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伴星引力【完结】>第84章

  天空是惨白的灰,大雪像破碎的云。一年之中的最后一天,池易暄也要上班,我很早就想好了要带什么东西回家,行李收拾不到半天就全部完成。

  辞旧迎新,剩余时间帮他做了大扫除,我扔掉了卫生间里自己的牙刷,却偷走了那支他用过的旧剃须刀。

  过去一年我们总共拍下了5872张照片和485段视频,厚厚几本相册像砖,里面装满了他,我自己却寥寥无几。

  相册与相机占据了行李箱一半的空间,我不得不将一部分衣服打包装进纸箱,池易暄会帮我寄回爸妈家。

  冷峭的冬天,灰蒙蒙的天让人难以分辨清晨与黄昏。阳台地砖上铺了一层新落的积雪,穿着拖鞋踩上去,轻轻一脚便将雪踩实,留下一只深色的脚印。

  怎么一天的时间竟能走得如此之慢,我想是因为他不在我身边。

  那么时间对他来说又是快、是慢?

  白雪陆续落到黑色的扶栏上,扶栏变成了一半黑、一半白,上半部分是白,下半部分是黑。

  阳台角落的陶瓷烟灰缸里躺着四只歪倒的烟屁股,我捡起来将烟蒂倒进垃圾桶,拿到水龙头下冲洗干净,归回原位。

  吹了没一会儿的风就打了两个喷嚏,我转身就要回屋,临走前又折返回扶栏前,顺走了我哥剩下半包没抽完的烟。

  ·

  雪一直下,没想到今夜还未过去,一切就被漆成了白。

  我在没开灯的客厅里独自打游戏,打到晚上七点多池易暄才回家,我听见门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就知道是他,扔下手柄跑到玄关为他把门打开。

  他们公司的电梯能将员工直接送到地下车库,下班以后直接开车回家,身上不会有雪,我却看到他的皮鞋鞋底结了灰色的雪块,肩膀上沾着零星几点水珠,是雪化了。

  他看到是我时愣了下,围巾拢住的脸红扑扑像苹果,“你怎么知道是我?”他换上拖鞋,再将外套和围巾挂到衣帽架上,“等很久了吗?”

  我本来想要说没有,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对啊,等了你一天。”

  “是吗?”他笑了起来,语气有点调皮,“那我补偿你吧?”

  “怎么补偿?”

  他将手里拎着的几个塑料袋递给我,我接过后拿到厨房,打开发现有鸡蛋、面粉、淡奶油等食材。

  我问他这是要做什么。他说:做蛋糕。

  “蛋糕?”

  “对啊,今年我来给你做个生日蛋糕,怎么样?”他将衬衫袖口挽到手肘,信心满满地从厨房里拿出锅碗瓢盆。

  我想要去帮忙,没多久他就把我赶出厨房,说这么简单的事情他自己能够完成。他最近才刚熟悉几道家常菜,烘焙对他来说还是高难度的技能。我只好干坐在厨房外,看着他将所有材料摆到面前。他每隔两分钟都要看一眼手机上的教程,小拇指往上面点一点,好让屏幕持续保持亮起,极其具有耐心地打发着蛋白、蛋黄,只为了烤出一个完美的蛋糕胚。

  当他连续第三次从烤箱里拿出黑蛋糕时,他终于放弃。所以说人不能太贪心,还没学会走路就要奔跑。他愤愤扔下隔热手套,咬牙切齿的模样仿佛要往烤箱上踢出一个大洞,披上外套就要出门。

  我赶忙问他要去哪儿,他说:买蛋糕。

  现在都快晚上十点了,哪里还能买到生日蛋糕?然而这句话我不能说出口,我哥已经上了头,说什么都没用。还不如说:我和你一起去。

  我们一同乘电梯到车库,刚走出轿厢就感到寒气逼人。我戴上羽绒服帽子,将拉链拉到头,池易暄脚步匆匆走在我前面,赶时间似的,急着发动汽车。

  他没戴手套,坐进驾驶座以后先往手心里哈气,然后搜索起附近的蛋糕店。

  离我们最近的几家蛋糕店早已关门,现在只有便利超市还开着。我帮他把车内的空调温度升高、再打开方向盘加热,他边看地图边向我保证一定能买到好吃的蛋糕,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却急躁地敲击着。

  我陪他跑了两家超市,看评论说这两家超市都有自己的糕点房,等我们进去之后才发现糕点房内空无一人——糕点师们早都下班了。

  偌大的超市里只有我和池易暄两位客人,员工委婉地表示明天是元旦,他们也准备早点回家,池易暄却像没听见似的,双手插兜在货架前踱步,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

  当员工第三次催促我们时,我指向冰柜里的一片千层蛋糕,和他说:“我想吃这个。”

  “你想吃?”

  “对。”

  池易暄将手从外套口袋里抽出来,拿起那片小蛋糕,结了账。

  原味的千层蛋糕为三角形,是从大蛋糕上切下来的一小块,我们俩一人一口就能吃完。推开超市防风用的厚门帘,寒风夹雪兜头盖脸,池易暄一只手拎着装蛋糕的小袋子,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了打火机。

  超市内的照明灯熄灭了,就连头顶的通电广告牌都暗了下去,员工骑着电动车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间。

  路灯还醒着。

  狂风呼啸时将雪地最上层的积雪卷起,半透明如白色的蕾丝裙角。我哥一言不发地站在大雪里独自抽着烟,吸气时胸膛微微隆起,烟头的火光变得炽热,如一只燃烧的萤火,手垂下时又黯淡下去,仿佛只剩下一口气。

  我想他可能在为自己没法成功烤出蛋糕胚而懊恼不已。

  寒风呼啸,我也去要了一根烟。找池易暄借火时,他摸出打火机,扬了扬下巴让我靠近一点,我便将香烟咬在嘴前,头往前探去,两只手拱起后护在打火机两侧。

  火苗摇曳着窜高,与寒风跳起探戈。现在我已经不会被烟味呛到了,我含着烟嘴熟稔地吸了几口,苦涩的尼古丁顿时滑入气管。

  没一会儿就感到了飘飘然,我走到人行道边,坐下之前用脚将台阶上的雪大致扫了扫,回过头叫他:“哥,陪我坐一会儿吧。”

  池易暄夹烟的手腕顿了顿,走到我身边坐下,没拿烟的右手揣进口袋里取暖。

  远处没有路灯照明的马路上黑得什么也看不见,被寒风裹挟着飘来荡去的雪花好大一块块。沥青马路上积起了厚厚一层白雪,蓬松柔软,不知道是反射月光还是路灯,很有些刺人眼。

  大雪让周遭一切的可见度变低了,没有聒噪的铲雪车将它们不耐烦地推挤到两旁。恍惚间坐在路灯下的我们成为了世界的中心。虎视眈眈的风暴从周遭呼啸而过,我们肩并肩坐在人行道边的台阶上,头顶的路灯点亮了彼此,我只能看见他。

  一根烟抽尽,池易暄的头上、肩膀上就落满了雪,他将烟头弹到脚边,雪很快就密密麻麻地爬过来,盖过了弯折的烟嘴。

  目之所及是一片白,我哥今天戴了条红围巾、穿着黑色的长羽绒服,脸颊是温柔的粉、鼻尖被冻成了红。

  “快要十二点了。”他看了眼时间,拿过刚买的千层蛋糕,拆开包装,捧在手心里。

  蛋糕盒底下贴着一根小拇指长的蓝色生日蜡烛,我插进蛋糕中央,池易暄拿打火机点上火。

  烛光闪动,在他眼中跳跃。

  凛冽的风刮过来,仿佛要卷走苟延残喘的零星一点火苗。我用手掌拢在蜡烛的左右两侧,他一只手托着蛋糕,另一只手盖在火焰上方。两人四只手,为小小的蜡烛撑起了一片坚实的壁垒。

  “我们一起许愿吧,哥。”

  为了不让烛火被寒风偷走,我们没法将双手合十后举到身前。努力罩住火苗的样子仿佛是在抱团取暖。

  “祝你生日快乐——”

  我悄悄掀开眼皮,看到他紧闭着眼,鸦羽般的睫轻轻颤动。祝你生日快乐,哥,祝你二十八岁的心愿一定会实现。

  我想他一定许下了一个极其美好的愿望,他的眼睛闭得好用力,从眼角挤出了细小的皱纹,嘴角却含笑,唱生日歌时嘴唇轻轻张合,身体跟随着节奏不自觉地左右摆动,沉醉其中的模样仿佛不愿从美妙的梦境中醒来。

  外焰的温度仿佛要灼伤手心,我们将蛋糕抬到面前,隔着火苗我凝望着他,他的脸被橙红色火光映成了暖色调。风吹过时,牵动他脸上的光影。

  “生日快乐,哥哥。”

  “生日快乐,白小意。”

  熄灭的蜡烛带走了光与影,一缕黑烟才刚窜起便被风卷走。

  生日蛋糕里附赠了蜡烛,却没有叉子。我们将塑料蛋糕盒的边缘当作刀,将蛋糕切成两半,一人一大口吞进嘴里。

  池易暄的腮帮子鼓了起来,咀嚼时从嘴角挤出一点奶油,我用拇指帮他抹掉时,他愣了下,紧接着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

  “还有吗?”他看向我,还和以往一样。

  “没有了。”

  喉结滚动一下,香甜的蛋糕被送进肚中。池易暄在我身边坐下,目光似乎无法朝黑暗的远方探索,于是落在近处,落在很近的脚边。他低下头,用手团起一团松软的雪,将它揉成一个结实的雪球,“妈妈会很好奇吧,为什么这边有好的工作却不做了。”

  不知道是在自说自话,还是在向我提问。我仍旧回答了他:“就说是被裁了呗。”

  “你找好那边的工作了吗?”

  “还没有,打算先回家躺两个月再说。”

  “两个月?妈妈又得骂你了。”

  “两个月也不久吧?上学时暑假还有三个月呢。”

  “那是上学,你现在多大了?”他忍不住笑。

  我马上就要二十五岁了。听说二十五岁是分水岭,人的大脑趋近于成熟。我不知道我们对于成熟的定义是什么:是不会再犯错,还是能够承受更多的苦痛?

  “你打算一直住在家里吗?”

  “找到工作了就搬出去,可能会找个室友平摊房租。”

  “韩晓昀知道你要走了吗?”

  “不知道。”

  “你没有和他说?”

  “没有。”我说,“我不知道怎么和他说。”

  池易暄将手里的雪球抛出,它在空中飞出抛物线,落向路灯无法企及的角落,被更厚的积雪无声地吞没。

  “他会伤心的吧?”

  “可能吧。”

  离别前夕应该讲些什么?讲什么似乎都很好,家常、朋友、鸡毛蒜皮,唯独别提明天。二十五岁的生日我没有记录下来,希望我长大成人的这一刻被寒风卷走,而不是变成一道血淋淋的疤。

  零点已经过去,魔法理应失效,我哥还在我身边,没有消失。

  “你怎么定了这么晚的航班?”他突然问我。

  我定的是凌晨两点多的机票,十二点就该朝机场出发了。

  “不晚吧?”我喃喃道,“这是我们的约定。”

  池易暄怔了下,眼皮掀动时,沾在睫毛上的碎雪被抖掉了,他移开目光,“妈妈会去机场接你吗?”

  “我没有告诉她。”

  他很惊讶,“为什么?”

  “打算给她一个惊喜。”

  他沉默着抽完了剩下半根烟,相较之下我抽得很慢,实际上都没有抽几口,就这么夹着它,看着它一点点燃尽,烟灰攒了长长一条,手指轻轻一碰就逃散。

  可惜话题都用尽,殚精竭虑也无法将魔法延长到天明。

  池易暄拿出手机,没有解锁,而是目光沉沉地看着亮起的屏保。

  他在看时间,只消半秒就能知晓的答案,他却默不作声地看了许久。

  只显示小时与分钟的时钟很久都没有变动,我以为此刻被定格,可是雪还在下。

  他撑着膝盖从路边站了起来,“快要来不及了,我们该走了。”

  是来不及赶上航班,还是来不及说再见?我们要走到哪里去?

  他没等我起身就先朝停车的地方走去。我回过头,望着他颀长的身影逐渐远去,喉头一阵发紧:“池易暄!”

  他脚步一顿,在下一个路灯之前回过头来。

  “怎么啦?”声音被风吹散。

  我快步走上前,来到他面前停住,我迫使自己说点什么,虚空中却像有一双有力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窒息感令我喘息起来,我的目光局促地落向他的手腕。

  我深吸一口气,挤出上扬的嘴角,轻轻牵起他的双手,抬起一只脚尖朝他靠近,仿佛踩上了黑色的音符。

  池易暄的眼神困惑了仅一秒,就反应过来。

  他是这般了解我,看到我朝他飞奔而来就知道我想要与他拥抱,发现我抬起脚尖开始装模作样就是在邀请他共舞,毫无例外。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好像要将我们两人都淹没,他牵动着自己的脚腕,跟上我的步伐,雪花的影子在他的脸上飞舞。

  远处高楼覆上积雪,近处枝丫裹上银装,目之所及白雪皑皑,世界的边界变得又远又近。

  路灯的光线太微弱,我们不敢离它太远,好似一旦走到光之外的地方,就会从陡峭漆黑的悬崖上坠落。

  我们是两块落单的磁铁,寒风要将我们吹向相反的方向,磁场却让我们无法分离。我们靠食指相扣的双手为圆心,在同一时刻贴近彼此,又在下一秒将各自推离。

  我们是八音盒里的小人,扭动发条就可以相拥,不需要伴奏便可以迎风起舞。我忍不住张嘴喘气,唇间吐出一道道水汽,是我在大雪中燃烧。

  心中的野火烧得烂漫,连成大片望不到尽头的火海,滚起浓浓黑烟要将我烧成灰烬。

  二十五岁的我终于不会再流露出十八岁的无措,我们围绕着彼此旋转,雪白的花落在他黑色的头发上,久久不愿死去。

  “春节你会回家的吧?”我牵着他的手拉到头顶的高度,他便在原地转了一圈,原本是女士的舞步,他做起来嘴角羞赧地抿起来。

  “当然了。”

  “那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

  “是啊。”

  他抬脚向我身前轻巧地探了一步,又及时收回,恰到好处。

  以后每年春节,我们都会在餐桌上相见。我明白我无法再找到挚爱,但我知道他可以,总会有人去认真地去爱他,他将会带着另一半出现在餐桌上,我们扮演兄友弟恭,他与她谈笑风生,那对我来说将是多么残酷的极刑。

  我哥是个混蛋,难道他要看到我被剜成一片片,他才会感到痛快,才会感到被爱吗?

  可如果他是凌迟我的刽子手,也很好。

  “刚才许愿的时候,你是不是在偷看我?”池易暄问我。

  “没有!”我咧嘴笑,语气很心虚。

  “嘁,你那点小动作,我能不知道?”

  “哥,真是什么都骗不过你。”我扶在他腰间,我哥则将另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

  “你许了什么愿望?”

  我摇头,“是秘密。”

  他不再说话,我们在彼此的目光中迷路。

  生日愿望说出口就会失灵,他不知道我早已将它藏进了特雷维喷泉。

  作为罗马最华丽的巴洛克喷泉,人们往往将三枚硬币投进许愿池,象征自己许下的三个心愿。三个愿望实在太贪婪,我只从钱包里拿出了一枚硬币。

  二十五岁的生日愿望我很早就想好了,不知道这算不算走向成熟的第一步。过去一年我每天都在内心许下同一个心愿,我希望最虔诚的人能够得到神祇的祝福。

  冷峭的风像刀片,八音盒的发条转到了尽头。我们在路灯下安静地拥抱,我不敢抱他太紧,怕此刻自己是在做梦,于是将眼睛都闭紧。

  我没法祝福他将来找到他爱的人,但我希望他能找到爱他的人。

  哥,祝你幸福、快乐,永永远远。

  我许愿他们能够像我爱你一样,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