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拘所内部的监牢里, 连光都很微弱。

  褚泽靠在金属墙壁上,身后是冰冷的触感,他的手搭在支起来的膝盖上, 另一条腿伸平。

  指尖在空中轻轻滑动, 从滑动方向以及隐约的笔画, 可以看出他似乎在进行着某种计算。

  明渊在外面看了他很久。

  而他眼中这个青年,即使将进入军事法庭, 被贵族联合判处行刑, 他依旧很自在随意。

  并不是装出来的。

  明渊能够年纪轻轻升到上将,靠的不只是军功, 还有那敏锐的洞察力。

  他能够看出褚泽是真的,对军事法庭不在意。

  半晌,在静谧的室内,他突然冷声道:“冲动。”

  声音落下, 褚泽眼皮轻轻掀起, 左眼的绿此刻在晦暗的室内,显得更加妖异和明亮。

  明渊在他眼睛上顿了顿,看着褚泽,冷硬地说:“你本来可以直接杀了他。”

  褚泽垂下眼, 轻笑一声, 摇了摇头。

  “将法里昂的肉一片片切下来, 然后又剖开他的身体, 挑出他的内脏……”

  明渊声音有些焦躁:“这都是确凿的把柄,甚至可以凭此煽动舆论——”

  他其实说的有些多了, 作为一名军部的人, 褚泽杀了军部的上校,他们的立场本应该是对立的。

  “明渊少将。”

  褚泽打断了他话, 声音很轻,似乎只是疑惑:“您有爱人吗?”

  明渊下意识用拇指触碰自己无名指的指根,那里有一个玫瑰金颜色的戒指。

  褚泽看着他的表情,目光落在他的手指上,哂笑了一声:“您结婚了。”

  他的表情平静,是那种最为坚定者的冷漠。

  “在你的爱人被劫掠、被虐打、甚至将要遭受强·暴的时候——”

  “——你可以忍受吗?”

  明渊沉默了。

  他没有经历过褚泽口中的事情,所以他无权对褚泽的所作所为,作出站在至高点的评判。

  过了很久,褚泽仰着头看向屋顶挂着的那盏昏暗的灯,“您说这么多,是因为良心不安吗?”

  明渊唇抿成一道直线,显得五官极为冷峻。

  他没有应声,片刻后说:“军事法庭上有关你的罪名已经拟好。”

  褚泽漫不经心:“嗯。”

  这是显而易见的。

  没有当场逮捕他,就是因为当场逮捕证据确凿,对褚泽反而有利。

  而过了几天之后,所有证据都被销毁,连韩亭熙作为“受害人”和“证人”的身份都被抹去——可见其背后必然有贵族的手笔。

  明渊默了默:“法官分为两个派系,但你的案件被暗中运作,最终由贵族派系的法官占据主导,而陪审团成员为三十六人……由大法官柯音齐运用宇宙瑰宝【审判庭】在帝国范围内随机抽取。”

  “——所以,如果你的辩护律师能够让陪审团相信你无罪……”

  褚泽笑了,他看向明渊:“少将还抱有这样天真的想法吗?能够有资格为军事法庭辩护的律师,会不了解内幕吗?”

  他轻笑着说:“贵族派系的律师不会为我辩护,而平民派系的律师有多少敢公然违抗贵族?就算有敢为我辩护的人……恐怕,在出庭之前,就消失了吧。”

  褚泽说:“所以,我不需要无辜者来为我的所作所为付出。”

  “我一个人就可以。”

  明渊如一块沉默的礁石,立在监牢之外,挺拔的身背蒙上了一层阴影。

  褚泽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懒散地抬起眼问明渊:“少将,您应该了解我的情况吧?”

  明渊怔了一下,看到褚泽食指点在左眼眼尾,他微微点头:“我的级别可以查看你的档案。”

  “帝国除贵族之外的政权势力,看来是对我的遭遇喜闻乐见。”

  明渊看着他:“在审判庭中你没有被审判,在大法官的注视下,按照律法,除非你做出违法的事,否则不会再对你动手。”

  褚泽意味不明道:“所以现在就是个再次动手的好机会。”

  “我的命,倒是很吸引人。”

  审判庭中有二十六票反对,这二十六票所代表的背后势力,必然对褚泽存在相邀销毁的欲望。

  这次军事法庭的判决,必然会有他们暗中运作。

  褚泽轻叹一声。

  清浅的叹息回荡在室内,让人难以品味出其中蕴含的情绪。

  “帮我个忙吧。”褚泽平静地说。

  “什么事?”

  “把我的终端给我。”

  在进入刑拘所之后,他的终端就被收了起来,也换上了囚服。

  在明渊没有开口之前,褚泽笑着说:“可以屏蔽这里的星网和信号,我只是想录一些日记。”

  明渊转身离开。

  但过了很短的时间,他的身影再次出现。

  脚步声如他本人一样稳重而矫健,一步步的落下的间隔都是相同的。

  一枚指环从空中划过一道银线。

  褚泽抬手握住,“谢了。”

  明渊看着他,打了一个响指。

  这里的空间被封锁。

  褚泽有些惊讶,听到明渊的声音:“一个宇宙时,这片空间里的任何讯息不会传出去,而同时,你也不能收到任何信息。”

  他的声音消失后,褚泽点开了终端里的录音系统。

  *

  韩亭熙站在异能司前,面色冷沉,看向司法部的方向。

  天空不知何时铅云密布,浓稠的暗色遮蔽了天光,夹着雨水的腥味的风,倏地刮过,道路两旁的树木被风掠过而发出尖啸声。

  在走出一两步,就会离开异能司的范围。

  但韩亭熙迟迟没动。

  他近乎野兽的直觉,让他感觉到了一种悚然的危机。

  目光逡巡异能司之外的街道,开阔的路面上陆地车辆很少,行人也很少。

  看上去十分平静而安然。

  但这不对。

  韩亭熙的异能,对待空间有着远超普通二阶的敏锐性。

  前方的空间似乎被遮蔽、模糊,藏着什么东西。

  他向前迈了一步。

  后背的悚然感骤然升级,他猛地后撤。

  前方的空间似乎躁动了一秒,但又转而归为平静。

  ——没有褚泽,他在异能司就没有出入权限,可前方的危险,让他只能调头。

  韩亭熙拧着眉停在原地,视线里前方的空间忽然开始波动起来。

  一道男声沉厚地,突然响在韩亭熙身后。

  “藏头露尾。”

  话语落下,血雾弥漫,空间中传出阵阵哀嚎惨叫。

  伴随着那道杀意盎然的话:“异能司前埋伏,意欲谋乱,当死!”

  然后一只大手落在了韩亭熙的肩膀,带着他向异能司里走去。

  韩亭熙侧过头,看见了顾均的侧脸。

  “军事法庭开庭那天,我会亲自带着你去。”

  韩亭熙唇轻轻翕动:“他们想要绑架我?”

  “显而易见。”顾均说:“让你消失,是消除最后一丁点儿翻案的可能。”

  牙齿咬紧,韩亭熙能听见自己拳头握紧而发出的咯吱声。

  “——他们就这么不顾帝国法律?”

  他眼角泛起了红,只要想到褚泽被栽赃陷害,被泼上莫须有的污水,他心中的怒火就越燃越烈。

  “你们这些高官在干什么?!”

  韩亭熙目光如刀锋一样,让顾均指尖颤抖,下意识移开了视线。

  年轻人的眼神如同汹涌的火焰,透着不管不顾、永不妥协的锐利。

  即使眼前的人,是帝国异能司的司长,在刚才还为他挡去了危机。

  即便如此,韩亭熙仍没有一丝面对位高者的敬畏,只有对他们尸位素餐的唾弃。

  顾均沉默着,复杂地看着韩亭熙。

  有时候他会羡慕这种单纯的莽撞,但这种莽撞,在没有绝对实力之下,是会将自己置于危机之中,让无数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

  但有厌恶而恨的人,也有为其所吸引,不自觉喜爱他的人。

  ——他顾均,大概就是羡慕他的人。

  顾均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

  他没什么可说的。

  他身为异能司司长,确实没有做到让真相暴露于人前,也没有阻止暗中操作的贵族。

  他将韩亭熙带到褚泽常住的屋子里,转身离开。

  “三餐会按时送达,开庭之日我会来找你。”

  韩亭熙气得伸出脚踹了一下门框。

  这种合金坚硬无比,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韩亭熙憋气地坐到床上,看着自己和褚泽抱在一起睡出的痕迹,他抿着唇,慢慢将头埋在了被子里。

  被子里似乎还有着褚泽残留的味道,是那种好闻的清香,就像褚泽本人一样矜贵而干净。

  韩亭熙闭上眼,用被子蹭掉眼角的晶莹,打开了终端。

  之前和褚泽在一起,他对星网上的言论嗤之以鼻。

  但现在褚泽离开了自己的身边,在这种冷清的环境里,韩亭熙忍不住想打开看看,看看这些贵族操纵舆论,都达成了什么样的结果。

  #曙光大学学生虐杀帝国上校#

  韩亭熙看着这则话题,沉默地点进去。

  因为涉及军事案件,所以话题直接关联了司法部的官方账号。

  此刻军事法庭的庭审内容已经被公布出来。

  褚泽的名字虽然被模糊化,但网友却透过细枝末节,扒出了褚泽的身份。

  “褚”姓很少,并且有实力杀掉一名帝国上校。

  在缩小范围之后,就会发现只有褚泽一人。

  并且褚泽是曙光大学内部的名人,每天的行踪都会有人关注。

  于是,他受邀参加卡蓝家族的宴会这件事,也被轻易发掘了出来。

  话题下的回复疯狂刷新,每一秒都有着上百上千条消息出现。

  韩亭熙一条一条看。

  “卧槽,原来是褚泽??他在曙光确实很出名,和他恋人总是屠版……不过,他为什么要杀一名帝国上校?卧槽,上校啊,最少三阶异能者,牛逼大发了。”

  下方有回复他的。

  “别牛逼了,提到他就恶心,帝国军人的功绩还用细说吗?守卫延边星域,维护国家安全,结果被他虐杀?呵,他全家死了都不够赔罪的!”

  韩亭熙看得额角直跳,牙齿快要咬碎。

  他妈的,他们说的是什么屁话?

  法里昂的军衔说不定都是买来的,一个在主星区混的上校,那些功绩跟他有个屁关系?

  “公布了公布了,庭审时间出来了!操,直播庭审过程,真他妈的爽,不过我提个建议,应该直播褚狗的死刑细节好不好?”

  “回楼上,辱狗了。”

  “是路过的狗都要吐口唾沫,说一声晦气的程度。”

  “希望抽我当陪审团!!我一定还上校一个公道,让褚狗不得好死!”

  “最好是同样削成人棍,再凌迟,最后还要剖心挖肺!让他体验一遍上校的痛!这种丧尽天良的东西,判都不用判!”

  韩亭熙猛地合上了终端,靠着墙面色阴沉如水,他一拳砸在了墙壁之上。

  这次,一个深深的坑洞陷进墙壁里。

  一缕缕血液,沿着坑洞,蜿蜒流下。

  室内只留下韩亭熙颤抖而压抑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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