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伴星引力【完结】>第45章

  回家了。逼仄的公寓,昂贵得仿佛容不下第二个人。我是借住了快一年的客人,站在玄关只感到空空荡荡。

  我将笔记本电脑拿到餐桌前,看着屏幕亮起,又很快幽暗,直至彻底熄灭。没开灯,坐在这里看窗外,夜幕变得清晰,时间好像都停止了流动,只有对面高级公寓的窗口一扇扇灭了下去。

  世界像只巨大的鱼缸,黑夜如倒灌的海水,游鱼纷纷入睡。或许现在只有我与池易暄还醒着。

  偌大的城市,就算是他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我知道我哥会回家,于是守株待兔,想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等到凌晨三点半,与我对戏的男演员终于现身,我们在乍然亮起的灯光下对视,我过分平静,他表演错愕。

  “你怎么还在?”冷淡到几乎听不见的嗓音,与他略微泛红的脸颊形成反差。

  “在写邮件。”我回答他。

  他单手解着领带,转向我,角度十五度;眼睛斜过来,以表现出轻视。

  “什么东西?”

  “我在给你们的HR写邮件。”我耐心地回答他,“我打算告诉他们你滥用职权的事,不过还在斟酌措辞。”

  果不其然,一句话就将他点燃。他看向我手边的笔记本,皮鞋都没脱就阔步朝我奔来,鞋跟在地板上敲出一连串焦躁的回音。

  眼看着他高高举起手掌,我下意识闭上了眼,随即听得一声撕裂般的“啪”,脸颊上却没有出现想象中的痛感。

  我睁开双眼,原本折成九十度的笔记本被他一巴掌按成了直线,屏幕与键盘的连接处裂出黑色的缝隙。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不是缝隙,而是电脑下深色的实木桌子。

  “滚出去!”他双手拽住我的衣领,鼻间喷出浓郁的酒味,因为用力过猛而微微发颤的手背抵在我的下巴,好像随时要使出一记上勾拳。

  我深深地呼吸着。他喝了好多酒,因为我。

  “你打算怎么办?砸了我的电脑,是不是还要摔我的手机?”我偏过头,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用力掰开他的手指,塞进他的手心,“摔吧。”

  他的手腕飞速翻转。手机登时被他掷出,像颗飞翔的棒球,撞击到地板后翻了两个跟头。

  “还有什么?我想想,你把附近的网吧都关了吧,再把你们HR的座机插头全拔了,这样我就没法告你的状了。”

  池易暄鼻翼翕动,额角血管突起。我拍掉他掐着我的手,从椅子里站起身,看着他气得发抖的模样,忍不住发笑:“你怎么敢做不敢当?难道一开始没有想过会被我发现吗?哥,你是不是真的害怕我被录用?怕我抢了你的项目?”

  他喝了酒头脑依然清醒,盯着我冷笑一声:“你竞争的又不是我的岗位,我怕什么?”

  “如果不怕的话,为什么不让我试一试?”

  “你就是在浪费我们公司的资源。”

  我点头,“我明白了。这样吧,举报邮件里只有我自己的想法不够公平,我就把你刚才说的话放进去,这样HR能够听到我们双方的声音。你觉得怎么样?”

  乌云在他眼底氤氲,我仿佛能够看到乍现的闪电,勾勒出复杂的情绪。我伸出手捏住他的领带,他向下瞄一眼,立即想往后退,却被我收紧带回。

  一瞬间以为手中握着的不是领带,而是绳索。被牵制的他脖颈上绷起紧张的血管,喉结如调皮的石子,滚来滚去。

  我将领结缓缓向上推去,与他说着悄悄话:“我也可以轻易毁掉你。”

  池易暄憎恶地看我,“你想要什么?”

  终于等到对手戏的演员说出这句台词。他变相地承认自己理亏,而我乘胜追击,挑起眉毛说你等一等。

  我想听他道歉、求饶,跪在地上说他错了,于是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张明信片,将手心面向他。我看不见嵌在自己手掌里的明信片,但他肯定看见了。他喝了酒,脸颊被酒精染红,可嘴唇却一下失去血色,整个身体剧烈地颤了颤,像个裂出细纹的气球。

  “哥,你看看,这上面写了什么?”我将明信片往他脸前贴,几乎要盖在他的眼皮上。

  他慌乱地拨开我的手,我反手抓他回来,推至墙壁,左手捏住他的脖子,强迫他抬起头来。他的眼珠晃动着,像未上油的机械零件,僵硬地转向我的手心,目光深深扎了进去。

  他曾怒不可遏地骂我恶心,以为自己又有多高尚?现在终于能够将这句话还给他:

  “你真恶心!”

  他触了电一般,嘴唇颤动。而我欣喜又仔细地瞧,终于从他的伤口中瞥见真心。

  “不是说没收到吗?”

  我试图表现出困惑与不理解,可我不是个好演员,控诉他的同时却无法自控,笑得大声又狂妄,肺中空气都像要抽空。

  伪君子、假惺惺!原本想与他相拥,恨却占了上风。恨他早已看出端倪,唯独我却蒙在鼓里。恨他的缄默、他的滴水不漏。他不够光明正大,却又舍不得。我忍不住猜想,有没有可能,他也曾偶尔抚摸它,在深夜里回忆我。

  “为什么要骗我?你打算藏到什么时候?”明知他不会回应,我却尖叫起来,“你平时不是很能说吗?怎么现在成哑巴了?”

  他从唇间挤出短促的吸气声,却是一个音节都无力发出,仿佛正在坍塌的高墙,一块块掉下砖石。

  我捕捉着他躲闪的目光,与他鼻尖碰着鼻尖,压低声音:“哥,我问你……你对我是什么想法?”

  “滚蛋!”

  他怒吼一声,好苍白的语气;又抬腿踢了我一脚,好虚无的一击。我掐紧他的衣领,摇汽水瓶子一样,将他撞向墙壁,从他胸腔里撞出几声闷哼。

  “你对白炀又是怎么想的?”

  他好似被另一个次元的恶讯击中,连呼吸都止住,瞳孔里透出无法遮掩的恐惧。

  白炀……白炀。我总以为她是池易暄所有愤怒的来源。我见过他们并排坐在林荫小道的石凳上,用两根竹签,分一份小食;也曾在大年夜,家门外走廊,看到他向同样受伤的她递去纸巾。我总是迫切地、声嘶力竭地想要他承认他喜欢她、在乎她。

  “池易暄,你对她有过真心吗?”

  现在却有脸质问他了,正直得像是她的守护者。我不后悔,此刻却装得逼真。

  “没有吗?没有吧?”

  这是你的真面目吗?我揪住他的肩膀晃了晃,想要从他的喉咙里摇出几个字来。

  人生第一次,我从他的缄默中得到了答案。连有没有过真心,你都无法心安理得地说出口吗?

  真卑劣的人啊!我大笑着问:“回答我啊!池易暄——”

  瞥见他的伤口,再往里倒盐。我想要知道,他的选择里有几分是因为我?两分,还是三分?一分也好。说话啊!他妈的!

  他出拳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等我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踉跄向后退了两三步。我眼冒金星,舌尖尝到铁锈味,抬手擦了下,手背随即被染红。

  我没有想到,他这样卑鄙,却要出拳揍我,我也得揍回来才能出一口气。他想要朝公寓外跑,却被我一把拽住了头发。我像抓住狡猾的狐狸一样抓住他,将他拖回客厅,打算按在地板上揍上几拳。

  刚举起拳头,却看见他哭了。

  睫毛缠结,脸色涨红,像颗桃子。扯开的衬衫领口下,泛红的肌肤随着呼吸而剧烈起伏。他试图让自己的五官归位,恢复成平时冷淡又疏离的模样,可是他的眼泪却流个不停,用肌肉压下本能,最终在脸上挤出一副古怪又僵硬的表情。

  他的脸一瞬间就湿透了,湿淋淋地流着泪。

  我一下失语,呆立着看他,堪堪松开揪着他头发的手。明明是截然相反的情绪、黑白对立的场景,我眼前却浮现出他抱着厦门路灯旋转时,被雨淋透的脸庞。

  人们受爱情滋润,长出翅膀,变成天使。我却青面獠牙,面目可憎。

  原来把他的自尊踩到脚下,并不会让我好受一点。

  让他流泪,不是我的本意。

  “……别哭,哥。”我用手掌擦掉他脸颊上的眼泪。好热的脸,仿佛马上就要被点燃。通红的眼皮上,能看到暴涨的血管。

  “别哭了,你骂我吧……打我也可以。打我吧、打我,哥……打我两拳头吧。”

  打我两拳,好让我知道这是真的。让我知道,这一刻他因为我而流泪。

  他有些呆滞地望着我,眼神空白,好像被我彻底撕成了两半,不知道自己的眼泪正如雨一般下。

  我从来就不是好人,我明白。

  还是让他将我的心踩在脚下吧。

  “都是我的错,与你无关。”我将手指插进他汗湿的发,闻到他嘴角的酒味。

  “是我强迫你,哥。是我逼得你这样。”

  我前倾身体,闭上眼睛,以为这样做就不会看见他流血的伤口,却尝到他的眼泪,苦涩、灰色的。

  他惊惧地喘息着,咬破了我的嘴唇。

  “是我该死,与你无关。都怪我、都是我的错。我是坏东西。”

  哥,我没天分、没分寸。

  就让我来做恶心、下流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