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云碎的手掌压着木块紧紧贴着真皮车椅,他仰着脖颈,眼睛看到的是迟燎的眼睛,鼻尖呼吸的是迟燎的呼吸。

  自上过床后他们是第一次有这种距离,而应云碎对上床的片段也不是很记忆清晰。所以这种感觉很陌生。

  他骤然想起以迟燎的身量,若是想,随时可以把自己吞噬或捏碎。但他之前一直都小心翼翼地待在一个让他舒服的距离。

  只有这一刻,他闻到股——不是压迫强制,竟是隐忍克制的意味。尤其是迟燎看过来的目光并不玩味。

  而是一种凝视。

  应云碎鬼使神差想到了山鸦的木雕,那种亘古沉默的力量感。

  但这个动作终究侵犯了他的安全线。没人喜欢被捏起下巴,他瞳色本来就浅,此刻睁大,近乎呈现出某种银色质地,显得更加冷。

  在迟燎看来,他只是把那不屑的笑容从嘴唇转移到了眼睛,他不慌也不惊,仍传达出一种“有本事你继续说继续做”的挑衅。

  车厢陷入安静,只有雨声未停。

  迟燎不知在这短短间隔间想了些什么,突然把手放开,

  “对不起。”他偏过头轻声说,转瞬竟显得懊丧又疲惫。

  这三个字不配他高贵的西装和俊朗的五官。应云碎看着他的侧脸,像看到匹狼毫无征兆地受了伤,又变成大型犬的模样。

  他被一股强烈的割裂感包裹着,不知咋的,什么情绪也没了,只有下巴还停留的短暂触感,带着刚刚凝视的力量。

  应云碎叹了口气,摸了摸下巴,选择妥协似的,声音变得很轻:“迟燎。”

  他试图讲道理,“你说你没骗我,可你给我说你缺钱在攒钱,说你父亲不管你。但现在……”

  “现在他们不是叫我蒋玉么。”迟燎又转头看回他,“但我是迟燎,迟燎给你说的都是真的。”

  应云碎试图跟上他的逻辑。抿嘴想了会儿:“但你也有很多没给我说的,对吗。”

  迟燎不吭声。

  应云碎头疼得很,但还是冷静道:“所以为什么他们叫你蒋玉,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看迟燎还跪在身前地板,又轻轻拧眉,“你坐我旁边说。”

  坐我旁边这四个字一点程度让迟燎心情平缓了些。

  他缓慢坐到应云碎旁边,看了看自己右手的红痕,揣进兜里,无所谓地快速解释:

  “蒋玉是蒋龙康的私生子,我也是蒋龙□□的,所以蒋龙康让我当蒋玉的傀儡,就是这样。”

  应云碎脑子一炸。

  “什么?”

  迟燎轻描淡写的“就是这样”,好像是个很长很狗血的故事。

  ——他和蒋玉同父异母。

  迟燎母亲迟鸢和蒋龙康十几岁认识,两人结婚时后者还只是个在画廊打杂的穷小子,谁也不知道,他在一步步发迹中早就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并和她生了孩子。

  到迟燎八岁时才知道自己有个“哥”,因为八岁他母亲去世,小三上位。

  “蒋玉他妈叫沈梵,梵龙集团的梵。”迟燎平铺直述,冷淡到完全不像在讲自己的故事,“蒋龙康大概从来没爱过我妈。”

  但令人费解的是,蒋龙康大概格外好面儿,且初期竖立的就是与发妻相濡以沫的翩翩君子形象,反正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弃糟糠之妻豢养小三,他移情别恋还有个私生子。

  隐瞒家庭关系不算难事,但蒋玉自小体弱很黏父亲,又是蒋龙康第一个孩子难免挂心。在一次大佬云集的晚宴中,蒋玉笨手笨脚不经阻拦的喊着爸爸奔向蒋龙康怀里,蒋龙康只能把他抱起来向那几位大佬介绍,说这是他和迟鸢的儿子。

  于是要隐瞒的,就变成了当时也才刚刚出生的迟燎。

  后来蒋龙□□意越来越大,秘密更能轻易一手遮天,大多数时候他不会透露家庭的一切。直到某天,又是一场宴会,仍是几个多年前就在的大佬,诚邀蒋龙康带他刚成年的儿子来。

  那场宴会在蒋龙康看来似乎非常重要,必须出席。

  可是蒋玉不愿意去。

  他最厌恶人群也喝不了酒,宴会当日蜷在床上郁郁寡欢地玩数独。蒋龙康焦急无奈,遂把目光投向了藏了十几年的迟燎。

  14岁的迟燎身高已经窜到了一米八几,渐渐张开的五官深邃锋利,大概是他没他哥那么羸弱孤僻,举手投足竟比他哥气场强势得多。

  蒋龙康一时心动,干脆就带他去了。

  这个一念之差后面会造成多少影响,会让两个本来就看不对眼的儿子心态有什么转变,蒋龙康没有深思。那算是“蒋玉”第一次公开亮相,他只发现,假装18岁的迟燎英俊得体稳重成熟,在宴会成为最瞩目的焦点,让自己这个父亲收获不少恭维艳羡。

  最让他感慨的是,那时他肝已经不太好,而迟燎就相当懂事地帮他挡酒。

  迟燎很能喝。

  蒋龙康惊喜地发觉迟燎继承了他的海量,且有青出于蓝的架势,这是体弱多病的蒋玉永远无法做到的,他也舍不得让大儿子来喝酒。

  从那天开始,迟燎就常常被蒋龙康带去应酬场。再到后期,他基本就不再沾杯,反正未满16岁的迟燎便已能做到千杯不倒。

  “蒋玉不喜欢见人,再加上我陪蒋龙康出去太多次了,后来那些没有意义的场合他都是让我出面。”迟燎说,不知啥时候又跪坐在了应云碎身前,“但我没有什么实质权力。蒋玉也才是梵龙科技的实际总裁,他在管公司,各种股份也都是他的名字。”

  应云碎这会儿头昏脑涨,消化不了这个信息量很大的前尘过往。

  他感觉迟燎还是省去了很多细节,有很多地方不合逻辑尚不清晰,他有很多疑惑和质疑,却理不出一个思绪。

  这会他只顺着问了个自认为挺关键的问题:

  “那你不会觉得不公平吗,你……你难道不想拿到公司么。”

  迟燎摇头。

  “我没什么经济头脑,对那些也不感兴趣,我想开自己的视效工作室。”他语气随意,却也诚恳,“我小时候就只想离开蒋家,所以改成和我妈姓。云碎哥,我在尽量摆脱这些了。”

  他直直地望着他:“我家和吉普车是写的我自己的名字。但一时半会我还无法完全和他们断开联系。蒋龙康手里有我的东西,我也没有足够多钱……我没有骗你。”

  应云碎对上他的眼睛。

  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如果迟燎没有抢公司的心思,那就说明他还没有彻底黑化。

  他只是有另一面,那是多年当傀儡下的一面,但不是成为反派的一面。

  迟燎现在19岁,小说开始时是22岁,这三年间定是发生了什么转折点让他想法转变。本来这个转折点是一个睡了他就走的炮灰,但现在他和他在一起,就说明这个转折点还是没到,可以避免。

  他或许有一些原生性格问题,但也过得很不容易,他应该……还是个好人。

  至少他没有偏执、暴戾、没有人性,他还会说对不起。

  应云碎知道自己是在给自己洗脑,但没办法。

  他和迟燎结婚了。

  如果迟燎已是个违法乱纪的坏种疯批,他会觉得自己和他结婚,甚至自己穿书,都毫无意义。

  应云碎最害怕没有意义地存在。

  再加上他这会身体难受,没力气再垒砌戒备的心墙。自欺欺人也好,自暴自弃也罢,他强迫自己相信他的话,也确实无法做到始终怀疑地面对这双黑色的眼。

  迟燎膝盖抵着他的脚,又拿起个精致小盒子,郑重其辞一本正经:

  “我今天也这样是因为冬拍对身份有要求,我昨天给你说过,我想买个东西。”

  盒子打开,白金与橄榄绿交错的光彩鲜亮夺目,他的声音飘入雨林,

  “你说你奶奶喜欢门当户对的婚姻,我可能无法做到,但我想尝试买个她喜欢的东西讨她欢心,名正言顺提亲娶你。我用的自己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