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你生下来, 医生就诊断出来你和其他人不一样。”
“那时候我和你父母的关系还没那么好，这件事是我在你父母去世后，领养你的前一天, 顾夫人告诉我的, 并且要我保证不要说出去。”
姜沁盯着又一张新的检查单, 仔细的看。
去的还是之前的医院，也是顾夫人打好招呼的医生，医生给他新做了b超, 又给他讲解了很多知识。
姜沁听着对方的长篇大论，罕见的没有走神。
等从医院回来, 他就是一副神游的样子。
崔音彤跟他说话, 他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直到崔音彤把放他面前晃了晃, 小心道：“没事吧？”
姜沁回神，随后有些呆愣地摇头，“没事。”
崔音彤看他的样子可不像一点事儿没有。
她让姜沁缓了缓，给姜沁倒了杯温水, 之前还想着调侃, 如今心情逐渐严肃起来。
“原本我跟顾夫人, 是想让你作为一个普通人平安长到大, 不用去经历这些, 但是……”
但是没想到, 姜沁会和顾言煜发生关系。
最糟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崔音彤道：“我发现的时候, 你们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言煜那个孩子……他谁的话也不听，很有自己的主意, 贸然戳破，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姜沁抬头，“那顾夫人呢？什么时候知道的？”
“顾夫人她在我知道不久后知道的，”崔音彤道，“怎么了？”
姜沁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只是忽然想到，有一天顾夫人和他说话，让他和别人交往时，做好安全措施。
当时以为，顾夫人让他照顾女朋友，如今想想，照顾的恐怕是他自己。
而顾夫人提的醒，到底是白费了。
他和崔姨住进来的这套房子，也是早就准备好的。
姜沁觉得，崔姨说顾夫人是个很有手段的女人，确实不是一种恭维。
姜沁把检查报告放下，神情略微纠结。
崔音彤安慰道：“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我们只想着解决就是，医院里的主任给我说过，你现在是完全可以把孩子打掉的，对身体的伤害也不会很大，打掉之后养养就能恢复健康。”
姜沁想的和她截然不同，“崔姨，在我小时候，我听说过有人想要把我带走，是不是因为我身体的特殊性？”
崔音彤一僵。
和姜沁接触越久，她越发现，在管家眼中事事不如顾言煜的姜沁，其实已经非常聪明。
崔音彤道：“你有那段记忆？”
姜沁道：“本来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有一天忽然想起来的。”
崔音彤垂眸，有点感慨。
她缓缓道：“是，你非常想知道吗？”
姜沁没说想，也没说不想，只是沉默地盯着崔音彤，又把视线放在他的检查报告上。
他看上去很平静，其实也不含带着什么仇恨的情感，在知道了自己怀孕后，也没有多激动。
但崔音彤了解他，知道他远远没有看上去平静，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掩埋在风平浪静的水面，就像是看上去一点也不危险的河面，实际上深埋着足够把人卷走的旋涡。
姜沁总是这样，他喜欢隐藏情绪，不擅长和人倾诉。
崔音彤道：“本来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不告诉你是因为你当年才四岁，我们以为小孩很容易割舍四岁之前的感情，没必要反复在你面前提起，勾起你的记忆和痛苦。”
姜沁道：“可是我父母的资料，到现在还是封闭的状态，谁都查不到。”
“你还去查了？”崔音彤神情复杂，喃喃道，“到了一定的年纪，人寻根难道是一种本能？”
“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没想到，”崔音彤道，“封闭很正常，顾家不希望你爸当年做的实验泄密，也不希望有人重蹈你爸的覆辙，就做了保密工作。”
她停顿了一下，“而你记忆中，那些想把你弄走的人，是你爸在上家搞出来的事情，他因为实验，欠了对方不少钱，期间你正好出生，医院给你检查出来你的身体特殊，消息不知怎么泄露了出去，对方就把心思动到了你身上，要他把你交出去。”
姜沁发现了一个说不通的地方，“做实验的话，一般不都是国家给提供支持吗？”
“是的，”崔音彤道，“但是支持的前提，是要批准通过……你父亲并没有这个批准，就算是通过了，也不会有任何资金上的支持，从一开始，他研究的方向就是错的，而他在这个错误的方向上走了一辈子，当然也不会有任何的结果。”
“顾家为什么会给他提供这种支持？”
“这个……”崔音彤语气犹豫，“这个，就要提到顾夫人和你母亲了。”
周雪雅和姜宏，是姜沁的父母。
姜宏的家境并不算很好，只是普通家庭，而周雪雅不一样，她家庭可以说非常不错，和邹俏曾是闺中密友。
当年周雪雅嫁给姜宏，邹俏觉得她嫁给了爱情，并为周雪雅提供了支持，还为此欢欣雀跃，替周雪雅感到高兴。
“不过好景不长，”崔音彤神情复杂，“你父亲，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丈夫，你的性格和他很像……不是说你不好，只是说相似。”
姜沁头一次听这些。
他点了点头，表示并没有受到冒犯。
崔音彤道：“他很执拗，非常犟，和他约会时能感觉到他是一个好人，但是婚后你母亲才发现，他只适合当朋友，并不适合当伴侣，他做事从来不和她商量，小到家里的家用电器，大到签订那种坑人的合同，统统自作主张，把他们的生活拉入深渊。”
周雪雅很累，数次想过要和姜宏离婚。
不过姜宏并不是对她完全不好，否则当年他们也不可能相爱，除了这一点，他们平时的感情也还不错。
而当年的邹俏，眼见着好友在婚姻中受累，本着能帮一把是一把的原则，把已经快走投无路的姜氏夫夫，介绍给了她的丈夫，也就是顾衍东。
崔音彤道：“顾夫人和顾先生当年是联姻，其实也没什么感情基础，顾夫人能做到这一步，人品确实没的说。”
不止如此，在姜沁的父母死后，她还把姜沁从福利院领了回来，又养了多年。
姜沁想了想，“那实验失败……”
“实验失败是注定的，顾家也没往你父亲身上投多少钱，”崔音彤道，“之所以让顾家雇佣他继续做实验，是因为你母亲想让你父亲死心，找其他的工作干。”
外界的传闻确实有够可怕。
一件事情，传着传着，完全可以扭曲成另外一种样子。
发生的事情都一样，但细节被填充成了其他，含义也完全变了。
“可是，假如我……母亲，”姜沁从嘴里说出“母亲”这个词时，非常的陌生，又非常的奇妙，“她家境还不错，为什么没多少人提？”
崔音彤的眼神，蓦地变得伤感了许多。
“因为在你母亲出事后，你外祖父心脏病发作，也跟着去了，他撑起整个周家，他没了，周家就散了，一些亲戚旁支瓜分了周家的产业，周家淡出了上层圈。”
不管是哪个圈子，遗忘的速度都很是很快的。
十几年过去了，
姜沁也长大了，当年他父母的事情，大家的重心也都放在了游轮的那场灾难上，靠一些旁枝细节去给那场灾难添油加醋。
至于周雪雅的身份，已经无人关心，当然无人记得。
而顾家树大招风，平日里没人敢惹，却又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红，能抓到诋毁的机会不容易，肯定要好好议论一番。
真正的事实，竟然和顾家没什么关系。
不过哪怕是把事实澄清，估计也没多少人关心。
“小沁，你必须要慎重考虑一下孩子的去留，”崔音彤严肃道，“有顾夫人的庇佑，孩子是去是留，都不用过于担心，你只需要做一个决定。”
姜沁的手，下意识贴在了腹部。
他的注意力重新被唤醒，同时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神奇，他肚子里竟然有个小生命，还是一个人。
他肚子里有一个人。
他倒是不在乎什么所谓的男性的尊严，或者觉得自己不男不女非常畸形，才开始那么震惊，是因为世界观被颠覆受到了创击，完全的不敢相信。
孕育生命是大自然赋予女性的独有特权。
但他身为男性的同时，也拥有了这项特权？
他竟然造了个人出来。
准确来说，现在这个“人”还不能算是“人”，只是一个小小的坯胎，他手上有b超，这玩意儿很勉强才能看出个人形。
“几个月之后……”姜沁的语气艰涩，“他会长出来健全的手和脚吗？是不是会和普通的人类一样？还会蜷缩在我的肚子里？未来还会长大，变成和我一样的大人？”
崔音彤明显没跟上他的思路，“啊？”了一声。
姜沁问：“你不觉得很神奇吗？”
崔音彤道：“……怀孕不都是这样吗？”
姜沁喉结滑动，手像是被磁铁吸在了肚子上，迟迟没有拿开，盯着b超的眼神晦涩不明。
崔音彤看着他的样子，心里渐渐有了底。
“但是还有一件事没跟你说，”崔音彤道，“虽然你体内有女□□官，但你生孩子的危险系数，要比普通女性高不少，而且只能剖腹，生的代价绝对比流的代价要大，你要不要再认真想想？”
姜沁问：“崔姨，我母亲当年爱我吗？”
崔音彤道：“非常非常爱，可以为了你不要命的那种。”
“可是我已经，”姜沁一顿，咬了咬唇，“我已经完全记不起来她的样子了，也不记得上次有家人时，被她爱着时是什么感觉了。”
崔音彤嘴唇抖了抖。
一瞬间她想起来了姜沁在顾家的状态。
寄人篱下的小孩，有几个是非常幸福的？
正常家庭的小孩，有时都需要学会读懂空气，读懂父母之间的关系，家庭再和睦也会有矛盾。
顾家没人能满足姜沁的情感需求不说，还需要姜沁小心翼翼看各种人的眼色。
顾夫人毕竟不是他的亲生母亲，也有自己的儿子。
能把姜沁养到大，已经是仁至义尽。她自己的性格也不是那种腻腻歪歪，会对孩子说很多话的家长，就算是对着顾言煜，沟通交流也都很少。
姜沁身上，有一个忽略很久的问题——他真的不需要爱吗？
哪怕对人际关系表现出来抗拒，哪怕并不听话，甚至是有些孤僻，可是姜沁不渴望爱吗？
崔音彤忽然发现，根本不是的。
“你已经决定好了吗？”她问。
姜沁道：“决定好了。”
“不再考虑考虑？”
姜沁想了想，“要是有一天顾夫人不想对我提供任何的支持，我也会想办法好好活下去，把她生下来……这些年很感谢她，以后会一点一点还给她。”
姜沁的脑回路，果然不是正常人能理解的。
他继续道：“孩子喊她什么都可以……但是顾言煜……”
顾言煜就算了吧。
孩子反正在他的肚子里，以后也是他生，应该和顾言煜没有任何关系吧？
孩子肯定是他的。
姜沁坚定了自己的想法，重复道：“孩子是我的。”
崔音彤扶额，“好了好了，不用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
姜沁闭上了嘴。
崔音彤就像是她说的，尊重姜沁的任何决定，姜沁决定好了，她也不会多加干涉，用行动来支持。
“我去给你热一热鱼汤？算了，还有一条鱼，重新做一份吧，”崔音彤起身，“既然决定把孩子留下来，哪怕再难受也要吃下去，不然身体一点营养也没有，对孩子发育不好。”
姜沁点头，这次是完全听崔音彤的了。
他接受新事物很慢，也不太会去听别人嘴上说的，但一旦接受了，适应的比谁都快，迅速的进入了一个需要“养胎”的角色。
房间里的氛围在经历过凝滞后，重新回到温馨之中。
姜沁的手再次触摸腹部，心中有股奇妙的感觉。
他好像能感觉到，有一颗很小的心脏，正在他的腹腔之中跳动，那是另一条生命的迹象。
同时他也知道，他的这种感觉，不过是一种假象，是他过于欣喜时想象出来的，实际上并没有。
短短的几个小时，他完成了身份的一个蜕变。
现在他坐着也觉得不自在，站着也觉得不自在，怎么着都害怕压到肚子，简直有些手足无措。
崔音彤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又一次问他吃什么口味的。
在发现姜沁姿势奇特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时，忍不住乐出了声。
“别动了，医生之前就告诉你，让你多卧床休息，现在总该听话了吧？”
姜沁一僵。
一般情况下，他是不会听话的。
然而现在，他扶住沙发的把手，一点一点坐下，调整了一个非常牢固可靠的姿势，还真就坐下不动了。
崔音彤好久都没这么开心过，笑得勺子都差点拿不稳。
姜沁也冲着她一笑。
他眉眼都弯了起来，眼睫毛一眨一眨，整个人像是陷入了一坨温暖柔软的棉花里。
比任何时候都要高兴。
*
邹俏罕见地梦见了周雪雅。
实际上，她已经很久都没有梦见过周雪雅了，人渐渐上了年纪，以前的许多事情，记得也不是特别牢靠了，比起回忆让自己痛苦的东西，短暂的安逸才是她想选择的。
梦里，周雪雅因为婚姻生活，神情憔悴，一向爱梳妆打扮的她，婚后已经很久没有买过像样的首饰。
邹俏原本可以直接送给她。
但是周雪雅嫁给姜宏后，也学会了所谓的“骨气”，不愿意再接受她的礼物，有时还会有意拉开和她的距离。
而这桩婚姻一开始，还是邹俏促成的。
邹俏每见到周雪雅一次，就后悔一次，她悔到做梦都在想，要是当初没让周雪雅和姜宏在一起就好了。
要是当初她不听周雪雅的，去歌颂所谓的“爱情”，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和顾衍东也是联姻，现在不也过得很好吗？
梦里她拭去周雪雅的泪水——她一向讨厌肢体接触，每次都是为了周雪雅才破例。
“小雅，”邹俏听见自己这么说，“离婚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困难，放过你自己吧。”
“不，不，”周雪雅摇摇头，“我脱不开身了，没有办法。”
她手中牵着一个孩子，那孩子正怯生生盯着邹俏看。
周雪雅把他拉到身前来，抱给邹俏看。
“我现在继续活下去的动力，都是他给的，”周雪雅道，“俏俏，假如有一天我出了什么事，你一定要帮我照顾好小沁，行不行？”
邹俏皱眉，不太喜欢听见她这么说，“你能出什么事？你当然
会长命百岁。”
周雪雅摇了摇头，只是道：“帮我照顾好儿子，好不好？”
“求求你了，帮我照顾好他。”
……
邹俏从睡梦中惊醒。
她皱着眉起身，才发现身上有点凉，而她给周雪雅拭泪的手，上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梦到周雪雅和姜沁呢？
梦中的场景，实际上从来没有发生过，姜沁也是她自发想要照顾的，不过在周雪雅和姜宏出事之前，周雪雅确实找她来谈过离婚的事情。
周雪雅的婚姻早就岌岌可危了，因为姜沁她才撑了很长时间。
但就是在周雪雅和姜宏快离婚时，最后一趟出行，就那么出了事。
就差一步，周雪雅就可以带着孩子回周家了，她父亲也不会因为女儿的死讯而心脏猝死，一切都能有截然不同的结局。
邹俏想，这可能就是命运弄人。
今晚的梦，也像是周雪雅对她的一个恳求，希望能照顾好她的儿子。
致使顾言煜和姜沁发生那样的关系，已经是她很大的一个失误，姜沁怀孕，更是令她愧对周雪雅。
原本给姜沁的房子早就安排好，她一直想找一个时机把顾言煜和姜沁分开——最主要的是让顾言煜死心。
可没有合适的契机，这才导致姜沁要怀着孕偷偷溜走。
邹俏披上睡袍，从卧室里出去。
巧的是，管家也在。
邹俏看着空空荡荡的家，目光挪到管家身上，“言煜还没回来？”
“夫人，”管家道，“联系了少爷，说是工作还没完成，就这两天了。”
邹俏点了点头，“好。”
管家恨不能顾言煜别回来了。
那天他去完菜市场回来，晚上姜沁迟迟不出来吃饭，打开门一看，里面空空荡荡，哪还有姜沁的影子？
他才发现是中了调虎离山计。
这几天邹俏下了死命令，不许他往外说，瞒了顾言煜好一阵子。
但这种事情怎么瞒得住？
世界大战一触即发。
*
“顾总年轻有为，实在令人佩服。”
这已经是顾言煜到了陌生城市后，参加的数不清第几个酒局，别人不敢轻易灌他的酒，却也得拉着他到酒席上碰一碰，烦不胜烦。
顾言煜维持着良好的修养，还会笑一笑。
换作几天前，他连笑都不想笑，但是马上要走了，心情还算不错。
“听说您是明早的飞机？”对方问。
顾言煜闻言挑了挑眉，没有回答。
他的助理就跟在身边，见状碰了碰顾言煜的胳膊，小声道：“顾总，回程的机票已经订好了。”
顾言煜侧了侧头，确认了一眼。
“不是明早的飞机，”顾言煜重新回过头去，对着合作方微微一笑，“是今晚的。”
对方愣住了，“今晚？！”
“怎么？很意外？”顾言煜道，“您拖了我好几天，我还以为您知道我归心似箭，故意逗我玩儿呢。”
对方尴尬一笑，“你这是想家了？害，早说啊……”
顾言煜笑了笑。
他等对方尴尬完了，这才道：“我航班快来了，就不久陪了，诸位玩得尽兴，程总，回见。”
在场的连忙站起来，纷纷跟他握手告别。
顾言煜从酒店里出来后，狠狠松了一口气。
王助理跟在他身边，一边走一边报行程，“剩下的两个小组负责人我给订了明天的机票，我们回去后，有几个积攒的会议……”
“把明天早上的工作全推了，给我空出来。”
“哎，好，”王助理想了想，又道，“咱们这次这么久没回去，用不用给……小姜少爷打个招呼？他再生您的闷气。”
顾言煜还不了解姜沁？
这段时间他走了，姜沁在家里还不知道有多高兴……至于生闷气，姜沁恐怕都不会想他。
小没良心的。
顾言煜想着，兀自笑了笑。
“不用，”他眼神看着窗外，语气淡定，“给他个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