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缸里的酒瓶残片透光,映出迟燎微颤抖的半截手臂。

  “迟燎……”应云碎摸着他后脑勺,摸出一片湿润黏腻。鼻尖和喉咙都像是被白酒给呛住。

  他想说“不是你的错”,但不觉得这话能宽慰迟燎,笨拙的话语挤到舌尖又滑进肺腑。

  最后采用笨拙的动作,他闭上眼,嘴唇去贴迟燎的嘴唇,像只白尾鸟一点一点地去啄。

  从不喝白酒的应云碎把迟燎嘴唇的酒液慢慢吮吸到自己这边,轻轻抿掉,抿掉他的愧疚和自责,然后才告诉他:“你看,我没事儿。”

  迟燎抬起头来,湿漉漉的一双眼睛。

  应云碎不知怎么的,竟联想到之前看过的摄影展,一个经历战争后无家可归的小孩儿,也是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表情。

  像片摧残的叶子,会给人稚嫩感的破碎。

  可他才十二岁,迟燎已经十九岁。一个成年男人的目光,为什么能这么像个孩子?

  “你真的没事么。”迟燎低声问,松开了抱着头的手,去给他擦泪,“但你哭了。”

  应云碎笑了笑,看他像个蜷在壳里的动物又掰开一条缝,这才松了口气,“这确实是你干的。你这样让我一直跪着在这里,我能不有事儿么。”他握住他那根缠着纹身的食指,意欲把他从壳里牵出来,“行了迟燎,别让我这么担心,我会心脏疼。”

  迟燎眼睛睁大了些,立马就站起来了。

  手臂的血液顺着往下,渗进应云碎的指缝。

  应云碎宛如被烫了下。

  刚刚那句话虽是脱口而出,却也有试探的成分。虽然自己也没想到在这种时刻还会本能留这么个心眼儿。但就是想看看,在迟燎心中的地位大概到哪一步。

  像一个道德绑架的家长,是否只是扔出一句“别让我担心”,就能让他听话乖巧。

  结果迟燎就真点点头,慢慢呼吸两口气脸色便归于平静。“……那我洗个澡,也收拾一下这里。云碎哥你出去等我一下吧。”

  “别洗澡了,我得看看你伤口。”应云碎说,“你胳膊是自己划的吗。”

  是问句,但没有问的语气。

  迟燎垂下睫毛,嗯了一声。

  在负能量情绪爆棚时,每个人都有自我安慰的方式,迟燎的宽慰方式不会被人认可,但于他而言是行之有效的。愤怒压抑疲惫愧疚,内心煎熬时切肤之痛皮肉之苦反倒就成了他的出口,毕竟在这方面他早已麻木免疫,宛如西伯利亚的野狼不会觉得寒风刺骨,反而赖以生存。

  不过今天这种方式并不像以前那样能让他短暂呼出一口气,有些场景会一遍遍在他脑海里上演,让他忍不住一遍遍的重复下去。叶森被打了,那他最好也得受伤;应云碎被泼了白酒,那他也得罪有应得地去淋。但是他感觉不到放松,只觉得自己毫无用处,对现状无能为力。

  “你这儿有药吗。”应云碎手掌搓着迟燎的腕骨,“我来给你涂。”

  “有。但我还是得先洗个澡,不可能总一身白酒味儿。”迟燎回过神来道,“云碎哥,你就在外面等我一下嘛。”

  放在盥洗台边的手机适时振动。

  迟燎扫了一眼,皱眉拿起,语气刹那间替换成一道十分沉静的嗓音:

  “什么事。”

  他冲应云碎眯眯眼摆摆手,意思是自己没什么事让他先出去,应云碎和他对视两秒,也就妥协出去了。

  关上门时看到迟燎站在浴缸缘,一手取下胯间的皮带,一手握着手机冷声吩咐什么融资相关。转眼就把支离破碎的自己拼成一个完好无损滴水不漏的上位者模样。

  可他分明只有19岁,为什么能伪装得这么成熟?

  皮带抽出来挂丠丠在浴缸缘,慢慢往下滑,最后啪嗒躺在了瓷砖地。

  迟燎弯下腰去捡,西裤微微上提,得体的黑色男士皮鞋上露出一圈红绿相间的袜子——这是应云碎一周前送他的圣诞节礼物。是应云碎日复一日疑惑和惊讶的,迟燎身上的割裂与突兀。

  待迟燎洗完澡后,应云碎已经擅作主张把徐医生请了来。

  脑袋的伤不能开玩笑。

  徐医生皱着眉做好清创包扎,说:“有时间还是得去照个头部CT啊,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迟燎趴在床上,敷衍地应好。只催着他再给应云碎听听诊,

  徐医生眉毛皱得更深,临走前又对应云碎说:“你得好好休息啊,我相信你对你自己身体是有数的,千万不要乱来,药得按时吃。”

  应云碎也敷衍地应好。送完医生就瞪着迟燎:“你看看,就要两个人都是病号才满意?”

  迟燎笑笑,他这会儿心情好了不少,从床的左边移到右边,再拍拍焐得很热的左边:“快上来云碎哥,我给你道歉。”

  没来得及道歉,应云碎就吃了个药,再坐到床边时迟燎便已侧着身子睡着了,手还伸在应云碎要躺的区域。

  应云碎若有所思看了他一会儿。

  伸手摸了摸额头,正常体温,这才关灯,把他的手臂抬起,钻进怀里。

  应云碎本来觉得有好多事得想好多问题得整理,此刻在这片温暖黑暗中,思维的插头却像被人一拔,迅速挂了机。

  什么都不愿再想,只想半逃避半安心地睡去。

  他背贴紧迟燎胸膛,把迟燎绕过来的手掌伸到自己睡衣底,紧紧贴着冰凉薄薄的肚皮,像贴上了一片让人安心的暖宝宝,闭上眼,嘀咕:“迟燎,你能不能别再做伤害自己的事。”

  别最后真落入蒋玉的诅咒,走向自杀的宿命。

  圈着自己的手臂渐渐变得用力,贴着腹部的手指不安分地划着肚脐。

  迟燎不知啥时候已经醒来,下巴垫在应云碎肩头,用很轻的倦音回答:“我也想,云碎哥。但我……控制不住自己。”

  他以为应云碎会问为什么,但应云碎只是因他的骤然苏醒身体短暂僵硬了下。

  随即用手拍拍他手背:“我明白。”

  办公室休息间的小床狭窄,两人躺在一起,稍有动作就会发出滞涩笨拙的吱呀声。

  这次声音是应云碎翻了个身,把嘴唇贴在迟燎锁骨连接的V处,

  “以你以前的经历,肯定需要情绪宣泄口,你若不伤害自己,那可能就是伤害别人的反社会人格了。我明白的,迟燎。”

  迟燎的手臂又有些颤抖。

  应云碎柔声:“可是这种方式不好,你知道的。一定会有更适合你的其他方式来发泄情绪。”

  “没有的。”迟燎埋埋头,“我找不到。”

  “会有的。我帮你找。”应云碎说。虽然他暂时也没啥头绪,有什么方式能神通广大地吸附童年的阴影,把人变得情绪稳定。

  但一定会有的。

  他也一定要知道,迟燎的白月光到底是谁。

  想到“白月光”,应云碎能实打实地感觉到内心哽了一下。

  他怎么可能真有那么无私大气,温柔是真的,但内心酸溜溜的生气也是真的,甚至都有些嫉妒。

  尤其是蒋玉那句“火灾之后没人能救得了迟燎”把他膈应得不行,死去的那个人就真有那么意义非凡?没他迟燎就不转了?应云碎甚至都有些罪恶地想,迟燎这么深情,干嘛不早早跟着殉情?要是自己从来不认识他,要是没有这些故事,自己现在还会这么忧虑难受吗?

  干嘛义无反顾砸进一座不为自己燃烧的火山?他无解又自嘲地想。

  所以当迟燎有些兴致所起地咬他的锁骨,指腹去刮他的右背时,应云碎一想到右背的烧伤于迟燎只是更像那个人的证明,虽本能地战栗了下,却只是抗拒地改成仰躺:“睡吧,我累了。”

  迟燎“喔”了声,也改成平躺:“好叭,那云碎哥晚安。”

  “嗯。”应云碎说,闭上眼。

  倒是睡得很好。

  第二天一早,他还迷糊着,就被迟燎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好,圈上条围巾:

  “云碎哥,下雪了!”

  落地窗外,白茫茫的云雾之下,城市在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我们下去玩会儿雪好不?”迟燎迫不及待地问,甚至拿出两张不用的硬质文件夹,“我们就用这个铲雪!”

  应云碎笑了:“幼不幼稚。”

  虽这么说,他还是和迟燎下去了。

  此刻还不到八点,梵龙科技下的圆形空地覆着一层还未多少人踏足的薄雪,光滑得像一颗白晃晃的棋子。滨城南方城市,很少下雪,应云碎手揣在兜里,用一种过来人司空见惯的表情看迟燎兴奋地踩进雪地。

  “云碎哥你快过来!”迟燎往前奔了一会儿,又回头招手,露出一颗虎牙。

  应云碎慢慢走过去,脚踩在雪地像踩一团棉絮。迟燎正用文件夹把雪铲成一个小尖堆,堆到一定高度就抬起脚轰地一下踩进去,嘿嘿直乐:“好好玩儿。你快也来。”

  怎么能这么幼稚?应云碎眯起眼来有些抗拒,最后却还是在迟燎地威逼利诱下做出同样的蠢事,无语道:“你到底成年没?”

  “成了啊,我14岁时就可以把18岁演的很像。”

  哗啦。应云碎正踩踏一团雪堆。

  他看着迟燎的侧脸,他又拿起树枝写字。左手是文件夹,右手是树枝,好不割裂,好不和谐。

  应云碎突然就明白了,明白了迟燎为何有时候幼稚得不像19岁,有时候又像成熟得远远超过19岁。

  他14岁就开始装一个大人,他可能从来没体会过这种年龄段的正常心境。他心理的某部分,大概永远停留在14岁以前,而另一部分,则早早成为了成熟男人的范本。

  那真正的、19岁的迟燎到底是偏向哪一部分?

  他不知道,这人正拽他的袖子:“哥,这是我想给你说的。”

  应云碎低头,树枝歪歪扭扭写下三个大字:

  对不起

  他微愣,这个道歉来得他都忘了是在为什么,过了会儿笑了,把迟燎树枝夺过来,在前面加上两个字“我也”。

  应云碎的字体龙飞凤舞,“也”最后的竖弯钩都连上了“对”的那个点。

  “你也对不起?你对不起什么?”迟燎疑惑。

  应云碎指了指脸颊,意思是不该扇他巴掌。迟燎明白了,哼笑一声:“没关系的云碎哥,你根本没力气。”

  “……”

  “再写一句。”迟燎说,又把树枝拿过去,先画了朵雪花的图案。

  画到一半应云碎就像被那根树枝给钉住,僵在原地。

  迟燎画的简笔雪花很特别,中间是个空心圆圈,外面延展六条线,像立着六棵圣诞树。

  应云碎以前就是这么画雪花的。

  他还以为这是自创的,幼年中二时期签名,都喜欢就用这么一个图案代替。

  就像看到世界上第二片一模一样的雪花一样,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人用同样的方式这样画吗……

  彼时的应云碎并不会想起当年他在疗养院,通过栅栏送给隔壁小男孩的那幅蔷薇花画作,签名就是用的这个图案。就算想到了,他也不会把小男孩和迟燎联想在一起。他被自己“穿书”的外来者身份绑定,也早就认定这个世界不会再有那个住过疗养院的“应云碎”,他只是惊愕地杵在原地,看迟燎写下两个字:

  爱你。

  这是应云碎第一次知道迟燎“爱自己”。

  已经有了忘不了的人了,还能对别人写出爱吗?

  这个告白多么幼稚,意味着19岁的迟燎更偏向还是个孩子吗?

  他不想想了,不用所有东西都要探究得清晰,应云碎只扬起嘴角,再次夺过迟燎的树枝,又一次在前面加上“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