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好的戏份拍完, 已然华灯初上。

  一切收拾好后,坐上下行的电梯,郑勋不知第无数次转头去看俞昂的脸色, 很难做到忽视。

  “有事就说。”

  俞昂轻靠着背,疲惫席卷了身体的每一处感官,声音也沁着凉意的哑, 不止劳累, 似乎还有些怏然。

  郑勋试探般道:“哥, 你跟许总吵架了么?”

  俞昂睫毛忽闪一下, 道:“没。”

  “哦。”郑勋挠了挠头,依旧不解,“窦助理说他下午不忙的呀, 许总怎么突然就走了呢?而且他一走, 哥你看起来就有些郁闷的样子,我就以为……”

  “。”

  俞昂的手指尖缠绕着挂绳,许席林突然离开,走得匆忙, 也遗落了相机。说是出去透透气,结果也没再回来过。

  郑勋的话使他渐渐松开紧蹙的眉心, 才发现他真的在不高兴。

  因为许席林的某句话?

  还是被许席林的情绪影响?

  俞昂想着, 觉得更烦闷了。

  “诶?那不是许总么?”

  郑勋走在前面, 忽的停下, 看向马路对面。

  依旧是熟悉的黑色科尼塞克, 停在一众车里, 和它的主人站在人群中一样的耀眼, 也难怪郑勋会在茫茫夜色一眼就看到车边环臂靠着的是许席林。

  俞昂站在明亮处, 而许席林隐在黑暗里。他看不清许席林有没有往这边看过来, 只是在某个瞬刻,阴霾被什么吹散了。

  这时,身后传来有些匆忙的脚步声。

  “俞昂哥!”

  是牧阳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停下。

  他今天被导演骂得不轻,下午离开了几个小时又重新回到了片场,想必处理事情也处理得匆忙,怕耽搁时间再惹得导演记恨,直到俞昂临走前,他还在补镜头。

  不过经过一天的相处,俞昂没觉出牧阳有什么别的心思,是个挺努力谦虚的小孩。

  话多有礼貌,看起来是想和俞昂处好关系的,一个下午就把称呼叫亲密了。

  “什么事?”俞昂问。

  牧阳笑着道:“我想问一下,俞昂哥你晚上有没有空,剧本上还有几个问题我有点疑惑。”

  俞昂应得很快,“可以。”

  “那就太好了。”牧阳呼出一口气,视线突然看向俞昂的身后,“那是……许总?是来接俞昂哥的吗?”

  “……不。”

  俞昂正要否认,牧阳就像是默认般,晃了晃手里的手机,“那我就不打扰俞昂哥了,我晚上回家联系你。”

  牧阳刚走,手机铃声就响起。

  郑勋看了一眼,转身把手机还给俞昂,“哥,是你的微信通话,名字是x。”

  接通。

  听筒处是一声促狭的笑,仿若下午的事情没有发生过,落寞的模样也不曾出现过一般,说道:“牙牙,聊完了吗?”

  “隔一条马路,打什么电话?”

  “避嫌。”许席林道:“大晚上的让你的小后辈看到我和你在一起,岂不是要多想?”

  “……”已经迟了。

  俞昂:“怎么了?”

  “我来兑现惩罚。”

  许席林的视线越过两人之间隔开的暮色,紧锁着俞昂的身影,“不过对你是惩罚,对我来说,也许就是奖励。”

  险些忘了,俞昂在电玩城输了摩托车比赛。

  后来的时间许席林也没提起过这件事,以为他要就此算了。

  俞昂道:“什么惩罚?”

  “我想要你再为我做一次晚餐。”

  半小时后。

  俞昂搭着许席林的车回到了自己家,即使对许席林这个突如其来的惩罚感到莫名,但他也没有多问。

  进门后,俞昂拿出备用拖鞋。

  许席林穿着正合适,“这个鞋码不是你的,难道牙老师家里经常来客人?”

  “郑勋的。”俞昂放下东西,往厨房走时回头看了一眼,问道:“有洁癖?”

  “只是好奇。”

  许席林笑着,突然捕捉到了一些新奇的物品,猫抓板和猫砂盆,就在玄关鞋柜旁,“牙牙还养了猫?”

  俞昂忽的轻咳一声,“嗯。”

  “也没出来迎接,没在家?”

  俞昂道:“录节目,暂时放郑勋家了。”

  许席林若有所思地点头,“以前你捡过一只异瞳小白猫,你搬走后也把它一起带走了,后来怎么样?”

  俞昂沉默半响,下意识说了谎话,“很早就跑丢了。”

  “是吗。”许席林有些惋惜道:“还以为它陪你至少比我要久。”

  “……”

  冰箱里还留着上个星期郑勋买来的蔬菜,为了让俞昂不再为不吃饭找借口,特意买了很多种类,放到今天清理掉了很多坏掉的,留下的也已经不新鲜了。

  也不知道许席林会不会挑剔这些。

  “没多少菜,也不新鲜。”

  俞昂转身,许席林坐在岛台边,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他的话头停了下,又道:“这个时间点,超市也关门了。”

  许席林冲俞昂的身后扬了扬下颚,示意道:“那不是有挂面,应该没坏吧?”

  挂面是楼下超市十块钱一把的,饿的时候填填肚子还行,但没什么美味可言。而且许席林一个总裁,要惩罚别人做饭吃,水煮面条就能打发未免也太容易。

  这让俞昂更摸不清许席林在想什么,“你想吃挂面?”

  他的诧异让许席林笑出声,半谑半哄道:“你以为我是什么挑剔的大少爷么?以前吃馒头配榨菜也觉得还不错。”

  俞昂倏地愣住。

  那双桃花眼含着对某种过往的怀念,又继续道:“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一起吃。”

  煮挂面很简单,配料加煮面十五分钟就能完成。

  为了显得不那么寡淡,俞昂还特意加了几片绿叶白菜和豆芽,撒上仅剩的一根没有焉掉的葱,看起来至少比素面要有食欲许多。

  许席林看到碗里的面,如获至宝般勾起唇角,然后用录像机对准瓷碗,道:“这是牙老师单独为我做的面,看起来就很好吃。真怀念。”

  他像什么美食家似的,抬起镜头对着俞昂,“看,牙老师像不像小仓鼠。怎么都不等我?”

  俞昂看了眼镜头后的许席林,“等你都凉了。”

  许席林没有继续再拍,把设备放下后,几口就吃完了碗里的所有食物,甚至连汤都不剩。

  仿佛这碗素面有多好吃一般。

  恍然间,俞昂又见到了那个非要陪他吃馒头榨菜的许席林。

  俞昂做饭,许席林自动揽下了洗碗的活。袖口上挽,露出劲壮有力的小臂,指甲修的精致,指上连薄茧也没有,洗碗的动作也生涩,一看就是从未干过家务的人。

  可他却洗碗洗得心甘情愿,在家里当少爷当主人,在俞昂这里,反倒染上烟火气。

  “许席林。”

  这是重逢后,俞昂第一次用全名称他。

  瓷器碰撞的声音停住,许席林用帕子擦干碗里的水分,放进碗柜。而后才转身,下/臀抵着厨台,面朝俞昂道:“怎么了?”

  “你为什么参加恋综?”

  许席林擦净手,提步走到岛台前,双手撑在棱边,哑声道:“你觉得我是为什么?”

  “《怦怦直跳》的投资人是你吧。”俞昂与他对视,两人的视线交汇出一种迷幻的情绪,“你也知道我会参加,说不定我还是你钦点的嘉宾。”

  “除了第一个,都不对。”许席林眼睛微眯,道:“你这么想,是你觉得我投资是另有所图?”

  俞昂喉咙有些发紧,“难道不是?”

  “是。”

  许席林应得坦然,俞昂额角突突跳了两下,眉心微皱。

  “全弘星资金流转不周找上我,我同意了。后来才知道有你在,我就多投了两千万。”许席林歪了歪头,“这大概也算另有所图。”

  “。”

  “我猜到你在想什么,觉得你是因为我才得了这个通告,”俞昂不出声,是默认了他的说法,许席林轻嗤,又哑着嗓子道:“顺序反了牙牙。”

  “投资是帮朋友,我同意嘉宾邀请,才是因为你在。”

  所以投资和参加节目都是全弘星导演的请求。

  然而俞昂却因为好友的一句话误解了其中的意思,甚至对许席林还存着某种偏见。

  “我已经吃过亏,怎么可能再吃一次。”

  许席林的一句又一句,让俞昂的思绪混乱不堪,像一团滚落在地的毛线球,远滚越远,怎么也追不上,直至剩下满地的毛绒线,只能缓缓捡起,在重新缠绕成新的圆球才可以找到终点。

  俞昂的声线中有点不自在的紧绷,“为什么?我们已经离婚五年了许席林。”

  许席林格外不喜欢听这句话,坐下的动作迫使凳脚在地上拉出一到有些刺耳的声音,“要听实话吗?”

  俞昂道:“当然。”

  “我一开始是怀着恨,想看看你见到我会是什么表情。”

  俞昂怅然,觉得理应如此。

  骄傲的大少爷即使过去这么多年,被人离婚也永远会成为内里的一道深刻的疤痕。亲眼看到前夫对他的出现惊慌失措,或许能让他感到稍稍的畅快。

  俞昂红唇轻抿,“看到我的表情,满意了吗?”

  “不。”许席林瞳里情绪怏怏,嗤了声道:“野心大,哪儿有那么容易满足。”

  “……”

  “不过,看到你对离婚这件事的反应,我确实觉得舒坦不少。”许席林浅浅勾着唇角,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般,“挺坏的吧。”

  “不会。”

  坏的人只是我。

  俞昂张了张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却又在话滚到唇边戛然而止。

  好一会儿,他忽然转了个话题,脑中显出一些想法,忍不住说了出来,道:“这些年,我的病时好时坏。”

  许席林手指敲击桌面的动作一滞,启眸看向俞昂,清冽的嗓音在暗色调的房间中更觉冷淡。

  “像那晚发生的状况,虽然少见,但也有过几次。”俞昂脸上不显沉重,像是许多年早已习惯自己的状况,沉淀着释然,“吃药只能缓解,不可能根除,即便这样我也不会依赖别人,你明白吗?”

  除了荣医生,他从未对别人主动将自己的病情宣之于口,就连以前谈恋爱结婚,他也没有这样说过,尽管他身边亲近的人都明白这个病治不了。

  “上一次的意外,以后不会再出现。”俞昂又道。

  “所以,你是要我忘了?”许席林自嘲般笑了声,反问道:“想抹杀掉我们之间所有的可能性,是什么让你认为一句不想依赖别人就足够了?”

  “我不是在抹杀。”俞昂道。

  许席林即刻追问,“那你是在做什么?”

  “我想说,”俞昂道:“我给不了任何人情绪价值,只会是累赘。”

  许席林道:“那你把你的粉丝放在什么地位?他们可从没说过你是累赘。”

  “当然,我也没有。”

  “。”

  俞昂没做声。

  许席林深深呼出一口气,“五年前,果然是许家那群人跟你说过什么,对吗?”

  一时间,空荡的房间什么声响也不留。

  记忆的侵袭让俞昂应接不暇,隐隐令人喘不过气来。

  俞昂睫毛轻颤,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双手紧紧交握,不断地互相扣摸指甲,无一不显出他的紧绷和焦乱。

  许席林紧蹙着的眉头渐渐松开,温声道:“我们先不说这个,你应该吃药了,我去找给你。”

  许席林正要走,猛地被拉住袖口。

  俞昂仰头,狐狸眼里满是零落的易感碎片,他紧咬了下唇,“药在房间床头的抽屉,谢谢。”

  “好,我知道了。”

  俞昂咽了咽,喉咙处是一阵干涩的疼,“谢谢……”

  吃过药,因为这次的药好似加大了剂量,俞昂很快就生了困意。之前的话题也没再继续,许席林不过去上个厕所的时间,就见沙发上蜷缩着一个身影。

  他手里还捏着剧本一角,挂在软垫边,头枕在小枕头上,整个人缩成一团,露出纤细肤白的脚踝。

  沙发背上还搭着一块薄薄的毛毯,一看就养成了在沙发上睡觉的习惯。

  许席林蹲下,抬手拨开遮住眼睫的发丝,俞昂眉心微微皱着,就算是睡觉也装着烦心事。

  殊不知,他此刻已深陷梦境。

  别人还在青春叛逆期的时候,俞昂就俨然成为扛起养家大任的顶梁柱,可即便在意外发生那年之前,他过的也尽是苦日子。

  家里的钱几乎都花在了给父亲买药,可狂躁症病人吃再昂贵的药,若是病人本身不配合,光是控制情绪就要耗费所有的精力。

  俞父缓解焦虑,发泄亢奋的精神的方式就是做刺激的事。

  跳伞,赛车,直升机滑雪,野外攀岩……

  几乎将所有危险的极限运动都做了一遍,最严重的一次是赛车比赛。

  他在弯道处超车,与另一辆车撞在了一起,车子当场就翻出了场外,而那一场的赛道,正是在两千米海拔的山坡上。

  母亲是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才知道了这件事,急匆匆赶到医院,看着病床上手脚都打着石膏的父亲难以扭动脖子,直愣愣地斜着眼睛,冲他们一笑,母亲直接腿软到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气。

  父亲花了三个月才彻底痊愈,却依旧想要去尝试新的挑战,为此,父母两人大吵了一架。

  那是记忆中,父母吵得最厉害的一次。

  刺耳的尖叫哭闹声,砸东西的碰撞声,玻璃碎片散在地上的声音,持续了一整晚。

  那时候的俞昂不过才读小学一年级,第二天本该是高高兴兴去新学校,认识新同学的日子,却因为两人吵架,都只顾着生气,谁也没想起来,该送儿子上学了。

  俞昂所想的,不是新学校,也不是新同学,而是疑惑,爸爸妈妈明明是因为爱情结婚,他们原本是令旁人所羡慕的恩爱夫妻,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从那一次开始,俞昂的记忆中,两人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频繁。

  可患有狂躁症的父亲没有办法完全控制住自己寻求刺激的冲动和欲/望,脾气也随着生活的压力,婚姻的矛盾变得越来越糟糕。

  直到这时候,俞昂还认为,忍一忍就会过去了,总会好起来的。

  直到他初二那年,他变得易怒,每到一定的时段就心率加快,变得精神亢奋,注意力无法集中,导致成绩一落千丈,从年级前列直接掉到班级倒数。

  这对仅仅只有十三岁的他造成了难以想象的冲击,觉得发怒时候的他跟父亲简直一模一样。

  他无法相信这个事实,母亲却在他坦白之前先一步发现他的不对劲,带他去看了父亲的心理医生,最后诊断出来,确实是狂躁症。

  是遗传的几率非常大。

  原本不和谐的家庭在俞昂确诊的意外下,迅速分崩离析。

  在又一次吵架中,精神病发作的父亲在半夜闯进俞昂的房间,提起还在熟睡中俞昂的领子,将他整个人拎起来,用手指指着他,大喊着骂道:“你妈都哭成什么样了,说要卖血给你买药,你怎么还睡得着?要不是你姐姐死了,怎么可能生下你这个疯子!小小年纪就得了这种病,你是专门来报复我们家的嘛?!!”

  事后,父亲的情绪逐渐稳定,噗通跪倒在俞昂的面前,哭得十分悲惨,仿佛自责到恨不得以命偿还那份罪恶。

  “怪我,都怪我,是我把病带给你,都是爸爸的错……怎么办啊,我们家该怎么办啊……”

  视线自上而下地盯着父亲那张苍老的痛哭流涕的脸,俞昂的脸上淡漠如雪,随之露出一个浅浅的没有感情的笑容来,那双圆圆的浅褐眼睛微弯,“爸爸,我没事。”

  下一秒,视线逐渐拉远,像是灵魂出窍般,看着年少的自己和父亲,飘到了天花板。

  紧接着视线越来越模糊,像是被白色的布遮挡住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俞昂缓缓睁开眼,头发已经被冷汗浸湿。整个人绵软无力,只剩下深重的呼吸声。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视线清明后,才发现这里是卧室。

  他已经许久没有睡过家里的床了,原以为在节目里睡眠质量好像变好了些,果然还是不行。

  缓了缓呼吸,俞昂慢慢坐起身,瞥眼看见床头上的杯子里装了水,还往外冒着热气。

  他胸口一闷,下意识看向房门外。很安静,没有什么动静。

  直至下床,才看见杯下压了一张纸条。

  “你在发低烧,记得吃药。

  x”

  洋洋洒洒的几个字,笔锋锐利,还是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

  纸条被他反复看了好几遍才放下,他摸了摸额头,确实有些烫手,后知后觉脑袋也晕乎乎。

  如果不是这张纸条提醒,他恐怕都不会发现自己发烧了。

  留下的纸条,还杯中还冒着热气的许席林,都在象征着,许席林在这里陪了他一夜。

  【作者有话要说】

  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