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云碎其实见过很多优秀的油画棒作品。

  薄厚不同的平涂,多色渐变或者点画,利用刮刀和手指揉搓,也能制造更梦幻的混色效果。

  材质原因,它很适合画日出、日落、霞光,和火烧云。

  但迟燎压根儿画的不是火烧云。

  至少不是广义上的。

  凌乱的红白笔触把一张纸涂满,中间则是起伏线更深的交缠。

  应云碎只能说,可以认为它是将印象派和抽象派混合起来,师从莫奈和康定斯基。

  也可以认为它是小孩子刚接触色彩的信笔涂鸦,师从蜡笔小新。

  这大概就是艺术。

  看人怎么解读。

  应云碎都能想象迟燎如何认真又匆忙、温柔又狂躁地把纸涂满,以期得到一张综艺的入场券。

  ……但这综艺确实也太水,真把他放了进来。

  还是迟燎关系真四通八达,想参加就参加?

  不过无论如何他还是开心的,惊愕又惊喜,隐隐有些忍俊不禁。明白这小鬼还是要哄,就直白地告诉他,看出了情|欲。

  镜头适时移到线条交缠的特写,围观的人又一次窃窃私语。

  迟燎唇线平直,鼻间溢出一声轻轻的哼笑。

  “我答对了吗。”应云碎笑着问他。

  迟燎嗯一声,手从裤兜里伸出来。

  应云碎把邀请卡放到他手掌,又犹豫了下。

  这样太突兀了,他什么都没问,就这么一幅油画棒。

  显得过于你情我愿。

  他反悔似的抬起,装模做样地多问了句:“为何创作这样一幅作品?”

  迟燎眼神下落,停在他手上:“你问我创作背景?”

  应云碎与他对视,暗示他随便答答就好。

  奈何迟燎眯了眯眼,像是不屑他的提醒,有自己的标准答案,口吻懒懒平平:

  “夕阳和落地窗,沙发和安全|套,汗液以及……”

  这才把目光定在应云碎脸上。

  围观的其他选手惊呼着。

  国内综艺一向保守。

  裸|体画作都会打码的,哪会有人直接描摹这种场景?

  应云碎感觉今天看到的不是迟燎,是在办公室打电话的迟总,哦不,迟总也不是,毕竟姓迟的一向也是单纯又羞涩,天真又保守。

  一些词在他那儿都会自动屏蔽。

  哪像现在能听到的看到的,一股陌生的脱缰的冷傲。

  应云碎手情不自禁攥紧了邀请卡,怀疑他要直接说出“汗液以及你”。

  但迟燎说的是:

  “以及人。应老师,这就是意象现场。”

  断句是在应老师后停的,前面说得很快。好像是“以及人——应老师。”一种解释说明。

  但大概只有应云碎能听出这里的意有所指。

  选手只惊奇迟燎坦诚地讲述性,惊奇他个人资料写的19岁无名指上却戴着戒指,惊奇他明明很拙劣的画技却好像一瞬就把策展人吸引。有一两个家世不俗的富二代还嘀咕着他长得有些眼熟,好像在什么父亲参与的峰会里看过。

  应云碎不再问下去了,害怕迟燎又蹦出什么大尺度的话。

  迟燎问:“这下可以给我邀请卡了吗,应老师?”

  “他好嚣张啊,比董星实还拽。”

  “董星实好歹还是有点水平的,感觉迟燎这……”

  “我怎么觉得他一直想撩应云碎?”

  “应云碎那种说话语气,是和谁都能组cp。但他已经结婚了啊……”

  应云碎手微微张开,迟燎便已把邀请卡从他手中抽走:“毕竟我就是为你来的。”

  ……

  待每位策展人都发完手中的7张邀请卡。

  第二展规则正式开始说前,有十分钟休息时间。

  迟燎和应云碎躲在卫生间的隔间。

  迟燎脖子上还挂着“37号”的身份牌,应云碎也挂着策展人的身份牌,两张身份牌在他们身体的紧贴中合在一起,分不开。

  迟燎的吻也是火热的,就像他那笔触的烈红,应云碎想着他录节目时那冷酷的态度,觉得他还怒火中烧。

  没想到亲完一轮,迟燎勾住他的腰,兴奋地问他:“我拽不拽?”

  “?”

  “云碎哥,我刚是不是很拽?”迟燎满意又嘚瑟,沉声学着之前淡漠高傲的口气,“夕阳和落地窗,沙发和安全套,汗液以及应老师。”

  “……”

  应云碎想说,当你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就不拽了。

  但看着迟燎喜悦的虎牙,他变成了点头,非常浮夸地说:“嗯。我被拽得腿打晃儿。”

  这种话迟燎很受用。

  他搓了搓应云碎的背,义愤填膺:“我这么拽,我看谁还不嗑我和你的cp!”

  “……”应云碎告诉他,“我们是真的,不需要别人嗑。”

  “不行。那个董星实不就想进你的组吗,我让他进,我们决一死战,看谁的cp粉多!”

  应云碎失笑,刚想说一句“幼稚鬼”,迟燎忽得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忙嘘了一声,做了个口型,“有人来了,我们不要亲出声音。”

  他又把嘴唇落下来,应云碎便再次把舌头伸出去。

  等再见到选择的七位艺术家时,应云碎便是嘴唇红润泛水,身体无力发软的。

  很尴尬地揉着头发。

  董星实竟然也在。

  导演组在一旁解释,节目组加了个队内互换名额,刚好应云碎队里有个尚一凡影迷,尚一凡名额满了把他拒了。影迷和董星实不知怎么一协商,达成了互换共识。

  应云碎联想到迟燎说的话,总觉得这些什么互换的节目规则都是他插了一脚。

  尤其是第二轮的赛题,竟然是根据自己的策展人进行创作。

  众人都一派震惊,就迟燎不动声色,事后应云碎看到他在后采里还煞有介事地说:“这是我擅长的主题。”

  宣布了二轮规则后这期录制基本上就到尾声,剩下的时间就是策展人自行和艺术家交流,确定作品灵感。

  应云碎组里3男4女,各有所长,哪怕是面对根据策展人创作这么刻意的定题,他们也都兴致勃勃的。他一一和他们洽谈,展现了让跟拍PD都吃惊的知识广博的一面。

  六名艺术家加一个野生迟燎风格各异,但他竟对不同艺术形式、历史背景、文化潮流和相关概念都有深刻的了解。

  就算是录制前补课,这也补得过于完整了。

  轮到董星实。

  这位直率的20岁男生直接发问:“你为何偏爱那个迟燎?”

  应云碎那会儿还没去找迟燎说话呢,迟燎又在那里装拽,他刻意离他远点。

  他轻扬眉,表示洗耳恭听:“何为偏爱。”

  董星实道:“策展人要有敏锐的审美眼光,辨别高质量的艺术品。迟燎那画画水平我们都心知肚明,完全够不上,占一个名额太过了。”

  “你说得对。”应云碎认同,“但我们这节目也不是选画家。”

  “是选艺术家。迟燎油画棒确实就那样,但我相信他在其他方面会有潜力。”

  董星实笑了:“相信潜力,你这话和偏爱无异。”

  “是。可选作本来就是个主观的过程,我喜欢又有什么办法。”

  说得很直接。

  直接得不讲道理。

  仿佛潜台词是我就偏爱了,也没人有办法。

  董星实竟有些语塞。

  应云碎语毕了一会儿又怕说得太过了,欲盖弥彰补了句实话:“我也是相信你能引领国潮工笔画的未来才选你。”

  董星实抿嘴,自上而下打量着他。

  转了个话题:“那你说我该如何画你比较好,按节目要求,你这下是真要当我的缪斯。”

  “缪斯不需要说话的。”这话不是应云碎,是迟燎说的。

  他不知啥时候走来,声音漫不经心夹枪带棒的,

  “艺术家问缪斯怎么画,那还要艺术家干什么?”

  董星实转头看他,笑:“你这么自信,是有想法了吗?”

  “我有啊,我标题都想好了。”

  他音量不大,但其他人也都竖起耳朵。

  第二轮赛制是队内甄选,7进4,由应云碎和大众投票两部分组成。所以大家都是竞争对手。

  节目组给了一周时间创作,这会儿都是刚开始构思的阶段,迟燎怎么就想好了?

  董星实:“那你说。”

  “火烧云。”

  “?那不是你的画吗。”

  “对啊我下一轮的作品也叫火烧云。”迟燎说,“不可以么。”

  联想到他的上个“火烧云”代表“情|欲”,这话什么意味不言自明。

  应云碎想跑。

  在卫生间把迟燎亲嗨了,这人愈发有些放肆,好像都忘记是在录综艺。

  董星实怀疑这人是专门接了个要和应云碎炒cp任务的关系户。

  倒是两名女艺术家小夏和Lynn开放又可爱,直接用一句“哇迟燎要撩有夫之夫的应老师吗”的调侃,把氛围又消解得轻松。

  迟燎的回复也很大方,他看向应云碎:“应老师你介意吗。”

  说不介意,播出去必然被网友骂。

  说介意,不知道迟燎会怎么想。

  应云碎沉默了两秒,聪明地招了招手:“随你发挥,但我结婚了。”

  迟燎笑了,也扬了扬手:“我也结了。”

  两人戒指不一样。

  所以不会有人觉得这个结,是一个结。

  -

  应云碎直觉很准。

  等节目第一期正式在梵龙娱乐收购的某视频app上线时,他就彻底恍然大悟,这节目最开始是温琴帮塞的,但改版成自己更擅长的艺术综艺,迟燎功不可没。

  他这是资方下场,来当选手了。

  那天也意料之中出现了个#应云碎迟燎cp感#的词条。

  每一篇通稿上还都写了一句“这迟燎明显比董星实更配应云碎啊”,如此画蛇添足的文案,也能想象是出自谁手笔。

  但是迟燎挺开心的,他自然不会说他的手段幼稚。

  文字刚好又是有煽动性的。

  就这通稿多了,还真有些活的cp粉出现在评论区。

  迟燎没有微博,应云碎则涨粉很快。

  他在节目中展现出的气质、专业性也让很多人印象改观。

  应云碎属于那种乍看起来冷艳笑起来风情温柔的长相,所以明知结婚也容易被组cp,明知已婚评论区还是出现了类似【我觉得应云碎像美丽的脆弱老公】【我要当应云碎梦女】的咆哮夸赞。

  看到自己的粉丝60万时,应云碎自私地想,希望这样狂热吹彩虹屁的粉丝越多越好。

  到时候就能以更多的势力评论转发,把事情闹大。

  -

  一周的时间,他完全不知道迟燎的“火烧云”是要做什么。

  “反正是做大型手工装置啦。”他这么卖关子,但家就这么小,最大的东西就是迟燎,没有出现任何新的手工物。

  应云碎也没精力管了。虽然这综艺周末拍,强度不大,但于他而言还是有点累,平常变得更加嗜睡。

  他明显感觉,自己身体不如才穿书来那会儿了。

  但咬咬牙,按时吃药,仍然能若无其事。

  周六那天是队内录制,7名艺术家会展示自己的作品让应云碎不公开排名。

  周日则是全场录制,将同样的作品带到舞台,让其他策展人和大众评审评价打分。

  他们聚集在一个未完全修缮的室内展馆。

  老实说,应云碎看了那么多年艺术品、分析了那么多主题了,还是第一次自己成为艺术品的主题,激动又紧张的。

  而这些年轻的艺术家确实又很有才华。虽然可能也有强行拍马屁的成分,但不妨碍他们的天马行空。

  小夏运用了综合材料,将大漆、红木屑、朱砂和矿物颜料混合在一起,在画布上泼墨成比宇宙还深邃的图案。整个风格很艳,她说这就是应云碎给她的感觉。

  Lynn则相反,她说应老师给她的印象是透的,玻璃艺术家的她,烧制玻璃构筑成一朵百合的样子,晶莹剔透且流动。技巧不俗。

  还有两位都是用布面油画和素描对应云碎进行了画像,而董星实别出心裁,同样是“画”应云碎,他却很创意地用了红心K扑克牌的形式,应云碎这才发现他的工笔水准是很高超的,画得特别细腻,画的也不是他的人,而是两只对称的百灵鸟,一方华丽一方纯净。

  然后就是迟燎。

  应云碎最期待的迟燎。

  迟燎来得很晚,节目录制中途才慌急地出现,手上抱着个很笨重的机器,看着像长筒摄像,还有三脚架。

  Lynn问这是什么。

  迟燎回答:“烟雾机。”

  烟雾机?

  应云碎冒出了个脑洞,心百转千折地轻轻颤了下。

  迟燎招手:“我刚刚一直在另一个房间试温,你们跟我过来。”

  应云碎其实一直知道,迟燎手很巧。

  就像他刻的木雕。

  所以他相信他。

  但今天他才后知后觉,迟燎最擅长的是利用光,利用自然,呈现最治愈梦幻的视觉。

  就像当年他给他妈妈刻的彩虹墓碑。

  还有现在他看到的“火烧云”。

  没错,他竟在室内看到了一朵云。

  真的是云,像一团凝聚的白羽,洁白缥缈地浮于房间中间。有一架钢琴那么大。

  大家都看愣了。

  “别动。”

  迟燎对门口的人说,然后走过去。

  他身影高挑,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盒火柴,利落地擦燃,跟表演似的,边迈步边沿着云角一点。

  点了一圈。

  在应云碎眨眼的一瞬,这朵云就燃了起来。

  下面变成明度不一的红色,上面仍是纯白。

  红色像上舔舐扩展,就像晚霞吞吐天空的那刻。

  云飞絮般散开,红色的飞絮和白色的飞絮开始交缠,像一簇簇火沾了雪,也像一团团雪染了血。

  真的是火烧云。

  也真的是云碎。

  应云碎呆住了,其他人也看愣了。

  这是利用自制的烟雾机设备,通过对湿度和温度的调节得到的作品,将室内空气中的水蒸气凝聚起来,一切准备就绪时,水蒸气便在造物机上凝聚成一朵悬浮在低空的室内云朵。

  至于“点燃”,是利用灯光照明变红。

  至于“变碎”,是因为这种云维持的时间本就只有短短数秒。

  房间里的火烧云,这是一个无论谁看到,都会评价梦幻浪漫的优秀装置艺术。

  迟燎嘴角弯着,得意地看向应云碎。

  结果收到策展人惊艳无比的眼神时,艺术家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想做拽哥人设,却抑制不住地傻笑。

  直到小夏突然用一句网络热梗的调侃——

  “迟燎是纵火犯啊!”

  应云碎没有眼花,他肉眼可见迟燎整个人都在听到这个称呼时僵住。

  仿佛听见了折磨许久的审判宣告,笑容顿失,脸都一下子白了。

  即便小夏继续说——

  “是要在应老师芳心里纵火的人啊哈哈哈!”

  大家都笑,说什么芳心纵火犯,应云碎也笑。

  但他笑了,也没带动迟燎再笑出来。

  大拇指摩挲着火柴盒,他像自己犯了罪,失落烦躁地低下头。

  应云碎看见他用力咬了下嘴唇,用干燥的火柴划了下手指的纹身。

  接下来迟燎一切正常。但周日那天,他就没有再用火柴进行那段点燃云朵的动作了。

  直接通过灯光让其变化。

  虽然仍很梦幻,却顿时少了点儿像行为表演艺术的观感和趣味。

  应云碎最在意他的情绪,将这一切看在眼底,心里也很复杂。

  脑子里又想起蒋玉的话,“杀人犯”、“恒安福利院的火灾”、“火灾之后,没人能救得了迟燎。”

  他忽地有些害怕。

  这种害怕很复杂。

  别的猜想可以暂且搁置一边,但身为从小长在恒安福利院的人,有些事他必须越早调查清楚越好。

  于是这天,他就拨通了恒安福利院的联系电话。

  应云碎不多寒暄,开门见山问是否认识一个叫迟燎的人。

  “迟燎没有哦,我们只认识一个叫蒋燎的,小蒋总。”

  “为什么认识?”

  “啊因为火灾过后,他为我们福利院的修缮工作做了很多,还捐了操场图书馆什么的。”对方公事公办的,“虽然小蒋总说自己说是出于愧疚和赎罪做的慈善啦,但我们仍然都很感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