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疚和赎罪?”应云碎因为这两个词心跳快了些。

  但对方自知言多,却不再多说。只道恒安福利中心现在能修缮得这么好,设施这么齐全,主要就是靠小蒋总的捐赠。

  只剩忙音时应云碎还一阵恍惚。

  火灾发生那年他18岁。

  走了个自主招生和贫困生扶持项目,还没高考已经拿到了名校H大降分50分的录取资格。

  前途不谈光明,但至少是令他期待的。

  院长也是高兴,联系了个艺术慈善机构搞活动办儿童展,却没想到先发生了意外。

  应云碎错过了高考。

  但他最后还是上了H大,读了艺术史,除了留下覆盖半面背的疤和漫长的阴影,他还是按照能想到的最理想的人生在走。

  只是一直存着大难不死的心有余悸。

  那是穿书前。

  而这个世界原本的“他”,迟燎念念不忘的“他”,按照那次去苏市问到的伤亡情况,应该就是没有幸存。

  成为了遇难人数的数字9。

  白邦先也好,小米也好,包括山鸦,这个世界的人基本都和应云碎穿书前的人“一样”,唯一的差池便只是自己。他思索过很多,也不是完全没有头绪,但从来没想过,人生轨迹最难忘的那抹痕迹“火灾”里好像也有迟燎。

  一个本都以为不存在的人,却与自己有那么深的羁绊。可那时迟燎也才刚满14岁,他能做什么?

  纵火犯?他难道是火灾的始作俑者吗?

  应云碎打死也不信。

  他决定抽个迟燎忙的时间,再去恒安福利院一趟。

  不是为了求取真相。

  而是他敏锐感觉这个事在折磨迟燎。

  迟燎的大型艺术装置“火烧云”小范围地出圈了一把,甚至收到了学校教授的邀请,想买它的版权。

  扔掉火柴也没人说他是芳心纵火犯后,他似乎也从落寞里挣脱出来。应云碎队内排名时把他排在第一位,没有避嫌,实打实地写着偏爱。

  是以这期节目播出后,就有了个“火烧云”的cp超话。

  网友说这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艺术家明目张胆地撩人于作品之中,策展人心知肚明却也推波助澜。

  超话就小四位数的粉丝,但活跃度不俗,因为觉得是限定cp。【只嗑综艺糖!两人都是已婚,大家切勿上升到三次元生活!!!】主持人如此郑重说明,于是粉丝的热情全贡献在节目播出的时间了。

  录制新一期时,应云碎便实打实的感觉到,自己是真有点儿小火了。

  都有粉丝在外面蹲了。

  “啊啊啊啊小碎!”

  “来了来了他看过来了!”

  “好白啊人间艳云应云碎!”

  那会儿应云碎和队里留下的四个人——小夏、Lynn、董星实和那个谁都在旁边,他有些脸热,不好意思地嘀咕:“人间艳云是什么啊……”

  “大概是粉丝爱称啦,可能迟燎的作品也打了点辅助。”Lynn如此说。

  迟燎挺起胸,咧嘴笑得比粉丝还开心。

  这时不知胆大包天的谁涨着脸吼:“好看死了我的内娱老婆!”

  迟燎嘴巴又跟按了关机键,瞬间绷紧。

  “老婆是什么鬼?”他不满地吼道。

  “可能是泥塑粉吧,不也是追星用语吗。”小夏解释。

  “那怎么能叫别人老婆?”迟燎刷的一声把外套拉链拉到顶,遮住下巴,一脸准备去干架的阵仗,怨气冲天愤愤不平道,“娱乐圈这歪风邪气确实该整顿一下了!”

  应云碎忍不住笑了声。

  迟燎把目光移向他:“应老师,你笑我。”

  “没有,我就是说你想整顿就整顿吧。老公。”

  最后的称呼他当然是不动声色做了个只有迟燎看得见的口型。

  没有声音,但两个字像是拥有实体,哐当一下敲到迟燎暴跳如雷的脑袋上,变成一朵幸福祥云。

  老公。他低下头,嘴巴也埋进衣领里,琢磨着还从没听过的称呼。

  应云碎只能看到两个嘴角从衣领里露出来,高高的翘起。

  应云碎老公堪称是快乐滑翔进录制现场。

  今天就是第三轮角逐。

  这次的赛制是“译诗”,根据诗歌进行创作。

  节目组发布了两道命题,一首是刘禹锡的古诗《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一首则是美国诗人弗罗斯特创作的《The road not taken》。

  策展人组内两两分组,选择命题共同创作。组与组之间,同命题的再进行比拼。

  也就是说,应云碎组负责刘禹锡的两位艺术家,和其他组同样选择古诗的选手进行PK。

  故排兵布阵还挺讲究。

  但应云碎组半分钟就分好了组。有别于其他组的策展人让艺术家自己挑有灵感的选,他是擅自做主安排了。

  “董星实和小夏负责古诗吧,迟燎和Lynn负责英文诗。”

  大多数艺术家更擅长给题发挥而不是做选择。

  更何况董星实工笔画更契合古风,Lynn则说弗罗斯特的那首诗是她的座右铭。

  他又不想把迟燎和董星实放在一组。

  总觉得迟燎这装拽的要和董星实打架。

  幸好,四个人对分组也没有异议。

  分完组后就是各自讨论,两首诗都挺哲学。应云碎先和董星实他们聊了会儿,又来看迟燎和Lynn。

  前一组氛围严肃认真以古为鉴,就像个艺术论坛。

  而迟燎和Lynn正在百无聊赖吊儿郎当敲玻璃。

  “……”应云碎从迟燎手中接过一管玻璃,忍不住戳了下他贪玩的胳膊,刻意地正声厉色:“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应老师读过这首诗没?”迟燎问。

  “那自然,这应该就是课本里的吧。”

  《The road not taken》中文译名《未选择的路》,相当寓意深刻的一首经典小诗,展示了人们站在十字路口抉择时的心情。

  应云碎现在都能背出那句经典结尾——

  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 and I--

  我选择了人迹罕至的一条

  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

  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

  “这首诗没有阐述两个选择是什么,着眼点就是抉择过程本身。其实有很多点可以切,我随便抛砖引玉一下,比如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选择便意味着放弃,或者机会成本什么的……你看着我干什么?”

  应云碎不想点名迟燎的。

  但大概因为这会儿只有室内固定镜头,相当于房间就他们俩和Lynn,迟燎目光就过于得寸进尺的直白。

  他就也忍不住cue他。

  自认为严气正性,其实只熟稔又亲密。

  “应老师,你好像讲高考作文的老师。”迟燎摸摸下巴。

  Lynn在一旁笑,她长得很乖,人也安静,目光在两人之间转,好像在欣赏一出喜欢的相声。

  应云碎不想当迟燎的捧哏,视线下落到他往自己这方向歪着坐的屁股,示意他认真点。

  迟燎就坐正了,托着下巴。

  迟燎就喜欢看他老婆斯文秀气一本正经的“老师”样儿,恨不得用目光扒下他衣服。

  “先确定一下艺术形式是什么吧。Lynn做玻璃,迟燎动手的都挺擅长,你们可以……你又笑什么?”

  迟燎低着头,下巴和嘴又藏在衣领里,肩膀微颤。

  “我没笑。”他沉嗓说,尽量hold出一个冷淡的眉眼,但眼睛弯弯地眯着,左手搓着右手食指纹身。

  一看他手,应云碎突然明白了。

  他说了句“迟燎动手的都挺擅长”,这小子绝对想歪了。

  想到洗澡时他动手帮自己……

  他后悔了。

  他不该叫迟燎老公的。

  就做了个口型,瞧这人这会儿得意忘形成啥了。

  连带着自己也浮想联翩……

  应云碎站起来,镜头下映出一对发红的耳朵:“古诗组说他们用五分钟讨论一下,我看时间到了,先过去了,你们再好好想想,有问题叫我……”

  步履从容,掩饰内心落荒。

  四十分钟,应云碎都没再进过这两人的讨论室。

  再进去时Lynn已经交出了可靠的答卷,她说联想到她放弃名校法学offer只身去玩艺术的二十三岁,选择表达的主题是:“不要美化人生中未选择的那条路。”她和迟燎会利用玻璃、颜料来进行创作,让应云碎不要担心。

  应云碎才不会担心,只是看到这个时候在用节目组ipad的迟燎仍有些吊胆。

  不过迟燎正经起来还是很专注,不多时,他竟就已在app上用虚拟场景完成建模,给应云碎展示他和Lynn的想法。

  精致的透明玻璃组成一个结构性很美的交错迷宫。

  迟燎手指一滑。

  白色颜料从玻璃迷宫口往下倾倒,本来是一道玻璃管道,它始终是白色的,直到顺着不同的岔路口流淌,走向了迷宫中不同的路。

  有些管道里本来就有彩色颜料,白色和它们交织出绚烂的色彩,继续流淌出彩虹般的图案。有些管道经过调节,又会让这些液体变干涸,或者沾上彩片儿,或者被稀释……

  没有一条管道能一如既往地流淌单纯的白色颜料,但当各种液体从不同的管道流向出口时,呈现的液体颜色与状态却很相似。

  又是一个能带来有趣斑斓视觉体验的装置。

  应云碎明白他们的想法了——没有一条路能充满理想化的简单纯净,不同的选择就是不同的风景。

  但殊途同归。

  他虽然觉得既有创意又有设计感,但实在不愿再次表达对迟燎的赞美,便又故作刻板地说:“挺好的,不过建模是理想化的,能不能做出来还要看你们对迷宫的设计,你加油,好好干。”

  迟燎绷着嘴角点点头,又渐渐把下巴往衣领里藏,一字一顿地说。

  “好的老师,我会好、好、干、的。”

  “……”

  于是这天晚上应云碎醉生梦死。都快睡死过去了还要被迟燎求着再喊一声老公。

  他发誓,以后再不和他录节目了。

  -

  做这期“诗译”,节目组照样给了一周时间。

  迟燎创作这些是不会给应云碎看过程的,觉得会影响节目效果。所以他常常和Lynn约在她的工作室。

  周五这天,他又主动做东,要请燎云医宝的开发人员和梵龙娱乐的叔叔伯伯吃饭。相当于一天都不在。

  应云碎效率很快,迟燎前脚走,后脚他就去了机场。

  去苏市,恒安福利院。

  再来他身份已经不同——真正小有名气的明星,接待他的志愿者也从一个变成两个,资历更深,毕恭毕敬得让应云碎十分惶恐。

  有一个就是上次招待过应云碎的志愿者,她带着套近乎的语气主动说道:“老师您又是替你朋友来的吗。”

  应云碎笑着喝了口茶,说是。

  “您当时问我是否有个18岁的逝者,说是对您朋友很重要的人,我帮您查了下,确实有个,只是身份仍旧无法确认,抱歉。”

  “没关系的。”应云碎平淡道。

  他不想再停留这个话题,没想到对方却叹了口气,又说:“挺可惜的,他遗体是在308那个房间被发现的,那个房间完全堵死,而且都是易燃物,如果当时他能往右拐进到对面的309,说不定还能逃出一劫……”

  “这怎么可能知道啊,那个时候可能都已经有些意识模糊了哪里分得清路,唉,都是命。”另一个志愿者叹道。

  “确实,都是命。”

  茶杯的水面再次泛起涟漪,应云碎垂眸,面无表情,只声音很轻地确认:“意思是,他在走廊上迷了路,左拐进了一个房间,然后丧生的?”

  “差不多是这样,踏错了路啊……哎其实拐进309也不一定能幸存,人这一辈子真不好说。”

  应云碎扯扯嘴角。

  他沉默不语,过了会儿,又蓦地站起身,笑道:“不好意思,我想去趟卫生间可以吗。”

  -

  水龙头冷水不息。

  洗了第三次脸了,应云碎仍然胸口起伏得厉害。

  志愿者说错了,拐进309,就是能幸存的。

  ——因为他当时就是右转的。

  在走廊上,他晕晕乎乎地迷了路,靠着直觉右转。

  而不是他们口中“左转的死者”。

  他心乱如麻,掏出裤兜里的药连忙吃了两颗。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振动,迟燎发来个小视频。

  是白色颜料在第一个玻璃管道的岔道分液,一边变干涸一边却混了些红色往下滴的瞬间。

  【Chi.L:云碎哥,这个实物还是很漂亮哈。我刚盯着这个,突然想起了当时你给我讲剧本,说小径分岔的花园,你还记得吗,我那会儿是真没明白,这下突然就懂了】

  手机从手中滑下。

  小径分岔的的花园。

  应云碎怔怔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瞳孔渐渐放大,嘴唇微张地快速呼吸。

  他当然记得他当时和迟燎说的。

  ——花园里有两条路,总要选择一条,而选择时就相当于分裂出了两个人,走到了两个方向。

  ——也就是说每当作出选择时,就会分裂出做出其他选择的自己。

  ——你在花园里会遇见另一个时空维度的你。

  他就是记得这个,才一直觉得自己在一个平行世界。

  这个时空的“自己”已死,他刚好顶替。

  迟燎喜欢的是自己,但也可以说是另一个自己。

  但现在他懂了。

  懂了为什么其他人都相似唯独自己有生死。

  懂了为什么从蔷薇花的画到疗养院的记忆都完全没有差池。

  它不是从最开始就是两条平行路的。

  白色颜料到岔路口一个变干一个变红,而世界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分岔变成两个时空——

  一定是从自己火灾逃生,一个向右一个向左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