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下了小三天。

  三天后应云碎去见了白邦先。

  教授的雕塑项目进展到一半,听闻了应家的破事儿,请他吃饭。

  应云碎去了,是单独的。接收着教授的嘘寒问暖,心里也很感动。

  餐宴上还有小米,两人交谈间他得知教授明天要回苏市办一个展。

  应云碎本没有说话,但这次教授主动邀请了:“你想去看看吗?我们刚好也缺一些人。你就当散散心。”

  他知道应云碎被应家赶了出来,好像还被要求还钱,担心他陷入生计又悲伤难抑。

  事实上应云碎早已平静寡淡,要不是看在温琴的份儿上,恨不得怂恿迟燎在反派计划里多加一所医院。他没想到这根橄榄枝竟还是抛了过来,想了一会儿,同意了。

  反正又是孤儿了,他想做回原来的自己,也确实该回回真正的“故乡”。

  这天回去他便在收拾东西。

  迟燎从公司一回家看到一个摊开的行李箱,如临大敌:“云碎哥你干嘛去?”

  应云碎坦诚相告白邦先的邀请。

  他以为迟燎不会开心,但迟燎只问:“你要去苏市吗?”

  应云碎:“嗯,可能去三天。”

  迟燎竟妥协了:“好叭,那你去叭。”

  应云碎意外他的通情达理。

  迟燎帮着应云碎收拾东西,越来越如芒刺背,过了几分钟,他做下决定,把自己的行李箱拖出来:“算了,我跟你去。”

  应云碎愣了:“你不当霸总了?而且你妈妈忌日快到了。”

  迟燎说:“可我想和你一起出去,我们还没出去过。”

  他眨了两下眼睛,祈求的神态坚定的口吻:“我要跟你去!”

  应云碎根本拿不出理由拒绝。

  于是真正登机时就变成了四个人。

  应云碎对白邦先和小米不好意思地笑着解释:“家属携行……应该可以吧?”

  “可以是可以。”白邦先微张着嘴,“但你确定只是携行?”

  迟燎托着两个行李箱,背上背着个鼓鼓囊囊宛如炸药包的登山包,脖子前面还挂着个相机。

  他刚把卫衣兜里过于重的东西转移部分到外套口袋里,创口贴、暖宝宝、眼罩,竟然还有夏天的小电风扇和风油精。

  “。”应云碎只得不好意思地再次笑笑:“……当旅游来了。”

  还有个U形肩枕,不方便塞进兜,迟燎勾勾应云碎的手指:“云碎哥你帮我把这个放到我卫衣帽子里。”

  应云碎说好,绕到背后踮起脚。

  突然愣了下。

  低头看了看迟燎的鞋,他重新仰头,戳了下他后颈:“你再蹲下来点儿。”

  迟燎喔了声,腿曲得更深。

  应云碎把U形枕塞进帽子,压平:“好了。”

  咔嚓一声。是小米富士拍立得的声音。

  迟燎应云碎循声看她,小米抽出缓慢升起的相纸,挥了挥递过来:“哥你们太养眼啦,我忍不住拍了一张。”

  白色光滑的相纸正在慢慢成像,应云碎很喜欢看这个由无到有、画面像涟漪慢慢浮现的过程。

  会有一种瞬间的定格和期待感。

  迟燎刚站直转头,应云碎正放下踮起的脚——这是小米捕捉到的瞬间。应云碎捏着相纸一角,歪着头看画面色彩变得更饱满。

  他们是情侣穿搭,羽绒短外套内搭卫衣,宽松运动裤下面是AJ运动鞋。跟拍运动海报似的。

  应云碎本从不会把自己打扮地这么休闲随意,而且过于潮。但意识到迟燎脱去西装后的日常往往就是这种夺人眼球的体育生风格。他是小男孩儿谈恋爱、手机壳都要情侣款的人,应云碎便任他把自己也打扮得像个骚气装逼少年。

  小米捕捉得很好。两个脑袋空隙之间,是一格穿过机场落地窗的过曝光圈,应云碎轻声念叨:“还真是……”

  “什么真是?”迟燎问。

  应云碎摇摇头:“没什么。”

  最后迟燎拿走了这张相纸。

  掰开手机壳,把它塞了进去,再压紧。

  登机后应云碎便闭目养神,但迟燎有些亢奋,一直打扰他睡眠。

  第一次他快睡着时,迟燎把帽子一翻,U形枕拿出来圈在他脖子上,眼罩抛出来盖住眼睛,摆弄间反而把他搞醒了;

  第二次他快睡着时,迟燎大喊空姐,要了个薄毯,披在他腿上,又把他搞醒了;

  “迟燎,我已经很舒服了,什么都不需要。谢谢乖。”应云碎如此强调,结果第三次快睡着,迟燎直接戳他的大腿,发出没世面的声音:“云碎哥你看外面的云,好漂亮。”

  迟燎坐在靠窗的位置,应云碎虽然有些不耐烦,却还是很赏脸地掀开眼罩,手撑在迟燎大腿上,眯着眼往外看了看。

  舷窗外碧天如洗,云果冻般一层一层的,他点头:“确实。”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迟燎说,眼睛很亮。

  应云碎歪头看他,变成金色的睫毛轻轻颤动着:“你第一次坐飞机?”

  “也不是。”迟燎回答,“只是是第一次会看外面的样子,毕竟是和你在一块儿嘛。”

  小时候坐蒋龙康的私人飞机,却因伤痕累累全程昏睡;长大后坐蒋龙康的商务机,也疲惫忙碌连打开遮窗板的心思都没有。他说得自然随意,应云碎却像听到了一句动听实诚的情话,手掌在他的运动绒裤上抓了抓,安静地和他欣赏这片云海。

  过了一会儿,迟燎把他眼罩一拉:“好了你继续睡叭。”

  应云碎挠挠他大腿:“你呢?”

  “我写代码。”

  应云碎笑了:“写得进去吗?”

  “别小看我。”迟燎说,“我用手机写也很快,待会儿给你看。”

  结果等应云碎醒时,他也已经敲代码敲睡着了。

  没有U形枕也没有眼罩,故憨相袒露无疑,脖子歪着嘴巴张着,角度得当仿佛要把窗户那道刺眼的光束给吞掉。

  应云碎笑起来,拍了拍坐在另一边的人,小声:“小米,能不能借下你的拍立得。”

  又是咔嚓一声,在机厢显得挺突兀。

  所幸迟燎并没有醒来。

  应云碎学着迟燎收藏照片的方式,掰开手机壳,把这张睡觉傻照塞进去。

  然后他将迟燎脑袋扒到自己这边,给他带上U形枕,又用头顶顶着他的下颌骨,最后手托起他下巴一抬,让他嘴巴闭上。

  小米被逗笑:“哥,你们真挺般配的。”

  应云碎只是阻止他的英俊伴侣口呼吸,不明白这个般配是如何解读而来。小米说是迟燎睡觉看起来很像个小孩儿,而应云碎的行为则十分“养成系”,她还兴奋地问:“哥,你想不想把你们的故事写下来?”

  “嗯?”

  “现在网上有一个很火的生活记录论坛,我经常在上面读一些同志文学,很受欢迎的。”

  “就小说吗。”

  “差不多吧。但是都是那种纪实向,感觉都很真。我现在在读的这本作者说是在写自传,现在才讲到他被陷害残疾,感情线都还没出。他一两三个月才更新一点点,但文笔确实很好,写的像散文,很多粉丝呢。哥你没事儿也可以写写你们的故事啊!”

  应云碎摆摆手:“我还是算了,没那个水平。而且我和迟燎的故事也没太多说的。”

  是因穿书才强行拉出的感情线,因相似才走到一起的备份缘。应云碎虽心甘情愿耽溺其中,却仍时不时觉得自己的故事没那么值得被炫耀。

  穿书突兀离谱,于他是个礼物,却缺少一些纯粹的宿命——他是因“反派”存在的“炮灰”,所以他们能迅速走在一起。他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迟燎永远不可能因为他是“应云碎”,才把他拥进怀里。

  他得寸进尺了,如今竟然开始贪心地不满。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坐在前排的白邦先抬手把平板递过来,让应云碎看了看他雕塑的半成品。

  石膏像圣净肃穆,应云碎都有些不好意思。但他很喜欢,尤其是翅膀雕刻的手法,和山鸦《明天的孩子》手法很相似。

  小米问:“哥你真的很喜欢山鸦这个作品呢,锁屏都是,为什么啊?”

  应云碎自然不可能说这一度是他的性幻想对象,但可以空泛讲讲一切的起因:“以前对艺术方面比较感兴趣,看到一个大V发的山鸦作品集惊为天人。然后18岁的时候刚好遇到山鸦的雕塑展,就特意去现场看了,那还是我第一次现场看展,就更着迷了,那种不朽的静默感太神。最幸运的是,那个展览后面可以凭票抽奖,我抽到了特等奖,一尊木雕。”

  一个孤儿注定倒霉,一点幸运就足以让他开怀,何况是“特等”。

  那尊木雕高度接近半米,是“明天的孩子”张开双臂拥抱的姿势。应云碎很喜欢,虽然不是山鸦亲手所作,只是来自山鸦门徒的二创。

  “为什么会觉得是幸运呢?”迟燎不知啥时候醒来,自然而然接过了话茬,“说不定就是有人刻意为之,我听说一般奖池最好的那批奖都会有暗箱操作。”

  应云碎笑了:“那能对我暗箱操作,也是我的幸运了。我和主办方没有任何关系。”

  迟燎摸了摸下巴:“所有的幸运都是有备而来。你可能做过什么好事儿吧。云碎哥,你有没有认识过什么难忘的人?”

  这个难忘就值得细品,应云碎想起迟燎是个能从李故吃醋到唐子林的人,以为他是在背调心动经历,便说:“没有。”

  好像是真的没有。他这人很冷的,如果不是强行结婚,如果不是迟燎性格很纯,真的很难和任何人建立亲密关系。都是过往云烟。

  小米瞪大了眼,她的重点永远在感情线:“哥,你是初恋啊。”

  “嗯。”

  迟燎还要刨根问底:“真没有?那些和你打过交道的人你都忘了吗?”

  “不是忘了。”是不方便和你说,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儿,而且——“我从小打交道的基本都是比我年纪小的,那些小屁孩儿,我都没认识几个同龄人。”

  迟燎眉毛一拧:“谁是小屁孩儿了!差四岁不算同龄人?”

  应云碎揉揉他头发:“长大了四岁就觉得也不是相差太大,但小时候就会觉得差距很大啊,差一岁感觉都不一样。而且我也不是在说你。”

  迟燎似乎有些生气了,把小桌板啪地一下往上面一砸:“云碎哥你记性又差又搞年龄歧视。”

  应云碎不明所以:“啥跟啥啊……”

  迟燎抿嘴,像有些事明明想炫耀,最后只扫兴地吞进肚子里。

  到达苏市,先入住酒店。

  情侣大床房,天花板都是镜子。

  重返故地应云碎心情复杂,但首要肯定是感慨且开心的,被房间的氛围一挑,觉得精力也尚可,想到迟燎把他们的合照塞进手机壳,也不再被白月光缠住手脚。

  他想去诱惑迟燎拿安全|套,却看到迟燎拿出电脑。

  他差点儿吐血。

  “……迟燎,你要干什么。”

  “做作业。”迟燎还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你天天做作业都不能做别的吗?”

  迟燎抬眸:“做什么?”

  应云碎歪歪头:“你应该做的。”

  迟燎看着他,眼睛眯了眯。

  五秒钟后。

  啪得一下,他把笔电一关:“应该的应,是哥哥名字的这个应吗。”

  应云碎没想到他切换地这么迅速,像个不愿压抑怒火的猎豹,三下五除二就把他抱起:“哥哥真的要和小屁孩儿做吗?”

  “……”应云碎不懂他怎么这么较真。

  较真到应云碎这次要死不活。

  他一向觉得迟燎温柔,很体贴他羸弱的身体,但这次虽然也是耐心,却藏了一股明显的坏劲儿,比如非要他叫出来。

  迟燎以前从来不会这样。

  结束后他筋疲力竭,话也说不出来。结果迟燎把他抱进浴室时,又露出孩子气的模样:“我不是小屁孩儿。”

  “……”应云碎叹了口气,“我知道。我早就发现了。”

  “发现什么。”

  拍立得的身高差便是证明,和一个比自己小四岁还成年没不久的男孩在一起,他体会到了小米口中的“养成系”。

  “就发现你个子变高了。”

  迟燎昂起头。

  应云碎顿了顿,意有所指:“……人也更大了。”

  昂起的脑袋变得通红。

  浴室弥漫出沐浴露的香气。

  “云碎哥,你好烦。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应云碎要睡着了,却因把他的小屁孩儿逗羞得意地笑起来,把水拍到他胸口,随口问:“哪个以前啊?”

  迟燎却回答得认真,声音掩盖在水声里:

  “很久很久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