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伴星引力【完结】>第44章

  十八岁的爱是爱情吗?十八岁的我,连老师手把手教学的数学公式都记不清楚,没有解法的爱比博物馆里的抽象画还要晦涩。该怎样描绘爱情,才能不让它显得失真?我爱白云与蓝天,爱新年炸响的第一声鞭炮;我爱暴雨天,爱厦门抚过我脸庞的、腥湿的海风;我爱投寄明信片时新漆的绿色邮筒;爱你。

  我像爱自己一样爱你——多么希望,我能像其他人一样说出这样浪漫的情话,可惜我对自己的爱寥寥无几,因此爱变得无法量化、无法比较。世间一切无法与你并排摆放。

  走在回民宿的路上,路过便利店,买了两听啤酒。我与池易暄一人一听,坐在长青苔的石阶上,那时他还没学会抽烟,我还没学会喝酒。我将银色的铝制拉环套在指尖上,想象它是根不会氧化的银戒。

  十八岁的我,与二十一岁他;愣头青的我,与聪慧又忧郁的他。蝉鸣即将消亡,夏天的手指拨弄着头顶的槐树,洋槐纷纷扬扬如飞雪。我们探讨人生、幻想未来,唯独不聊爱情。也许我们在爱情中都显得迟钝。

  洋槐落在他的睫毛上,扰得他一连眨了好几下眼,多调皮。曾是暖色调的他,与暧昧的雨天、冰蓝的海都相配。我前倾身体,探出指尖,帮他扫掉睫毛上的洋槐。

  他不再不舒服地眨眼,转头向我,深色的瞳孔里倒映着朦胧的我。

  我鬼使神差地抓过他的左手,凑到鼻尖碰了碰。

  “哥,怎么这么香?”

  他一愣,将手收回,“洗手液。”

  “我是什么味道?”我将鼻尖抵在他肩头,深深地嗅着,眼珠向上转去,想多看一看他。

  他笑,食指点在我眉心,将我往后顶了顶:“酒味。”

  我安静地望着他,将他的一切拢进眼底,心中却忐忑,小鹿失措地撞。明信片被我投进了邮筒,写信时他几次三番想要偷看,我坚守阵地,到最后都没有告诉他我写了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写下爱。这样肉麻的话,只有鼓浪屿的邮筒才知晓。其实我原本想要写下许多心愿,祝福他前程似锦,不知道为什么提笔时,却写下了自己。

  现在回想起来,后来我去问池易暄最近信箱里有没有什么消息时,他的回应略显微妙:寄丢了。而不是像我那几个兄弟一样,说他们没有收到。他从未问过我到底写了什么。我居然还松了一口气,心想还好寄丢了。

  熟悉又美丽的金色沙滩,同写下爱的蓝墨水一起席卷回忆。我逃也似的离开了他的公寓,独自在街上流浪,双手插着兜,每走几步,都要将口袋里的明信片拿出来看一看。

  陌生的北方城市,来了快一年,我却只熟悉两条路,一条是去我哥的公司,一条是CICI俱乐部。我没有做好见他的准备,于是选择了第二条路。

  在更衣室换上制服后,跟着领班在各个酒桌前停留,很快就被点了名。可惜我没力气哄人,只是坐在角落安静地喝酒,客人们很快就感到不满,和领班告我的状。

  果不其然,后脚就被换了下来,还挨了一通骂。我走到吧台,找酒保要了杯威士忌。

  今晚我想要醉倒,什么都不去思考——我无法思考,过去几年间他都如何看我。琢磨他永远不是件易事,可眼前却不断浮现他暴怒的模样:拧起的眉心、下坠的眼角。扭曲鲜红的五官,却拼凑出含泪的眼眶。

  融化的冰球在方杯里打转,好像他眼眶里从左滚到右的泪珠。

  他对我的讨厌是装出来的吗?

  精妙的演技,到肉的拳头。他成功骗过了我,却将明信片小心裁剪,藏进钱包。

  我是他痛苦的来源,却不是我以为的理由。

  我放下酒杯,再一次将明信片从口袋里拿出来,用两只手小心捂住,拿到光线稍亮的地方后,才挪开一只手心,将眼睛贴上前仔细观察,好像在回望五年前的我们。

  幼稚的我,不理解自己为什么在明信片上写下这句话。可他会不理解吗?那样成熟的他,难道无法看透我吗?

  好卑鄙的人,从头至尾都知道我想要什么,却要几次问我:你到底想要什么?仿佛贪婪的人是我,越界的人是我。

  我想他可能也在问他自己: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他,他也想要我吗?

  我心里的火烧了起来,烧得我头脑昏聩、气血上涌。耳边回响着他说我令人作呕的骂声,他一定要将所有矛头指向我,对我拳打脚踢,摔碎他精心保存的唱片,哪怕其实他舍不得。

  五年,我终于有所成长,醍醐灌顶一般明白:原来他骂的不是我,是他自己。

  他憎恶他自己。

  我将明信片捂进手掌,不想任何人看见,全身汗如雨下,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我冲酒保笑,他看到了,走上前来问我需不需要续酒。

  我听到他说话,却无法作答,身体僵直如同完全失去控制,只有呼吸愈发急促。酒保的笑容褪了下去,他招手让韩晓昀过来,过了一会儿韩晓昀来拉我,将手贴在我的额头。

  “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看到熟悉的朋友,我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道无意识的狂笑:“哈哈哈哈哈!”

  韩晓昀错愕地看着我:“怎么了?”

  “我想明白了!”我拥抱着他,“我终于想明白了!哈哈哈哈哈!你知道我想了多少年吗?好难啊,真的好难啊!他差点就要成功了,他妈的——”

  我将食指与拇指捻在一起:“就差这么一点——哈哈哈哈!”

  就差这么一点,我就要放弃。世界上最难解的谜,露出与我想象中全然不同的底色。我无法想象,他收到明信片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那之后的忽明忽暗、忽晴忽雨,似乎都有了截然不同的含义。

  我握着韩晓昀的双肩,与他分享这一刻的狂喜,他却惊讶地将手掌贴在我的脸颊上。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水。

  同为生理盐水,因此分不清是汗还是泪。我浑身都湿透了,好像从暴雨中淌过。

  韩晓昀就要给我拿纸:“完了!这孩子疯了!找工作找的!”

  我放声大笑,朝门外走去,他追上来拉我,“你去哪儿?”

  “我要回家。”我兴冲冲地对他说,“我要去复仇,哈哈!”

  “复仇?复什么仇?”

  我一把推开他,一秒钟都不浪费,朝家的方向一路狂奔,一路蹦跳,好像知道了藏宝图的秘密,追逐着月亮的影子。

  我想要见他,我要掐住他的脖子大声质问他。我要让他逃不了、让他痛哭流涕。我要将这些年承受过的痛苦毫无遗漏地返还给他。内心的野兽张开血盆大口高声咆哮、长鸣,遏制不住将他撕碎的欲望,激动得眼中都要滴血。

  如果他真的有他表现出来得那么高尚,他就不该保留着这张明信片,他就不该将它和妈妈给他的护身符放在一起。

  哥,你也爱我吗?

  我以为我才是下流的那位,原来你也一点都不高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