玄真卿脸上挂不住,强行压下恼怒之意,心道这小子上次见面时还对自己谦和有礼的,怎么几天不见脾气变得这么冲了?

  偏偏他要是想得到那狐妖的内丹,还真就得靠季陵的帮助。

  他早年间是在山上学到了几门真正的道术,不然也没法在皇帝面前卖弄玄虚,但他只学到一半就被逐出了师门,会的也不过是一点浅显的半吊子功夫罢了,唬人还可以,真要去降妖,还是这种千年的大妖,他哪有那个本事?

  除非能够让那狐妖进入自己的阵法中,压制它的力量,如此一来,内丹自然能够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但狐妖又不是傻子,明知阵法对自己无益,又怎么会自己进去?

  所以他才盯上了季陵。

  季陵与那狐妖气息交融,想必是早有了肌肤之亲。凡人与妖结合,不出半月必定身体虚弱,严重者衰竭而亡。可季陵竟半点不适都没有,反而神完气足,内力精进。

  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便是那狐妖在以自己的精魂养护他。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很少有妖会做,它们不仅无法从中获得任何好处,反而容易因为耗损心神导致境界倒退。从中足以见得那狐妖有多喜欢这个人类,喜欢到甘愿损己利他。

  玄真卿若是能得到季陵的帮助,以季陵在那狐妖心中的地位,只要稍加哄骗,还怕那狐妖不会乖乖走进他的阵法中吗?

  玄真卿转念间便又编好了一套说辞:“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若贸然出手,必定殃及无辜。我见你并非俗子,想来日后必定能在朝堂上大有作为,此事你若愿意助我,对圣上与百姓都是至上功德,事成之后封官进爵不在话下。”

  这便是赤.裸裸的利益引诱了。

  季陵心性坚定,然平生最容易被利益打动,对方明明白白地将筹码放到了自己面前,直截了当,比刚才故作高深的模样顺眼多了。

  他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仍道:“那就请国师给我些时间考虑考虑吧。”

  还有什么可考虑的!

  玄真卿心中着急,面上却不显,只是交给他一块玉佩,淡淡道:“你若考虑好了,便带着这玉佩到国师府寻我。”

  季陵垂眸摩挲着手中玉佩,双鱼腾跃的图案寓意极好,仿佛在无声告诉他:只要照对方说的做,他想要的一切便都会收入掌中。

  -

  季陵刚回府,便又被卫捷叫进了书房,本以为还是照旧商讨失踪案一事,没想到卫捷却是先向他介绍了一个人。

  “这是天一观的玄净道长。”

  身穿道服,手持拂尘的清秀道人向季陵行了个礼,季陵回礼,脑中思索着自己前世是否见过这个人,答案是没有。

  简单引荐过后,卫捷神色凝重切入正题:“幼童失踪案一事,有眉目了。”

  这次的商谈持续了格外久,久到昼夜交替,日升月落,三人一整晚都没有踏出过书房半步,连饭也顾不上吃。

  白孤在房间空等了半夜,以为季陵夜不归宿,心慌地出去找人才知道这事,这才堪堪停下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第二天中午,季陵回房,明明熬了这么久的夜,他看起却一点困意也没有,只字不发地坐在桌案前,手中把玩着一块小小的玉佩。

  白孤心疼地摸摸他的脸,劝他去床上睡一觉。

  季陵摇摇头,抓住他的手,将他带到自己身边坐下。

  “我不困,你陪我坐会儿吧。”

  白孤依言坐到他身侧,见季陵一直看着手中的玉佩,便也探头看了一眼,玉佩上雕刻的图案似乎是某种动物,他不认识,但潜意识里便觉得不喜欢,于是问道:“你怎么忽然看起玉佩来了?”

  季陵身上是从来不佩玉的,他的视线短暂地移到白孤脸上,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玉佩?它可不只是块简单的玉佩。”

  白孤动了动耳朵,歪着脑袋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不是玉佩,那还能是什么?”

  季陵指尖在玉佩表面图案上拂过,意有所指道:“它是钥匙,是能让我得偿所愿的通关玉碟。”

  白孤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有了它,你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了?”

  “不止,它只能算个辅助,最后能否成事,还要看我如何做。”

  白孤不假思索道:“我帮你,我们一起做。”

  季陵一顿,抬眼看他:“你不问问我要做什么?”

  白孤道:“你想做什么都好,我都会帮你的呀。”只要能一直跟在季陵身边,他便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若是……我要做的事情会伤害到你呢?”

  白孤愣了一下:“很危险吗?”

  “那我更要帮你了!”

  如果连他都会受伤,那换了季陵岂不是更让人担心?

  季陵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然收回了视线,白孤有些着急,揪住季陵的袖子轻轻晃了晃:“让我来做吧,我是妖,很厉害的!”

  季陵目不斜视道:“我知道你有本事,可妖也会受伤,你不怕?”

  白孤道:“不怕!”

  “我有内丹,只要内丹还在,不管什么伤都能恢复如初。”

  他看着季陵,眼神明亮,让人想起冬雪初霁时的春光,澄澈得不沾一丝污浊,眼角眉梢都是鲜活的灵气。

  季陵不知怎么,想起前世最后一次见他时,他羸弱苍白的模样,即使强撑着身体,也掩盖不住那种从灵魂深处散发出的灰败之气,仿佛彻底失去了生机的枯枝,于秋风中凋零死去。

  季陵皱眉按了按心口,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白孤担忧道:“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季陵:“无妨,也许是太累了,休息片刻便好。”

  见白孤仍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季陵将他抱起放到自己腿上,掌心按在他的腰后,垂首在他眼皮上落下一个柔柔的吻:“腰好些了么?”

  这要是放在平常白孤早胡闹起来了,可现在他忧心着季陵的身体,坐着一动不动,只乖乖点头道:“已经不难受了。”

  季陵抱住他,将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鼻间充盈着对方身上的异香,隐痛的大脑逐渐放松下来。

  白孤伸手揽住季陵肩膀,像母亲安抚入睡的婴孩一般,一下一下地在他背上轻轻拍着。季陵的发丝落在他颈间,有些痒,他正想伸手拨一拨,忽觉腰间一轻,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拽了下来。

  他低头一看,自己的小狐狸布偶落到了季陵手里。

  季陵笑了下:“这小玩意儿原来你还留着。”

  白孤将季陵送给自己的每一件东西都保管得很好,生怕弄丢,这个布偶更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宝贝,从不离身,旁人是碰也碰不得一下。

  白孤伸手想把它拿回来,季陵却已经帮他挂回了腰间,将他的头往自己肩上一按,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样也好。”季陵说:“好好带着,别把它弄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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