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音彤在说完那句话后, 等着姜沁的反应，甚至做好了解释的准备。
然而姜沁什么反应都没有。
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连唇部也有点发白, 立体精致的脸更加不真实, 就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
在他的脖子里, 还能看见几枚鲜红的吻痕，犹如雪中点缀的红梅，引人注目。
他只是眉头微微一皱, 接着又松开了，弄掉自己身上的仪器, 起身看周围的环境, “这就是顾夫人说的x市？”
崔音彤没想到他是这种反应，下意识应了一声, “是，就是顾夫人说的地方。”
接着，崔音彤试探道：“你这是……接受了？”
这接受能力未免有点太强了。
姜沁反问：“接受什么？”
“你怀孕……”
“崔姨，”姜沁面无波澜, 有点随意道, “你以前从来不跟我开这种玩笑, 今天是怎么了？”
崔音彤就知道。
眼见姜沁拨开被子要下床, 她有些急了, 连忙把他摁回去, “还不行, 医生要你静养！”
姜沁见她表情不似作伪，停顿片刻, 还是慢慢坐了回去。
“最近我得给你做点能补身体的营养品，”崔音彤絮絮叨叨, “也不知道顾夫人准备的房间里有没有厨具，要是没有的话，可能还要现买……我也没照顾过怀孕的人，顺道去书店买几本书看看。”
姜沁要不是知道他醒着，可能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忽略掉了崔音彤那些过于惊世骇俗的话，选了一些安全的话题，“你跟着我过来的话，在顾家的生活怎么办？”
尤其是崔音彤还拿着顾家的工资，之前也一直在给顾家干活。
跑到他的身边来，肯定是不妥。
姜沁道：“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或者……永远都不会回去了。”
崔音彤思绪被打断，看着他的目光复杂，“你不用担心我，我有顾夫人撑腰，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你。”
姜沁道：“顾夫人不是帮我处理后续的问题了吗？”
“不是这个……”崔音彤有些头疼，直视着他，“你现在要考虑一个问题，你肚子里的这个孩子，留还是不留？”
姜沁：“……”
他终于发现，崔音彤不是在开玩笑。
其实刚刚崔音彤的神色就很认真，然而崔音彤说的这些内容，就好比有个
人告诉你：你知道吗？天空其实是红色的，草是白色的，河里的水是橙色的。
要么你是色盲，要么就是对方疯了。
“崔姨，”姜沁一顿，“我是男的。”
崔音彤就知道他没信，闭了闭眼，长叹一口气。
这种情况很荒谬，姜沁从小又是当正常的男孩子养大，一时之间接受不了才是正常的。
崔音彤打开了病房门，刚好撞见一个换药的护士，逮住她道：“小姑娘，你们的主治医生在不在办公室？”
“这个时间应该不在，怎么了？您有事可以跟我说。”
“没事，你忙。”
崔音彤重新把门关上。
她叹息道：“算了。”
姜沁也不太希望崔音彤精神出现什么问题，看见她放弃了这个荒谬的说法，也松了口气。
“总之你就知道，”崔音彤道，“你身体还没调理好，哪怕顾夫人不给我钱，我不工作，也得把你照顾好，我肯定是要在你身边的，好吗？”
姜沁眸光颤动，盯着她看了片刻。
要说在这个世界上，他唯一能称得上是亲人的人，也就是崔音彤了。
十几年前，崔音彤把他领到了顾家，也是崔音彤一直在照顾他。
一直照顾到现在。
他临走之前，以为有很长一段时间，可能要和崔音彤处于分别的状态，没想到最终还是崔音彤留在了他身边。
“嗯，”姜沁缓慢，“好。”
……
姜沁的身体非常虚弱，他一贯身体不太好，从小病就没断过，长大后生病的次数少了，但是比起普通人，身体素质还是差了一截儿。
崔音彤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估计顾夫人给的房子里应该有厨具，反正她做的饭还挺好吃。
原本要是姜沁自己的话，他是不打算住顾夫人给的房子的。
他打算到了地方后，就躲起来，拿着以前赚到的钱去租个房子，找个工作。
顾家的东西他已经拿的够多了，过一过苦日子也没什么。
然而，现在崔音彤跟了过来，自然不能跟着他吃苦，所以崔音彤接受了顾夫人的帮助后，姜沁也跟着默认了。
他不清楚自己还有几天能出院——他连自己是怎么进医院的都不知道。
崔音彤嘴里偶尔还是会冒出来“怀孕”两个字，姜沁才开始还觉得她疯了，后来逐渐脱敏，只想着该怎么把崔音彤这种混乱的想法给矫正回来。
在医院里住院时，和医生接触的次数其实并不多，而且姜沁住的这个医院，主治医生忙得跟陀螺似的，他不主动去找，身体又没出现什么状况，医生也不会主动去找他。
除了早晨查房的时候，医生问一问他各种感受，关于他的病，也只字不提。
姜沁自然也不会问医生“我是不是怀孕”了这种话。
他又不是疯了。
住院住了快一星期，医生看他的各项身体指标都正常，这才让他出院。
收拾行李那天，姜沁又听见崔音彤絮叨。
“孩子留不留，都取决于你，别人的意见都没什么用，要是你想……生下来，我就陪着你到孩子出生，要是你想打掉，就要尽快做决断，月份大了就不好打了。”
姜沁一脸麻木。
崔音彤侧过脸看他，“顾夫人也肯定不会为难你，这点你不用担心。”
姜沁无可奈何，“嗯”了一声。
崔音彤以为这些天的洗脑成功，又是感慨又觉得心酸，心酸姜沁才这么大的年纪，就……
哪怕是个女孩，二十岁也还上着学呢吧？
可姜沁现在连学也不能上，假如他选择把孩子流掉还好，顶多不舒服一阵子，但要是选择生，从怀孕到生产，要遭更多的罪。
想到此处，崔音彤对顾言煜多了几丝牙痒痒的意味。
两个孩子都是她看着长大的，但人有亲疏远近，哪怕是同样自己生的孩子，水也不一定能端平。
在她这里，自然是姜沁亲近。
*
顾夫人给准备的房子很大，住两个人绰绰有余，甚至还有点空旷。
崔音彤全程没让姜沁提重物，在姜沁打算跟她抢时，立刻闪身回避，和他保持距离，这才安全到家。
“你应该没住过楼房吧？”崔音彤把东西都放下，直接走进了厨房，“条件肯定是比不得顾家，但对于很多人来说，这种房子就已经够奋斗一辈子了。”
姜沁在四周打量了一下。
顾夫人心细，房间里很多家具都没用太新的，应该是怕有气味，房间的采光很好，有个小阳台，上面放了躺椅，可以在上面晒太阳看书。
绿植是这几天崔音彤新挪进来的，最近新浇过水，每一片枝叶都非常湿润，水滴顺着叶脉滑下来，坠在叶子尖尖上。
整间房子都非常的温馨、生机勃勃。
姜沁忽然道：“我觉得很好。”
比他的房间要好。
顾家虽然大，但每一处都不属于他，只要是出了他的卧室，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的走，然而这里不用。
哪怕只是一个临时的居所，感觉就是不一样。
“是吗？感觉不错？”崔音彤笑开了，“那就好……等等，你别乱动！”
姜沁只是想收拾一下东西，闻言僵住。
崔音彤无奈道：“我麻烦你，这段时间你就当你自己是腰间盘突出行吗？所有用腰的活动都别参加，坐下的时候也要小心点，能别下床就别下床……你前段时间不是在顾家待挺好的吗？”
或许是离开顾家了。
两人提起顾家的话题，也没那么避讳了，反倒是带着一点调侃和轻松。
姜沁不解：“为什么？我不是都出院了吗？”
“因为你怀……”崔音彤这话说得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她干脆换了种说法，“出院就代表好了？出院了当然也要休养。”
姜沁终于肯听话了。
崔音彤早该知道，姜沁比任何人都轴，一些固有的思维很难转换过来。
他的世界观很坚固。很多人在发现事情和自己想的不一样时，可能会怀疑一下对方，进而再怀疑自己，期间去主动求证，发现确实是自己错了后，就会进行改变。
姜沁不一样。
任由别人说破了天，他不相信的还是不相信，只会觉得对方有问题，除非事实摆在他的面前，他才会去进行改变，期间并不会主动求证，因为他相信自己是正确的。
他现有的世界观，也是根据他学习之后一点一点搭建起来的。
比如地球上教他“地球上是有引力的”，他观察发现确实是这样；课本上教“女性能怀孕男性不能”，他观察后发现也确实是这样。
观察后得出的结论，总是格外坚固。
而现在告诉他“男的也能怀孕”，普通人会觉得“啊你在开玩笑吧真的假的”，姜沁会觉得“你在开玩笑，是假的”。
崔音彤愁得慌。
一般来说，月份越大小孩越不好打，她还等着姜沁做决定，结果姜沁根本不相信自己怀孕，这该怎么办？
总不能等孩子真的生出来了，姜沁才相信吧？
……事情倒也没有崔音彤想得那么悲观。
……
晚上姜沁睡觉前，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
周围的环境都很陌生，被子上散发着一股太阳光照射过的味道，眼前的天花板也是陌生的。
他终于有了，从顾家出来的实感。
之前几天住院，他都感觉轻飘飘的，医院的场景大同小异，他不觉得自己离顾家非常远。
但是从医院出来开始，一路过来，车道也陌生，建筑也陌生。
到了这个更加陌生的家，那种“他已经离顾家非常非常远”的感觉，才渐渐涌上来。
恍惚间，都不知道是现在远离顾家的这个场景是在做梦，还是在顾家待的那十几年是
一场梦。
连顾言煜的脸似乎也有点陌生了。
崔音彤说让他相信顾夫人，说顾夫人会处理好一切，他已经在医院里住了一星期，顾言煜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是不是真的已经可以放心了？
姜沁不知道顾夫人会怎么处理。
而顾言煜又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可能顾言煜会勃然大怒？
又或者顾言煜的反应很愤怒，但又不会特别愤怒，他的那种愤怒是基于小猫小狗不听话、走丢了的恼怒。
当下可能会非常生气。
等过了这一阵子，生气的感觉会逐渐消退，他的占有欲、控制欲，可能也会有新的东西来搁置，取代掉姜沁。
姜沁想起来什么，他需要给康滟灵提个醒。
就算康滟灵不说，他也清楚，康滟灵是需要这份婚姻的。尽管顾言煜不喜欢女人，性格也算不上多好，但这份婚姻能带给她的利益实在是太多。
圈子里的人或许可以没有爱情，但是不能没有利益。
这是姜沁观察出来的结果。
不过顾言煜实在算不上一个好的人选。
姜沁拿起手机来，却又犹豫了。
他的这个手机，也已经不是康滟灵给他的那个了，而是崔音彤给他新买的，他的所有旧手机都落在了顾家。
不过他长了个心眼，在此之前，就已经把康滟灵的手机号码背了下来。
姜沁犹豫的是，万一顾言煜还在找他，他主动联系康滟灵，是不是相当于自曝？
他默默放下手机。
再等等吧。
他怀着一种，既雀跃，又忐忑的心情入睡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水土不服，或者是肚子里的孩子感觉到安全了，在搬进新家的第二天，姜沁又开始了反胃。
新家的卫生间没有顾家那么方便，虽然也有两个卫生间，但都不在卧室里，崔音彤是在第二天听见姜沁趴在卫生间里吐的。
她敲了敲门，担忧道：“怎么又开始了？”
姜沁根本没办法给她回话。
等出来后，姜沁人有点虚脱，蜷缩在沙发上，看着崔音彤在厨房里忙来忙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段时间崔音彤老在他的耳边念叨，给了他一定的心理暗示。
姜沁在盯了一会儿崔音彤的背影后，竟然真的拿出手机，搜索了一下妊娠反应。
“恶心、呕吐、乏力、嗜睡……”
姜沁放下手机，觉得他可能也疯了。
*
又过了几天，姜沁收到了来自温嘉泽的消息。
他身体上的不适已经缓解了很多，也许是崔音彤看得那些书起了作用，做出来的饭确实很鲜美，他没有之前那么难受了。
新生活比想象中要轻松、温馨、自由。
他能感觉到，从前压在他心上的一块石头，被挪开了一大半，这种感觉很新奇，在过往的十几年，他寄人篱下，大部分时候需要看人脸色，呼吸都需要小心，但现在什么都不用了。
姜沁经常性阳奉阴违，他是不太听话，但又何尝不是对环境压抑的反抗？而能感觉到压抑，本身就证明他的性格其实是敏感的。
崔姨是真心对他好，就像他的家人。
或许姜沁的母亲还在世的话，也会像崔姨这样，照顾他的一日三餐，也或许是另一种相处方式。
收到温嘉泽的消息时，他正躺在椅子上晒太阳，比小猫还悠闲。
温嘉泽问他到底去了哪，说康滟灵差点没被吓傻。
姜沁问：[怎么了？]
温嘉泽道：[当时她根本没想到你会突然不见，还以为是你失踪了，后来顾家一直很平静，她才猜出来，你应该是跑了。]
姜沁看见“顾家一直很平静”这几个字，有些怔然。
顾言煜回去的话，没发现他不在吗？
应该不可能。
那就是顾言煜发现他不在了，却很平静？
这和姜沁设想中的大相径庭。
温嘉泽看他很久不回消息，又发过来一条：[姜沁？你现在人是安全的吧？]
姜沁回神，手指动了动：[是，很安全。]
温嘉泽道：[那就好，你头一次进入社会，很多地方还不熟练，不要着急，有什么困难记得跟我说，我随时都在。]
他发的消息，几乎能让他幻视他的语气，不疾不徐，很温和。
姜沁回复道：[好，谢谢。]
温嘉泽道：[你对我总是这么客气干什么？]
姜沁没再回复。
他摁掉手机，坐了起来。
温嘉泽似乎是觉得刚刚那句话有些过界，重新发来一条消息，把刚刚的消息顶了上去，换了个话题道：[不过，你这么突然走，父母的事情不查了吗？]
姜沁微微皱眉，手指在界面上徘徊。
半晌后，才发过去一条：[……我不知道。]
他距离顾家已经十万八千里，很多事情也已经无从考证，顾家的书房曾经近在咫尺，但是他什么都没能找到，该怎么查？
——等等。
姜沁忽然想起来什么，立刻关掉了手机。
之前顾夫人给过他一份文件，他昏迷之后，那份文件不会也落在顾家了吧？有跟着拿过来吗？
姜沁几乎是弹起来的，往自己卧室里走。
崔音彤去买菜了，不在家。姜沁提出要陪着她一起，每次都被撵回来，之后他也是被迫赋闲在家。
他翻完自己的卧室，没发现，犹豫着要不要去翻崔音彤的卧室。
崔音彤并不希望他接触父母的事情，对此也一直三缄其口，他要是问，崔音彤很大概率不会说。
姜沁犹豫了片刻，还是没翻，而是不抱希望地找了找客厅。
哪知道，还真就让他翻到了。
邹俏塞给他的文件夹，已经被弄得皱皱巴巴，还没有开封。
姜沁的手放在封条上，很久没动。
……
崔音彤买了两条海鱼回来，她听说海产品对孕妇比较好，另外又买了很多水果。
回到小区时，还和邻居打了声招呼。
他们的房子是密码锁，崔音彤站在门口，也不用拿钥匙，手一放上去就开了门。
在她打开门的瞬间——整个人一愣。
姜沁正站在客厅的茶几前，茶几的抽屉是打开的状态，而他低头看着几张纸，一动不动。
崔音彤问：“你干什么呢？
姜沁朝着她转过头——表情很难以形容。
崔音彤知道顾夫人给了姜沁一个文件，但是文件里是什么，她并不清楚。
由于是给姜沁的，她随便找了个地方就放着了，只不过她照顾姜沁太忙，把这件事给忘了。
崔音彤拎着两条鱼上前，歪头看了看。
随后，她如释重负。
“啊，检查报告啊，”她拍了拍姜沁的肩膀，“我去做晚饭了，一会儿叫你。”
姜沁：“……”
崔音彤道：“鱼你想吃什么口味的？清蒸还是糖醋？你胃口要是好一点了，酸辣也行，想吃什么？”
姜沁：“……”
“快点想啊，”崔音彤催促了一下，“等我把鱼弄好，料汁也调好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姜沁：“……清蒸。”
崔音彤道：“得嘞。”
接着，她头也不回地进了厨房。
姜沁凝固在原地，表情有几分怀疑人生，继续盯着检查报告看，似乎要把张薄薄的纸，盯出一个洞来。
从他自医院醒来开始，他的情绪就没有过这么大的起伏。
哪怕崔音彤天天在他的耳边念叨孩子，他也没觉得这是真的。
一瞬间，姜沁想到了很多，尤其是那天体检后，邹俏带着他去取体检报告，从院长办公室里出来的那个表情，格外的清晰。
——他现在总算是知道，为什么邹俏是那种表情了。
估计他现在的表情，比邹俏好看不到哪里去。
但他宁愿永远也不知道。
等崔音彤做好饭，端着菜从厨房里走出来时，他还站在客厅里，崔音彤的表情啼笑皆非，摇了摇头，“别看了，先吃饭吧？”
姜沁终于动了，顺着她的话，坐了下来。
“你还当我骗你，”崔音彤道，“我什么时候给你开过这种玩笑？现实已经无法改变了，难受也没用，先吃饭，吃完我再跟你说——哎，你干什么去？！”
姜沁猛地站了起来，去玄关拿外套。
崔音彤着急道：“姜沁！你不能太激动！”
姜沁转过头，认认真真道：“我要去医院。”
总要亲眼看看，才能确认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