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轮到应云碎脸通红,恼羞成怒。

  “你竟然装醉骗我。”

  “我没有,是谁一睁眼就说我14岁的。”迟燎笑起来,“我只是顺势而为见风使舵。”

  “……”应云碎心底埋怨自己的主观臆断。

  但他躺都躺了,腿搭都搭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只能认命般地双手摊开:“那你继续使舵吧。”

  迟燎扣住他的手腕。

  到底没有做到底,只是在这个空间里磨了很久。

  应云碎不知道迟燎是否和自己有一样的想法,他是带点儿逃避的意味的。

  不想看手机,不想点开社交媒体,不知道自己做的一切是否落到了实处,还是无知人自以为是的幻境。

  所以把此刻的时间拉长,用亲吻,情|欲,把变化前的那瞬圆满宁静握成永恒。

  他有一种兴奋的疲惫。

  哪怕回家,两人都没拿出过手机。

  提前洗完澡,七点半,迟燎把应云碎头发擦干:“云碎哥,我们得开电脑了。”

  定好晚上八点发。但监控录像很大,有20分钟,存在应云碎邮箱,光是上传到平台就挺耗时的。

  应云碎慢慢登录微博,忽略了转赞评的“999+”,边导视频边欲盖弥彰地遮住迟燎的眼睛:“你看看封面就行,不要点开这个监控。”

  迟燎勾勾嘴角:“嗯。”

  外面下着雨,是迎夏的雨,瓢泼轰烈。

  应云碎渐渐明白了为什么受害者发声总是犹豫不决,要做足心理准备。

  就算有百分之七十的自信,也总是控制不止地怀着很复杂惶恐的心情,很难确定发声后就能得到援手,还是竹篮打水。

  很难确定情况会越来越好,还是二次伤害。

  他此刻不合常理的温吞,在滂沱的雨声里心也跳得很快。就看着视频上传的进度转圈,再检查一遍早就编辑好的文案。

  先道歉给一些人带来欺骗的观感,又坦诚作秀引流的目的都是为了想让更多人关注到这个视频,一群大人围殴一个小孩,没有一个医生或护士敢阻拦。视频里的小孩就是迟燎,事件发生在沈氏医院急诊的走廊。

  平铺直述语气真诚,在末尾才加了一句主观意味较浓隐隐有些煽动性的话——

  【迟燎是我先天心脏病的解药,我却无法为他抹去后天降临的悲惨阴影。但发布出来不是因为视频里的男孩长大后就是我的爱人,而仅仅是因为这个男孩万分幸运九死一生地活了下来。】

  检查完没有错字,语句通顺,他在开头补上个Trigger Warning,提醒这是毫无马赛克的血腥暴力,请酌情谨慎观看。

  视频上传完毕,他看了眼迟燎:“……再等五分钟我就发了?”

  迟燎刚联系好几家大v营销号帮转和微博工作人员,确保不被限流,并让人放沈氏医院的黑料。这会儿默然无声地夺过鼠标。

  直接一个点击。

  “五分钟不要也罢。”

  【发布成功!】的橘黄色字框很快就弹出来。

  应云碎嘴唇微张,想说点什么,迟燎却把他拦腰抱起,放在床上。

  “迟燎?”

  “哥哥,视频发也发了,你睡觉吧。”迟燎轻声说,“没看到自己有多累么。”

  应云碎的胸膛快速起伏着。迟燎手指往他胸口处一戳,手掌覆盖慢慢地揉着:“又不放心啦?”

  “不放心就是不爱我哦。”

  手掌宽大干燥,应云碎知道迟燎的大手能包住自己的拳头,那大概就能握住自己的心脏。温度透过薄睡衣渡下来,他的呼吸遇药般变得和缓。

  “后面的事儿交给我,好好睡一觉。”

  应云碎吸了吸鼻子:“我就是怕一个监控视频不足以……”

  迟燎打断,“首先,你拍了戏录了综艺卖了惨,已经有一群很死忠的粉丝。其次,你和我炒了cp还正式官宣,收割了不少的热度和流量。我没给你说过,我上次回学校领个档案差点儿被一同学打了,原因是我觊觎他的男神。我的金手指就是这么容易讨人喜欢。”

  “再者,梵龙娱乐的叔叔伯伯站在我这边,我那薛太姑姥姥也不可能束手旁观,还有什么不足以的呢?哥哥,发监控不是多米诺骨牌的第一步,而是最后几步,沈氏医院必然会被推翻的。”

  声音和唱意大利民谣时的声音一样,在夏季的雨声里让人安心。

  应云碎依稀记得,第一次见迟燎时,他还有点少年嗓,现在却愈发低沉,带点男人味的锋刃,像醇烈的龙舌兰。

  龙舌兰醉不了迟燎,迟燎却已能醉他。

  他闭上眼,又突然睁开提醒:“沈氏医院也只是你反击的一部分,你别忘了,你最应该提防的是蒋玉。”

  迟燎又笑笑:“我知道。”

  蒋玉从岛上回来后身体状况挺差,现在还养在医院,沈家人要告他非法□□,可惜没什么证据。

  迟燎倒要看看,是他们找证据找得快,还是自己的视频一发,公众愤怒和舆论审判得更快。

  他轻轻揉着应云碎胸口,直到应云碎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均匀。两手握着他的手掌,像去抓他的被子。

  迟燎亲了亲他的额头。

  应云碎很累,是可能他自己都没感受完全的累。

  哪怕他说他享受其中,但综艺也好展览也好,也不应该耗费心神长久做这些。

  迟燎知道他云碎哥这两周总是欲求不满是为什么,他怕他有压力想让他释放,也是自己有压力太疲惫用亲密强撑一股气。

  迟燎想,大抵还是自己不够强大,总是让应云碎付诸很沉重的忧心,像是对未来的恐慌与迷惘。

  迟燎轻轻地抽手,起身,坐在电脑前。

  也就不到十分钟的时间,评论已经到了五位数,转发更多,《悬阁寅时》包括总导演在内的若干工作人员,《不可思艺》的其他三名嘉宾和各种学员都在其中。

  迟燎粗浅看了眼评论。

  热评第一就一句“我的妈呀”,热评第二是艾特了滨城公安等一系列公检法官博,热评第三“我是护士,说一句,我对这个监控有印象,当年很快被处理了,没想到是真的十年没人管啊……”楼下还有很多附议。

  迟燎没再看了。

  云碎哥说的是对的,没人会对这样的视频无动于衷。

  他身体往电竞椅上一靠,犹豫了瞬,也点了进去。

  十年前的场景再次回顾,迟燎大概就是那个无动于衷的人。

  毕竟和记忆分毫不差。

  但第一视角的“经历”和第三视角的“观看”,带来的效果总是不一样的。

  这会儿瞧,迟燎清晰地发现自己就像条砧板上人人刀俎的鱼。

  沈梵生命危险,沈家人都来了。每个人都贡献了一部分拳打脚踢——女人们会用掌掴,男人们更暴力,蒋玉几个舅舅和姨夫像饥饿的狼群,去瓜分他身体的每一部分,都要留下点施虐的痕迹。

  直到蒋玉和一个大人把陪护床扔在他身上,他就像那条鱼被菜刀重重拍了最后一下,这才昏了过去。

  他们竟然还踹了几脚。

  那会儿迟燎不知道沈家人为何都这么可怖,直到现在才明白了这里的关窍。

  首先是蒋龙康把他扔在墙上,“父亲”起了这么个表率作用,其他人还有什么担心。于是沈自山——蒋玉的外公,在蒋龙康离开后脚一踩就让他踝关节骨折了,又用眼神示意其他人继续。

  其他人,有些是真生气,有些可能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也是沈家的人。

  无声的胁迫,忠诚和合群,以及动手后凌虐的爽瘾,人类的劣根性。

  便演变成了群殴。

  接下来的十分钟除了有鲜血往外流基本就是静止画面,直到末尾,10岁的男孩竟站了起来,一双鹰隼般的漆黑眼睛,看向监控镜头。

  迟燎本一条腿支着电竞椅轻摇,这会儿停住。

  屏幕泛着冷白的光,映在他的瞳孔。

  他与十岁的自己对视,后摸了摸食指的纹身,轻笑了声。

  再忙了一会儿,他爬上床。

  应云碎背身侧躺着睡,迟燎把他扒过来。

  应云碎睡的不安稳的样子,汗水把额发濡湿,迟燎亲到他的眼皮好像把他弄得有些醒了,他迷迷糊糊拽住他。

  “迟燎。”

  “诶,云碎哥我在呢。”

  下一秒,他看见一滴泪从应云碎紧闭的左眼往下滑:“……我不想穿回去,求你别死。”

  迟燎指腹去擦脸,不动声色,下颌骨动了动。

  门窗紧闭,暴雨声撕成裂状,隐没了他一声轻叹。

  “怎么又说这种梦话啊……”

  -

  应云碎病了。

  其实他有预料。之前他绷着,终展结束视频发完心里总少了根弦,经验来看很容易被反噬。

  他自己配药地吃了好几种,想着预防,没想到更加昏沉。

  一直陷在梦里。

  他睡眠早就没有才和迟燎结婚那会儿好,这段时间更是做梦频繁,但醒来又记不太清。零碎的片段也差不多。

  主人公也都是迟燎。

  迟燎一会儿在火灾里,一会儿在蒋玉眼前,他想去抱他,但却被束缚着,有道声音不停地催他,故事要结束了,他要穿回来了。

  应云碎觉得梦见火灾都不会比这些模糊的片段更恐怖压抑。

  但之前他很快就会醒,但这次大概是真累了病了,梦境更具体,他也醒不过来。

  半夜他突发心悸,被迟燎抱去了医院,也始终昏睡着。

  所以他不知道监控录像如他所愿地引起了轩然大波,不只微博,视频平台和文字平台也都在提。

  医院里的血案、大人群殴小孩、明星的爱人、十年前被势力抹去的录像……这些都是能放大的新闻要素。尤其是在爆出殴打者里包含多名医院董事、第一个还是蒋龙康时,强权欺凌成为了最被讨论的主题。

  也不知道借助他之前漫长铺垫的流量热度,这个事传播发酵的速度甚至不用迟燎再找人来推,借助他之前收集的一些医疗事故和医生受贿,等沈氏医院反应过来想办法公关时,已经有一众人围在医院前闹,说要讨个公道。

  他这个时间掐得很准,六月刚好有个很重要的国际活动会在国内举行,政策管得严,全国各地都在维护城市形象。滨城这十年前的事件骤然被翻出,直接顶到被首都领导注意到。

  这都是36小时内发生的事。

  他睡了一天半,醒时才听迟燎讲的。

  但他那会儿其实还有点懵,听得心不在焉,只想着压抑的噩梦,有种劫后余生的幸运感。

  就一直盯着迟燎黑亮的眼睛,和特别澄澈的眼白,渐渐神魂归位。

  迟燎始终握着他的右手,他不受控制把手抬到嘴边,嘴唇贪婪地擦过分明的骨节。

  迟燎看他神思不属的,问他:“还懵着,到底做什么梦了?”目光温柔里含着担忧,“是想到我被打的视频,所以也梦见我被打了吗。”

  ……好像差不多。应云碎抬眼看他,声音很虚很轻,竟是软黏的,“你怎么知道我梦见了你。”

  “因为一直叫我的名字。”迟燎强调,“一直。还让我别死。”

  没有提及其他梦呓,什么“不想穿回去”“既然在这里就一直在这里”。

  应云碎笑笑,“这样么,我也不知道怎么老是做不好的梦,还好梦都是反的。”

  是自我洗脑。

  “你一做梦心脏就也会出毛病。”迟燎皱着眉,“你看看睡了多久。”

  应云碎没回答,想撑起来,却发现自己全身都没有力气。

  “躺着,好好休息。”迟燎命令,扒拉下自己的眼下,“看我,你一病倒,我就没有睡眠。”

  “……对不起。”

  迟燎怒道:“谁叫你说对不起的。我是叫你养身体,你不好我就会不好,你死了我才会死,懂不懂?”

  “嗯。”应云碎乖巧地点点头,“所以沈氏医院现在是什么情况?”

  “一切利好的情况。”迟燎勾嘴笑笑,“今晚我还要和他们吃饭。”

  应云碎一愣:“吃饭?吃什么饭?”

  “和解饭吧?”

  “你要和他们和解?!”应云碎声音一下子抬高,一股气冒到嗓子眼儿猛烈咳嗽了起来,“你他吗要和他们和解?”

  “反正这顿饭是要吃的,”迟燎语气平淡地拍他的背,因为面前人每况愈下的身体和莫名其妙的梦话眼睛一抹沉,

  “毕竟这事儿总要有个处理结果是吧。云碎哥,你好好休息。”

  他是不想让应云碎参与了,应云碎一下子如鲠在喉。自知的确无法干涉,只能毫无威慑力的威胁:

  “迟燎,你如果敢和他们和解,我们现在就离婚。”

  迟燎笑笑,摸摸他的头发:“放心。”

  傍晚。

  应云碎在医院床上翻来覆去,想着寓意不好的梦,想着迟燎,心里总不安宁。

  他知道迟燎骨子里是很善良的,可能因为小时候和他妈妈住在森林里的缘故,情绪也很单纯,别说是被蒋玉刺激,电视剧明显浮夸的情节都会扼腕叹息,大概就是因为这,才会有如此治愈的手工能力。

  这是他的软肋。迟燎说当年揍他的人基本都会来吃饭,他实在是怕这些人使些什么虚假求情招数,迟燎冷不丁就心软了。

  万一这些人把迟燎灌了呢?

  越想越不踏实,应云碎决定亲自去。

  别人都是救反派,自己是催着迟燎当反派。

  他穿着病号服走出房间,他又茫然地想起。

  自己压根儿不知道迟燎在哪儿吃饭。

  护士过来推他进去,说迟总看到他乱跑会不开心,应云碎下意识就问:“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没指望她知道,没想到护士说:“他就在5002啊。”

  应云碎在一个vip病人套房,5001,5002是走廊尽头另一个vip套房。

  这会儿他才发现。

  自己所在的医院……

  就是沈氏济生医院啊。

  “那我去5002找他。”

  -

  5002很吵闹,传来深哑浑浊的痛叫声。以至于应云碎推开门时,都没人注意到。

  然后应云碎入眼就看到了让他血液凝固的场景。

  vip病人套房总是极为宽敞,和酒店总统套房没啥区别,这会儿站着不少人,有迟燎的人有沈家的。光线昏暗,空气封闭。

  他看到了蒋玉,坐在轮椅上,或者说是被人捆在轮椅上。

  和他一样,目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只是他双目赤红。

  人群中间有个矮几,摆的像个餐桌。

  上面摆满了一碗一碗的鲜鸭血。

  这场景过于像电视剧。

  迟燎背对着他,身影高大,气场极强,黑T黑裤,是电视剧里那个黑bang老大,但是夏天轻薄版。

  应云碎不知道前期迟燎和他们是这么对峙的,此时此刻,他只看到他的vans板鞋,利落抬起,然后降下,用力的踩着沈自山的脚踝。

  年逾七旬的沈自山狼狈地躺在地,刚刚的痛叫声就是他发出的。

  离应云碎最近的两个人窃窃私语:“迟总太残暴了,再怎么血海深仇,沈自山好歹是个老头啊……”

  老头又怎样?应云碎忍不住心想,当年这些人都不爱幼,迟燎何必尊老?

  他凝固的血液已经奔腾起来。

  应云碎没有圣母心,不善良,有时候道德感低下,比如这时,他并没有被吓到,反而是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他就是要迟燎以暴制暴,以牙还牙。

  看曾经受虐的幼年,成年后变成施暴的一方。

  像看他早就期待已久的限制级电影。

  迟燎不打女人,暂且也不打蒋玉,但就要让他们看着,看他踩着老人的脚踝转:

  “有本事你说啊。”他声线冷淡讽刺,泛着应云碎陌生的阴冷劲儿,“说打我的原因是我杀了你的女儿和外孙女,你敢说吗,你女儿是小三,从来都没被蒋龙康公开过,你现在去说啊,说了也是公布我的身份,我谢谢您。”

  当年掌掴他的、蒋玉的两个姨妈低声哭着:“迟燎,求……”

  “闭嘴。”迟燎不耐烦地压低眉骨,把手被捆着的蒋玉舅舅脑袋一拽,往地上一砸,嘭得一声,应云碎都肩膀一耸。

  迟燎又偏头,阴晴不定地问了句:“求我什么?”

  两个姨妈气得身体发抖。

  “我说了可以和解,只要你们让我打一顿。但现在你们还愿意和解吗?”迟燎笑了,笑意像冰刃上的刀,他又捏着另一个男人的两颊,要给他灌鲜鸭血喝。

  男人挣扎,又是哗啦一声,鸭血从头淋到他身上,迟燎移了一道眼神,“蒋玉,你说我把轮椅砸到你身上,你和解吗?”

  这次蒋玉终于没像以前一样,再怎么狼狈都笑了,滔天的恨意从眼睛里涌出来。

  迟燎满意极了,想再拿一碗鸭血。

  这才看见了门口的应云碎。

  那时迟燎是有些惶恐的,动作都顿住了。

  一方面觉得自己的行为是有些幼稚冲动的,模仿着电视剧,小孩儿似的泄愤,

  一方面明白自己这时已露出了骨子里那暴虐疯狂的一面,哪怕应云碎想让他当个坏蛋,但当他真的当坏蛋时,他不觉得应云碎会喜欢自己这种形象。

  但他没想到,对视一瞬,他的云碎哥就弯眼笑起来。

  竖起了个大拇指,做了个口型:

  继续。

  房间里充斥着鸭血的味道,难闻得很,迟燎那一瞬的感受,却突然像烈烈夏日口渴得不行,回家在一阵空调风里喝的第一口带冰块儿的青柠水。

  让他觉得,他的云碎哥,好像从不抵触自己的任何一面,甚至更要了解。

  让他相信,他的云碎哥,好像无论自己犯了什么罪,都会站在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