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线上泛着白。

  缕缕炊烟从苍茫的大地上飘起, 在极远的地方看去,如一根根白色的棉絮接天连地。

  一艘艘巨型星舰停泊在地面上,将地面上的草叶碾碎, 尘土也夯实。

  一个男人站在一座岩石山坡上, 他身姿颀长, 一身贴身便捷的作战服,手背在身后, 看向碧色的青空。

  天空之上一碧如洗, 没有任何遮挡,只有两轮一大一小的太阳持续不断散发着热量。

  岩石山坡的下方有来回奔走的军人, 正值饭点,正在扎营开灶。

  尽管距离下发不到十几米的距离,却没有任何人向上看一眼。

  就好像那里从来没有存在过,连下意识的走动, 都会避开这里。

  他的面容并不硬朗, 轮廓线条柔和,一双眼澄澈清透,毫无阴霾。

  阳光落在他的肩章上,两道金线托起一颗银星。

  这是一枚少校军衔。

  “啊。”男人看着天空, 忽然“啊”了一声。

  没有人响应他的任何言语和举动, 就像习惯了似的, 他自言自语道:“空间侵袭开始渗透, 不死者要降落了。”

  他长长地、轻轻地叹了口气,腿部用力, 跃下了这块岩石山坡, 轻飘飘与人擦肩而过,顺手将碗筷拿好, 随意从炊事兵手中拿走饭勺给自己盛饭盛菜。

  所有人都无从察觉一般。

  即使手里的东西被拿走,他们也只是下意识怔愣一下,然后就连刚才手中的东西也忘记了,转而去拿备用的。

  但笑雨很有礼貌,将东西用过之后,又重新托着炊事兵的手臂,将饭勺塞回他的手中。

  站在炊事兵旁边,笑着说:“谢谢款待。”

  炊事兵只是掂了掂饭勺,又继续重复自己的工作了。

  “对方下一个作战点是不是就要进攻我们这里了”几名年轻的战士坐在一起,手捧着饭盆,一边飞速吃饭,一边抽空聊天。

  笑雨坐在他们旁边,静静插话:“是这里。空间侵袭已经从外星系开始了。”

  但没人回答他。

  几个年轻人道:“应该是这样,刚才我看有几个首长好像谈到了什么,正在指挥系统里面模拟战术。”

  “干他娘的不死者。”

  年轻人扒着饭,头埋进饭盆里,过了好一会儿,咽下去,他盯着还带着油水的盆底。

  袅袅的炊烟被风吹散,饭香杂着野地里的味道,恍惚好像故乡的人间烟火。

  年轻人盯着盆底,半晌,才说:“我们真的能赢吗?”

  声音低低如一缕风,散进仍有余烬的土灶中,轻飘飘的,落在了每个人的心底。

  “……”

  没人回他。

  这个问题太过尖锐,也太过消极。

  在军队被上司听到,会直接进行处罚,他们不敢谈,也不能谈。

  他们陷入了沉默,说闹声慢慢沉寂。

  最终,只是对他说:“会赢吧。”

  “可他们——”

  年轻人忽然有点哽咽,他擦了擦眼角。

  笑雨注视着这张年轻的面孔,他们只是普通参军的孩子,有些甚至应该是大一大二的年纪。

  脸颊上还带着青涩和幼稚。

  年轻人抹了一把脸,从内兜里掏出来一枚平安福,他将平安福放在胸口,尾音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哑着声音喃喃道:“可他们杀不死啊……”

  不死者文明。

  他们是一群不死者。

  “——我们的命一次一次填进去,战场就是个绞肉机,他们杀不死,我们就会不断牺牲……这场战争,有意义吗?”

  过了好一会儿,有几位年轻人避开了视线,沉默着抹了抹眼角,哑着声音说:“我们不死,就是别人去死。都一样,不如用我们的命去填,不让他们攻进来。”

  笑雨默默听着。

  他将手搭在他们的肩上,手掌挨个揉了揉他们的头,手指擦过他们带着水迹的眼角。

  他低声说:“对不起。”

  但依然没有人回应他。

  笑雨平静地重复:“对不起。”

  “你们或许会死,但我承诺,这不是无谓的牺牲。”

  “胜利,属于我们。”

  他看向天空,遥远之处的外星系中,空间侵袭成功,一种黑科技般的空间剪切技术,将迷雾两侧的两处宇宙空间,连接在了一起。

  不死者,降临。

  第二作战军驻迷雾之外,编号第E062、E791、E437等三十四枚战略行星,进入军事战斗状态。

  在无垠的星河中,一场向着死亡,不死不休的战争,一触即发。

  *

  丽丽安坐在梳妆台前,手指在首饰盒里无意识地翻动着,目光却失焦一般,怔怔愣神。

  褚泽将意识停留在她身上很久了,即使时间流速不同,褚泽依然能感觉到丽丽安这样呆坐了很长时间。

  她在想什么?

  褚泽无聊的想。

  他的意识连接着锚点,只能与丽丽安的所见所闻保持一致。

  当窗外不知什么时候,有几只小鸟停在窗沿上,蹦跳着,又不经意飞起时撞到窗框上,发出“咚”的一声后。

  这声音惊醒了丽丽安。

  她从椅子前站起来,小心地推开窗,缓缓舒了口气。

  那倒霉的小鸟晕晕乎乎在窗沿上打转,被丽丽安轻轻碰了碰头,也只是慢慢晃悠着。

  过了好一会儿,小鸟振翅飞走了。

  丽丽安看着小鸟飞向天空,好像顷刻间就飞远了,能碰到天穹,正对着阳光,融进了太阳里。

  她扶着窗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有些烦恼地自言自语:“原来那天,王子是去看她的吗?”

  微风从窗棂外吹过,拂过她鬓角的头发,她穿着日常的长裙,腰肢束起来,显得不盈一握,但又像一截柳枝,透着一种愁绪。

  褚泽从她的语气和神态里,很轻易就弄明白她口中的“她”是谁。

  是她丢掉珊瑚耳坠的那天,在中央喷泉那里遇见的歌女。

  也是被称作“不详之女”的人。

  少女神色郁郁,她看着推开的玻璃窗,在模糊的倒影上看自己的面容。

  金棕色的长发盘在脑后,蓬松地留下几缕发丝在脸颊两旁,美丽而透着几分风情的脸上,一双眼睛却清澈透明。

  褚泽想起了之前,从凯瑟琳那里回家之后,她们姐妹二人的交流。

  围绕着不详之女,伊丽莎白兴致勃勃地讲了许多民间的传闻。

  ——那是一个名叫蒂丝的歌女,她拥有着惊人的美貌,传闻只要见过她的男人,就会不可自拔地被俘获。

  当然,最后伊丽莎白笑嘻嘻地说,这其中不免有一些诋毁。

  不过由她产生的,或者与之相关的惨案着实不少。

  比如,曾有一位男爵饮酒后醉言要让蒂丝作为他的情妇,让她像个妓·女一样讨好他。

  后来某一天,这位男爵前往另一个城市的途中失踪,再次被发现,是在森林中的古木下,凭借腐烂骸骨上的证物证实身份。

  只是一件事情,还可以说是巧合。

  但再之后,又有趁着歌女蒂丝柔弱可欺,在演唱过程中言语调戏、动手动脚,亦或者意图潜入她的闺房的男人,都一一因为不同原因失踪或死亡。

  所有人都在传言蒂丝是一名狠毒、可怖,擅长用美貌迷惑神志的女巫。

  他们愤怒地向教会举报之后,并一起押送蒂丝前往教堂。

  只不过不知为何,在庄严的教堂之前,头戴三重冠冕的教皇站在蒂丝面前,亲自赦免了蒂丝。

  后来,这就成为了口口相传的轶事,人人对蒂丝也避之不及,但又会情不自禁继续接近。

  这件事发生的时间并不远,但丽丽安很少接触外人,也没有人向她主动提起这些事情。

  此刻,她轻轻叹着气,难过地垂下眸。

  褚泽倒是对“蒂丝”这个名字反复咀嚼了很久。

  好像是藏在记忆深处,那些被蒙蔽的记忆里,他曾经在某个地方听说过这个名字。

  蒂丝。

  他缓缓默念这个名字。

  一两个记忆碎片一闪而过。

  那是一个荒芜的行星,人类文明如星火缀在大地之上,荒凉之中唯有一点绿色。

  他看到了覆着鳞片的妖异美丽的人鱼,也看到了人鱼抬起手臂,其上生长着艳丽的鸟羽。

  古老的吟诵歌唱潺潺如水,随着四溅的水花触动了记忆的闸门。

  ——这是,塞壬?

  褚泽模糊着感觉到了一种熟悉,不属于这三年之中他的知识,而是很久之前,来自那些他失去的记忆里。

  塞壬……蒂丝……

  褚泽从中捕捉着联系,同时想起了那位“神灵”。

  塞壬在神话联盟中,属于一种神话生物。

  在神话联盟的社会体系中,神话生物是统治阶级,具备着更为强大的力量和资源。

  他们在古老的人类传说里,往往也与神挂钩。

  这些联想更佐证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这位歌女蒂丝,极有可能,在这个旧日碎片中,与那位“神灵”相关。

  这也是褚泽,选择这枚旧日碎片的目的。

  论起现实世界,与褚泽具备最为紧密联系的,一定是这位神灵。

  ——这位将褚泽视为容器,将他灵魂侵袭,身体寄生异化的未知神灵。

  他在思绪中缓缓抽离,看着丽丽安在屋子中的身影,开始思考下一个锚点。

  丽丽安的社交范围太过狭窄,通过她接触蒂丝短时间内很难。

  所以他需要考虑一个活动范围广,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接触贫民层的人。

  伊丽莎白是他的一个选择。

  这个女孩活泼好动,且不喜欢贵女们的交往和宴会,往往喜欢在王都各处穿梭。

  而且有一点很重要,伊丽莎白对蒂丝显然有着很深的好奇。

  她对柔弱的姐姐丽丽安给予警示,但她自己却并不在意。

  褚泽在她的情绪波动中,看到在提起蒂丝之后的蠢蠢欲动。

  想到这里,褚泽对丽丽安无声道了一声感谢,他的身影在房间之内缓缓出现。

  如同一道无形的影子,他对丽丽安微微倾身,然后消失在了原地。

  丽丽安无知无觉,只是将窗子重新合上,隔绝了外界晚间的凉风。

  她望着王宫的方向,回忆着那时与英俊王子的偶遇,一颗小小的眼泪,微微流过脸颊,坠在了地面上。

  身体重新出现的这一瞬,时光的力量侵蚀而来。

  褚泽蹙着眉,看到了背着画板将要出门的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穿着少年人的长衣长裤,带着帽子,让人分辨不出具体性别,看上去似乎想要出门到某个地方写生。

  身体只是出现了短暂的时间,就几乎又开始崩坏,时光作用在身体上,褚泽能够明显感受到躯体的异常。

  他低低啧了声。

  几乎是一瞬间,他迅速篡改了伊丽莎白在这个世界里的根源信息,留下了锚点。

  然后身体重新消失,暂时回到了规则源域,平复时光的侵蚀之力。

  而伊丽莎白走出门的步子忽然一顿,灵动的眼睛四处逡巡了一下,轻咦出声。

  如同微风掠过,不留痕迹。

  她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喃喃道:“错觉吗?”

  女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