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云碎以前体验过的，是那种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戴上头显坐上蛋椅的VR游戏，制作平庸，简单粗暴。
当然啦，他也知道这种感官体验，不可能碰瓷大空间模式的沉浸式VR。那有定制化的VR Zone——既高科技又格外烧钱的特定场地。
他是觉得这么晚了，迟总似乎也是随意一说。
就以为是体验个啥小型项目，像提前内测。
所以等迟燎带他来到一个设计精密广阔的泳池时，他不可抑制地露出了一丝没见过世面的惊讶表情。
继而苦笑道：“迟燎，我不怎么会游泳。”
“不用游泳，是温泉池。”迟燎说，正松着领带给室内设置合适温暖的温度，“云碎哥，咱们要脱个衣服。”
应云碎有些拘谨。
海冰蓝色的水磨石地板反射着两个人的身影，云纹墙面和浅灰色的精致内饰都是冷调贵气。
这个房间奢华高级又宽阔静谧，他像来到了一个只有他和迟燎两人的新次元。
可滚滚帷幔下，黑色长椅里叠着两条沙滩裤，一个是海绵宝宝一个是派大星。
他又瞬间被那两条沙滩裤逗笑了，这种突兀的割裂感就像迟燎，竟抚平了他的战战兢兢。
遂自嘲又放松地笑笑，脱下再穿着已经有些热的卫衣，赤脚踏上地，迎接一个他从来没玩过的游戏：“嗯，好。”
换上海绵宝宝的沙滩裤，他的肤色在这种环境下更显冷白，迟燎刚下水试温又上来，望着应云碎，像望要掉在湖泊里的白色矿晶。
迟燎让他背上一个黑色小箱子，问：“重不重？勒不勒胳膊？”
沉浸式体验科技的核心就是这背上小小的高级仪器，应云碎是觉得有些沉，但也只是无所谓的摇摇头，新奇道：“这个和那个头戴式显示设备一搭，感觉更像潜水了诶。”
语气里暗藏一丝他从未有过的少年般的兴奋，迟燎笑了笑。
这道笑声很轻，应云碎的目光从纹理规则的池壁砖石，游离到他湿漉漉的腹肌，又游离回去。
也不是没看过，但可能是这设备太沉了，12月月底，怕冷的他还没下水，竟觉得有些热了。
他抠了抠背上的带子：“……这些东西竟然防水。”
“嗯。不然怎么显出我的厉害。”迟燎挑挑眉。
迟燎把他抱下水池。
应云碎站直。
水位其实很浅，只到应云碎腰际。他实打实地踩着地，不知道这么浅的池子怎么能虚拟出潜水的感觉。
但水质很清澈很温暖，很舒服地绕着他的腿脚，他能看到底部标志着一些大型符号或箭头，应该是规划虚拟场景路线。这才意识到个问题：
“你不戴吗。”
“我不，我没有来得及设计虚拟导航，只能我在旁边引着你。”迟燎回答，“你到时候就听我的声音。”
“噢。”
“别紧张云碎哥。”哗啦啦，迟燎卷着水波走近，给应云碎戴头显。
应云碎垂着眸。
因为高度的原因，水面只到迟燎膝盖上面一些，他宽松的派大星沙滩裤飘啊飘，大腿轻而易举就露出来。
这还是应云碎没怎么仔细审判过的画面。
毕竟迟燎没有睡着睡着脱裤子的习惯。
和他看了好多遍的胸肌腹肌的优美线条不太同，迟燎大腿肌肉并不轻薄紧实，而是一种极富力量感的野性，尤其是在水面下，那些肌理简直像在嚣张地游荡。
这人右大腿内侧竟然有颗痣。
应云碎像一个素描写生的人，遇到了一处令他无所适从的明暗交界，一下子有些愣了。
他屏住呼吸，盯着那颗痣若隐若现，越来越大……
直到眼前全是黑暗。
像是目光彻底钻了进去。
其实只是头显戴上了。
“怎么样云碎哥？还习惯不？”
应云碎回过神。
他演的也是盲人，对这种黑暗的笼罩已经驾轻就熟，呼了口气，点点头。能感觉到迟燎扶着他脑袋，又按了头显上几个键，然后走到了他身前：
“OK，云碎哥，你准备好了吗。”
“嗯。”应云碎乖得像个木偶，头上戴着东西，背上背着东西，这下真有些紧张了，“我需要做什么吗迟燎？”
“不需要。”迟燎说，“哦，到时候除了脸，身体都会被淋湿，你就没事儿用脚蹬蹬水，想象自己在潜游就行。”
“你在哪儿？”
迟燎笑笑：“我一直在你前面拉着你。”
他戴上个手套才再牵起应云碎右手。
但戴着VR设备的人突然把左手也伸出来。
应云碎：“牵。”
迟燎眨眨眼，勾起嘴角，手掌裹进去两只手。
他用十秒回顾了下自己的算法，特效，室内几个设备的定时和温泉池的路线，沉声：
“好，那我们开始了。”
彼时的应云碎正在想站着的自己该怎么想象用脚蹬水，就感觉迟燎把他往前拽了一步，然后——
他的脚就踏入一片虚空，整个人往下栽！
他像在池水里跌倒了，水刚漫到下巴，眼前就变成一片平静无边的蔚蓝海面和粉色天空。
应云碎倒吸一口气。
画面太逼真是一回事。
最重要的是，明知道一切都是虚拟的，但他脚踩不到实、全在踏水却是真的。
这宛如要溺在水里的感觉让不会游泳的应云碎心脏瞬间提了起来，“迟燎？”
“嗯。我在。”
“云碎哥，感觉自己的脚在放平，感觉自己躺在海面上。”
熟悉的声音，沉稳又清冽，应云碎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好像真是水平浮在水面的。
——殊不知只是他身下突然垫了块会带给他水中触感的高科技材料板，托举着他的上半身。
“云碎哥，现在我说三件事。”在与工作相关方面，迟燎总是很认真，哪怕此刻是带应云碎，也是用非常严肃专注的语气，“首先，看你的手。”
透过VR的第一视角，应云碎能看到自己右手，正牵着根短短的绳子。
绳子前竟然系着根海豚，在海面上只有光滑的鳍面背身，时而往前飞跃。
他呼吸一滞，VR眼镜后睫毛飞快地颤动着。
太奇妙了。
明明知道自己实际上牵的是迟燎，却还是情不自禁地感叹：“好真。”
他好像真的在温暖舒适的傍晚海面，梦幻般地被一只海豚拉着，都能感觉到鱼飞跃时溅到脸上的水花：“迟燎，好真。”
迟燎笑起来，实际上是他用另一只手时不时往应云碎脸上浇水。
正打算说第二件事，应云碎问：“我怎么没看到我的左手？我不是应该也牵着绳子吗？”
“……”迟燎一哽，坦诚，“因为我没想到你左手也要牵着我，程序会有点出错。你如果松开就可以看到左臂了，它是有完全一样的动作捕捉的。”
应云碎笑了，说：“算了不松了，就这样吧。”
“好。”其实迟燎宁愿应云碎松开，觉得这才是百分百的体验，现在这感觉不就像个断臂残疾人了吗？
但自己牵着两只手的感觉也很好，他想了想，决定跳过这些细节，“第二件事，用脚蹬水，体验一下在海里游泳的感觉。”
哗哗哗。
应云碎腿上下摆动着，像初学游泳的孩子。
外人看别人玩VR，都会觉得他的行为挺搞笑。对着不存在的一片虚空做着奇奇怪怪的动作。
但迟燎垂眸看眼前人真的很卖力地蹬腿，好像在海里畅游，新奇享受，眼神只有应云碎永远不可能想象的满足温柔。
他做的特效是假的，但此刻让应云碎的笑一定是真的。
“迟燎，你好厉害。”应云碎由衷感叹，“我都能感觉到风，海声还有那种味道。”
“所以是大空间模式嘛。”迟燎说，“但是云碎哥，这都只是前期而已。现在进行第三件事——”
“深呼吸口气，我们开始潜水了。”
潜意识里，应云碎是知道不需要深呼吸口气的。
但是当真的沉浸式处在一个近乎99%真实的环境里，唯一不真的是永远落在耳旁的声音和消失的左臂，看到牵着的海豚突然发力，高高跃起，要往海下钻去时，又怎么可能不深呼吸口气？
应云碎想起以前，他曾望梅止渴地看过一些潜水短视频——作者会先拍一下海面，就像他现在看到的这种第一视角风景，然后是泡沫水波，在切换到一个惊艳宁静的BGM那刻，变成一个新的风景。
他现在明明没有BGM。
但是在他深呼吸那刻，他感觉是自己往下潜的那刻，脑海里真像突然变了音乐——
变成万籁俱寂，只有自然的声音。
他真的有感觉到海水从头顶漫过，他头发湿了，裤子也湿了，只有脸没湿，像戴上了让自己吸氧的潜水工具，无数条小鱼在他眼前散开。
他的瞳孔慢慢地、慢慢地睁到最大。
应云碎经历了他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二十分钟。
他没有潜过水，也知道自己一辈子不会潜水，可是明明知道此刻看到的都是幻象，他却确信自己沐浴在最真实的潜水胜地，梦幻瑰丽。
他分不清虚拟和现实了。就听到迟燎报地名般的嗓音，像是纪录片最撩人的低语：
“现在我们是在浅海区域。”
五彩缤纷的热带鱼，万花筒般的珊瑚礁。
迟燎强行把应云碎的左手掰开：“摸一下。”
斑斓的小鱼从指缝滑过，珊瑚礁硬硬的，刺得手指有些痛。
……
“往前。水母湖，它们都是无毒的哈。”
亮晶晶的伞状生物，像硕大的蒲公英，触角落到手臂，有些滑腻。
……
“现在是水下蓝洞。”
钟乳石和石笋错综复杂地盘踞着，海龟成群结队。
……
“约兰达号的沉船残骸。”
“看看堡礁里的这些海龟。”
“这片海域没有鲸鲨哈，咱们主打一个老少病弱皆宜。”
“不要再游了，体验一下被洋流带着走的感觉。”
……
应云碎觉得他潜在清澈温暖的海水里，没人知道他又流了几滴不争气的眼泪。
流的很单纯，就是因为美，被壮丽的风景和神奇的体验、和一丝理智告诉他的，迟燎的心意。
给感动。
那会儿他是真的沉浸进去。
什么虚拟现实游戏，他一个活生生的人穿到小说，还需分清什么虚拟与真实？一个本要死去的人强行续命，还需在意什么虚假与诚意？
就算他这会儿醒来发现一切都是一场梦，他也觉得是自己的幸运。
直到——“现在来到最后一个景点，海豚礁。”
牵着的海豚绕到一块礁石后，应云碎也游过去，看到上面刻着一排过于人工的标准宋体字：
“云碎哥，祝你生日快乐乐乐乐乐乐lelelele……”
最后是一排e把礁石填满了。
后面还有一行“文本框字数已满！”的弹窗。
他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
嗯，不是梦。他实打实在经历。
此时迟燎也从控制的平板上看到了自己的bug。
应该是太困不小心睡着了，脸滚了会儿键盘，醒来就忘了。
这个Bug堪称天打雷劈，把前面的真实全部毁掉，祝福也变得有些煞风景。
像最完美的作品一下子摔碎，迟燎的脸瞬间垮下来，声音都更低了：“对不起云碎哥，字打多了点儿。”
没有回答。
应云碎只拽着海豚的绳子，往自己身上拉近。
拽绳子是迟燎想过的可能性，
但把绳子拉到底却是迟燎没想到的程序。
绳子拽了一会儿手中的触感就又变成了手臂，眼前的海豚也故障成一坨消失的阴影。
应云碎摸着阴影，直接摸到迟燎下颌骨，然后摸到嘴唇，全是水。
但他歪头，确保头显不会撞到他的脸，然后直接亲了上去。
“辛苦你了，小鬼。”
迟燎呼吸停住。
因为动作捕捉的关系，正式开始时迟燎就是蹲在池子里，保持脑袋和应云碎脑袋是在一个水平线的。
再加上要全方位还原从海面潜进水里的触感，他们经过了各种往下喷或转动的雨帘。
应云碎作为体验者，是被专门设计过确保脸不会被淋湿的，但迟燎其实就像个下蹲的落汤鸡。
而应云碎还趴在他感觉不到的板子上。
所以两人的动作，看上去绝对不算唯美，甚至非常滑稽。
但这个吻特别长，特别深，是应云碎主导的吻。
碍事的头显被他摘掉了，但他闭着眼，好像还在海里，不用担心耳压，不用考虑氧气，忘了自己有病，只陷在梵龙科技这片有水池的大空间里，19岁海豚送给他的专属海域。
他都没关注今天是自己生日。
迟燎本还因最后脸滚键盘的bug而失落，直到睫毛上的水滴全部都滑到应云碎鼻梁上，混着对方的泪滴，他才想，或许这个大失误也没那么重要。
姿势原因，他亲得不得劲儿。
反正已经到了终点，他干脆边吻边站起来，把应云碎也提起来。
两人像两只搁浅的鱼，贴着池壁舔舐轻啄。
地板水滴飞溅。
良久，迟燎推着人分开，结束这场难舍难分的拉锯。
呼吸火热，声音却含糊：“云碎哥你后面的机器还没取下来，你把它取了吧，我去给你拿毛巾。”
和婚礼那一晚一样，他不能再进行下去了。
他带着惊人的克制力，转身，跨步走得很快：“我去——”
“迟燎。”
应云碎叫住他。
他慢悠悠把机器脱下，还有些没习惯“上岸”地坐在地板上，腿伸在水下，轻声：“你今天……其实可以不用做乖仔。”
脚步停了。
温泉水面一下一下地荡着，还拥有刚刚两人的余温。
“可以吗？”迟燎没转身，嗓音有些嘶哑地问。
“嗯。”应云碎低头笑笑，吐出四个字，然后说，“就当也是个礼物吧。”
沙滩裤拱起的褶皱，大腿内侧那颗痣。
他该去描摹新的领域，带着穿书第一天的梦境。
那四个字的最后一个字咬得有点重，他为自己如此粗鄙尘俗的挑逗搞得很不好意思。偏头眯着眼咬了下嘴唇。
那四个字就是往迟燎心里面砸了颗巨石，漫着阵阵回响的波纹。
应云碎的脚底踩着温水，眼角凝落的泪滴到锁骨。
踩了三次后，迟燎转身。
他一步步向应云碎走回，在光滑的水磨石地面踏出清脆的响声。每一步都脱去哪怕一步之遥也得收手的浅尝辄止和乖巧克制，露出即便天涯咫尺也想攫取的霸道入侵和占有强势。
他把他拦腰抱起，胸膛滚烫，漆黑的眼眸不知啥时已经沉如深海。
“可这是给我的礼物，云碎哥。”
他弓起脚背，心神荡漾，曾以为的阴影不知啥时变成兴奋的慌张。
“我知道，也是我的。”
云纹墙面沾了水像下了雨，映着两道男人肌肤的掠影。
应云碎就说了四个字，就把他的小海豚钓成了鲨鱼。
“毕竟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