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悦词对于宋清许要来看她演出这件事是兴奋的。她和外婆曾经不止一次尝试让宋清许住到云安墅来, 但宋清许受到的刺激太大,在见到关于宋唯仁留下的一切时,情绪状态会完全失控。
但这次是她主动提起要来看宋悦词的。宋悦词从不觉得药物和时间能让宋清许好起来, 到现在的结果最应该感谢的,好像还是宋清许自己。
宋悦词不经常去从记忆里去挖掘曾经的宋清许。那个灵气无限、天赋异禀的宋清许,有得天独厚的条件让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活得自由又灵动,那是过于吸引人的一种旺盛的生命力。
因为宋清许还是不肯回云安墅住,所以宋悦词给她和外婆订了酒店,离她演出的剧院特别近。
宋悦词在去酒店的路上接到了电话, 是由宋清许的电话号打过来的。接通后她还没来得及喊一声“妈妈”, 电话那头就有陌生又焦急的女声冲她喊道:“喂,喂喂, 你是这个号码主人的女儿吗?”
宋悦词立刻就急了, “是,我是!我妈妈怎么了吗!”
“哎呀, 出车祸了呀,那个……面包车……喂,喂, 不过你不要着急, 你妈妈被人推开了,我觉得没怎么受伤,但是大家怎么跟她说话她都不理,已经报过警了, 警察估计一会也就到了, 在北园路这里,你抓紧过来呀小姑娘!”
“我马上, 我马上就到!”
宋悦词听到“车祸”两个字时已经眼前一黑差点承受不住,好在又听说宋清许没有出什么大问题。
电话那头无比嘈杂,宋悦词勉强辨认出两句什么“女的没事,男的肯定活不了了”,“你说他们认不认识啊,这男的真就豁出去救人了啊”……
宋悦词到的时候,警察救护车也都已经到了,宋清许拒绝上车,她无声的与周围的一切僵持着。
直到宋悦词冲进来,“妈妈!” 宋清许才终于有了一丝生气,“小词。”
宋悦词上前抱住她,“你怎么可以趁着外婆午睡自己跑出来呀?吓坏了是不是,我们先去医院检查好吗?”
身边的警察在陪着宋悦词短暂安抚宋清许后,还是问道:“刚才送往医院的那名男士,您认识吗?是否与您系亲属关系?”
警察向宋悦词解释道:“据目击者说是那名男士将您母亲推开的,但是我们用他的手机尝试联系人都是无人接听的状态。”
宋悦词本来一直拍着宋清许的背,让她靠着自己,闻言认认真真看向宋清许,“妈妈,我们去一趟医院好吗?你做个检查我才放心,而且我们也得去看一下别人的情况。”
宋清许没有说话,她握着宋悦词的手颤抖着,在宋悦词蹲下身与她眸光相触,打算再次劝说一下时,宋清许很轻地开口了,她说得很艰难,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说。
母女俩有一双过于相似的眼睛。
“小词,是爸爸。”
宋悦词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以为她受到刺激后又想到外公了。
但宋清许继续说道:“是,是时鸣。”
宋悦词的脑子里突然响起一声轰鸣。
她忍不住起身去目击者那里求证。不可能是时鸣救了宋清许,把宋清许逼到绝路的一直都是时鸣。
但目击者很确定地告诉她,自己看得很清楚,在她妈妈就快被撞到的时候,那个男的加速冲过来推开了她,自己被面包车撞出去老远。
*
时鸣太久没有见到宋清许了,也可能是因为太久没有见到她了,所以时鸣短暂地愣了一下。很长一段时间,他的逼迫让宋清许像一枝枯萎的花,她带着毫无生命力的美丽。
但现在他看到的宋清许,她却重新舒展了一些,至少,没有再带着空洞的眼神,和灰蒙蒙的神情。
他向她靠近,他喊了她的名字。
而宋清许甚至没有回头,她认出他的声音后本能一般开始慌乱,手里拿着的花直接栽了下去也完全不在意,她开始逃跑。
时鸣追了上去。那个瞬间,他真的没有逼迫她的想法。虽然曾经的伤害根本无法抹平,他真的害透了宋清许。
在宋清许要被车撞到的时候,他也终于追上了她,时鸣的第一反应是推开她——就像初遇那天,时鸣也推开了她。
大学那个热到知了都停歇的午后。
他倒在地上,却还担心他的二手电动车。宋清许上前问道:“同学,你没事吧?我…… ”
而时鸣撑着流血的膝盖站了起来,他并不看宋清许,“没事。”
他那时候忙着组建他的团队,大二就开始到处奔波。
宋清许追上去,“同学,你……”时鸣没有理她,他重新跨上电动车,回了一句,“同学,下次过马路看看车吧。”
回过头去看的时候,他不是突然变成这样的。最开始的时候,那个20岁出头的时鸣,他想要的只是一个公平的起点,他只是不想成为一块踏脚石,他只是不愿意为他人做嫁衣。
他曾经相信,靠他自己,就可以捍卫他的尊严和理想。
可是一步错,步步错。曾经对趋炎附势、极尽谄媚无比厌恶的少年,在20年后的酒局上看清了自己走投无路的那双眼。
而他和宋清许不必再去看对方的眼睛,他们在尖锐的刹车声里短暂的回到了那个大学的夏天。
38度高温,滚烫的柏油马路。
他的二手电动车,她的昂贵实木画架。
多年后那个画架,被他亲手扔出了他们的家,变成了散架的木头。
他倒在地上,感受到自己身体里流出黏腻的血液,他看向被他推开跌坐在地的宋清许,她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了。
*
时鸣的状况太紧急,在完全联系不上家属的情况下已经开始进行了抢救。等宋悦词终于赶到说出自己是他女儿后,护士立刻让她签字。
宋悦词靠着医院冰冷的墙,要用力贴住,才可以暂时止住脑袋里依旧不停的轰鸣声。
医生出来后,低声对她说道:“抱歉,病人伤势太重,受到撞击后颅内出血量太大,送来的时候生命体征已经很微弱,我们已经尽力了,请节哀。”
宋悦词鼓起勇气去看了时鸣的遗体,只一眼,她就迅速蹲了下来,背过身去,眼泪和晕眩感同时袭来。
应该是终于得到了解脱。折磨她和母亲近十年的人,终于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宋悦词曾经设想过无数次的结局,甚至有过她跟时鸣鱼死网破的画面。但从来没有想过,她需要面对的是这一种。
医院一楼的休息室有热水提供,宋悦词拿着一次性的纸杯去接,在触碰到有些烫手的杯壁时,她终于感觉自己从头到脚开始化冻。
医院的休息室配尺寸很大的电视,虽然在人人低头看手机的时代,就像一个巨大却无用的摆设。
但电视还是播放着中央一套的新闻,即使并没有人去看一眼。所有人都行色匆匆,拿着各种检查单子和收据,在新闻播报声中像身处在一个不断被挤压的容器中。
整个休息区域只有宋悦词一个人,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电视,看新闻资讯一条过一条。在广告插播时,她的眼神突然有了焦点,像是重新开始涌动的泉。
一个国民度很高的矿泉水牌子,现在的代言人是拿下法网冠军的凌越。很简单的一条广告,可以说是没有情节设计,但完全拍出了凌越的身材和颜值,连带着他手上拿着的那瓶水都赏心悦目。
*
时鸣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她和宋清许,没有亲人了,甚至从法律上来说,宋清许跟他早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曾经借住的舅舅家在他考上大学后就没有再联系,对方吞了他父母的死亡赔偿金,所以他也不为他们养老送终。
因此时鸣的葬礼,简单得不能更简单了。他甚至没有收到花篮,也没有人来吊唁他。宋悦词盯着摆放在灵堂的照片,突然很想问问时鸣,他这么多年换来这样的结果,真的值得吗?
唯一来了的人,是凌越。明明应该是刚训练结束,他却穿深色西装,连贴身球拍都没有背过来。
宋悦词是意外的,凌越甚至带来了一个花篮。虽然上面并没有挽联,只是中间带了一个“奠”字。
宋悦词无法描述自己的心情。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并没有像自己曾经想象中的那样降临,反而压着无法描述的情绪。就像现在浓重的雾里,连自己伸出的手都无法看清。
凌越什么也没说,他只是走到宋悦词身边,让她靠在了自己的身上。
凌越的身上有太让人安心的气息。宋悦词完全放空了自己,她开始想到什么说什么。
“我妈妈割腕那天,是外公祭日。我妈妈在……我爸的打压和刺激下,已经很脆弱,所有的残忍都指向她自己,她甚至一度精神恍惚觉得是自己害死外公的。”
“我不知道他当时说了什么,但我曾经听到过,他说妈妈嫁给他的时候,明明是外公外婆都同意的事,现在造成这样的局面,也是他们自讨苦吃。”
他们是同意的,最初的那个时鸣值得信任与托付。他有抱负有能力,不靠任何只靠自己。所以即使时鸣因为发展带着女儿去了很远的地方,他们虽然舍不得,但也完全尊重理解。
“外公离开的时候,应该也是很不放心的。”
宋唯仁那样最擅长与人性博弈的大家怎么会看不出时鸣的改变。充满野性和拼劲的眼神在短暂迷茫后,突然完全改变。
他又怎么可能真的没有给过时鸣机会,他一直在努力让时鸣回到他自己擅长的路上去,时鸣本可以靠自己,真的拥有相当像样的人生。
宋唯仁给人介绍他的时候说的是他很擅长股市操盘,如果有需要,可以让他试试。
可对方回道:“哦?您女婿倒是跟您不一样,我们这些粗人谁都能做的事,跟您这些大智慧没法比。”
这让时鸣更错误的认为他如果继续自己擅长的事,就是被排斥在外,他始终有被人压一头的风险。所以既然下定决心选择,那他就只有一无所有,才能拥有一切。
宋唯仁的去世算得上突然,心脏一直不太好。他提前安排了一部分,但因为那个时候的时鸣还没有完全丢掉良心,他设想自己去世后的最坏结果,不过也是女儿与时鸣离婚。
所以他给宋悦词留的钱附赠一张字条,上面写的是:给小词和妈妈的新家。甚至给了宋悦词离婚的办法和建议,留下了一串人名和联系方式。
只是没有想到宋清许会被逼成那样,而宋悦词也受到了影响,她不相信任何人,她觉得所有帮助都是要还的,所有的爱都带着条件。所以她采用了那么决绝的方式。
时鸣是个过于聪明的人,他有着超出同龄人太多的能力。父母早亡到能不靠任何人在一线城市靠自己买下房子。那时候的他,从没想过要靠宋清许家里的背景和关系。
他无比骄傲,他觉得命运这种东西,一定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如果他的机会没有接二连三被抢走的话,如果他没有被人一次又一次当作垫脚石的话,如果不是在往上爬的过程中被嘲讽讥笑背景和出身的话。
靠自己也许可以得到一些,但没有背景没有人际关系,一切都是白费。在看到轻而易举抢走他的机会的人也要对宋清许父亲恭敬低头攀关系时,他突然看透了些什么。
可宋唯仁并不为他铺路。
人一生会被年少不得之物困住一生。时鸣被自己困住了。哪怕有那么多人说他有能力他可以靠自己,他也一定要抛弃那些。他自我否认,把背景和家世看得比一切都重要。
他宁愿赔着笑脸,也不愿意再去碰一碰曾经那个少年踌躇满志的梦。
他在自己最好的年纪,拥有最多的能力,最好的才华时,选择了完全不适合自己的那条路。耗费二十多年过后,他早已平庸。
他变成了,挥霍着良心,啃着妻子女儿血肉,大口吞咽却止不住眼泪的怪物。
时鸣下葬后,墓碑上只有最简单的:时鸣之墓。没有带立碑人,没有写妻子,也没有写女儿。
宋悦词无法知道时鸣推开宋清许的那个瞬间在想什么。她站在墓前,说话语气很淡,“爸爸,我觉得你是特别坏的人,到现在也依旧这么认为,我并不觉得因为你现在去世了,所以你做过的一切也就都烟消云散了。”
“我不会经常来看你,可能要很多年才会来一次,也可能不会再来。你影响了妈妈的人生,也影响了我的人生,但你毁得最彻底的,是你自己的人生。”
“你的爱拿不出手,因为你最爱的是自己,但我承认,也许有几个瞬间,你的爱,也是真的。只是爱,从来不是只靠几个瞬间就可以的。”
“我还想告诉你……”宋悦词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些波动,“我真的遇到了很好的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