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调外机与蝉虫在演奏夏天的交响乐。我躺在床上喝着冰可乐,翘着腿打游戏,韩晓昀突然从上铺床沿探出头来,对我说:“黄渝让我们今天早些过去。”

  黄渝是CICI老板的名字,他白手起家,开过餐馆,送过外卖,爱好养鱼——指金鱼,不是女人。办公室里的水缸一个月能换三批鱼。我们私底下都叫他黄鱼。

  到达CICI俱乐部时,太阳才刚落山,舞池在播放节奏稍缓的音乐。黄渝让女同事为我们打了层粉底,说这样看着气色更好。

  我们问他今天有什么特殊节目吗?

  黄渝答:今天有大客户来。

  老板亲自上阵,将我们领到了CICI最大的包厢前站好。包厢设于二层,有私人吧台,配盘正条顺的酒保,整一面墙壁都是高清屏幕。真皮沙发背靠三面落地窗,隔音效果好到听不清楼下打碟的DJ在喊什么词儿。从这里往下看,一层攒动的人头像密匝起伏的圆点。

  黄渝说要是今晚哄客户哄得高兴,我们都能拿到不少奖金——这种级别的包厢,一晚的最低消费要求是八万八。

  嘱咐完我们,他脸上堆着笑,推开了面前的大门。

  包厢内坐了二十余人,年龄从二十到五十多不等,男性居多,穿着大多偏向于打工人:年轻点的都穿着普通款式的短袖,年纪稍长的则穿着POLO衫和休闲西裤。

  韩晓昀刚一进门,就摆出他的招牌“金毛笑”,视线从沙发左侧熟练地转到右,继而转向我:“等等,那不是……”

  我眼睛一闭,用气音说:“妈的,真是见鬼了。”

  我一眼就看到了池易暄,而他也看到了我。错愕从他眼底一闪而过,我猜他第一反应肯定也以为自己看错了,然而我的表现太明显,眼皮一阖,跟不愿意接受现实似的。他肯定意识到,眼前这名打扮花里胡哨、带着银色蛇骨链的小流氓是我了。

  黄渝让我们自我介绍,轮到我了,我说:

  “我叫小白,年下小狼狗。”

  我哥的嘴角肌肉好像都抽了抽。

  不过我很快就反应过来,现在心里直打鼓的其实是他。我不怕被人发现这商务局里有我哥,但他肯定不想被同事发现男模里站着他弟。

  我突然一下有了底气,好像难得握住了他的软肋,可不得抓住机会捏上两把,看他露出吃瘪的表情。

  “这位先生,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怎么一直看我?”

  池易暄原本靠在沙发里,听到这句话时好像吓了一跳,微微瞪大双眼,“没有。”

  “您需要我们之中的哪位?”

  他坐直了身体,“我不需要。”

  我将食指比到唇前,微微笑着:“哦,害羞了。”

  周围有人窃笑起来。沙发中央的男性一手撑在大腿上,侧过身来看他,“小池,你别客气,今天是为了庆祝项目圆满完成,一切消费都由公司买单!”

  狭路相逢,池易暄八成以为我会夹着尾巴做人,没算到我会主动出击,他的两根柳叶眉下意识拧起,却又被面部肌肉强行熨平,勉强微笑时,握紧了拳头。

  真他妈爽。

  鉴于现场男客户居多,他们点走的都是唱歌好听的女孩。坐在池易暄身边的女同事几次看向我和韩晓昀,我明白她好奇,却不好意思开口,于是说:“姐姐们还没挑着伴儿,也给她们找几个吧?”

  我说这话时,看向沙发中央的男人,他年龄最大,大家说话时都看他的脸色。我猜他是官最大的那位。

  这句话像是提醒他了,他问女同事们:“你们想要什么样的?”然后转头看向我们,“我们就是一群工作狂,平时不怎么出来,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都爱玩些什么?”

  女客户害羞地摆手,还在说自己没关系。

  我说:“万一一会儿玩游戏输了,总得挑个能替你挡酒的倒霉蛋。”

  一句话将她逗得笑了出来,她转头和身边的女伴说了几句,然后看向了我。

  我和韩晓昀被留了下来。

  中央空调就是好,什么都不说,也能被点名。

  黄老板将余下同事带出包厢,韩晓昀马上去点歌机前询问大家的喜好。点我名的女客户为我让出位置,我打着招呼,自顾自坐下。

  现在我左手边是她,右手边就是我哥。

  “你叫小白?”她问我。

  我点头,“你呢?”

  “Cindy。”

  我为她拿来平板,向她推荐了我们这里的炸鸡块和烤芝士。

  天花板上的灯球突然被人打开,五光十色的光斑从墙壁上旋转而过。年长的男人们卷起袖子,拿着啤酒瓶走到话筒前。沙发后的大屏幕上播放起小虎队的MV,他们兴高采烈地搂着彼此的肩膀,卖出项目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两只手努力比心,要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株幸运草。

  我将平板递给池易暄,客气得好像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需要吃些什么吗?”

  他轻蔑地瞥我一眼,将头转向反方向。

  我知道怎么能让他和我说话:我将Cindy扯进这趟浑水中。我转向她,用我们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问:“这位先生从刚才起就对我好冷淡啊,心情不好么?”

  Cindy探出头,“易暄,哪里不舒服吗?”

  池易暄终于有了点反应,他抿起嘴角,淡淡地说:“没有。”

  Cindy安慰我:“可能是项目做得太累了,不是针对你。”

  “那就好。”我重新将平板递到他手边,专业得像个餐厅服务员,“如果累的话,我们这里有拿铁、意式浓缩、和卡布奇诺。”

  “易暄,我刚才点的小菜不够我们这么多人吃,你再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加的?”

  池易暄盯我一眼,目光随即滑向Cindy,终于接过平板,手指在屏幕上滑动起来。

  《好汉歌》冷不防在我耳边炸响,震得耳膜嗡嗡颤。在场不少四五十岁的男性,他们点的都不是当下的流行歌曲。

  “小池,你上来和我一起!你不是会唱歌吗?”灯球下的男人突然说道。

  池易暄点菜点到一半,放下平板拿着话筒站了上去,叫他名的男人喝得脸都涨成了猪肝色,他将一只胳膊搭在池易暄的肩膀上,说是唱歌,其实就是在喊麦。

  包厢里昏暗的光线打在池易暄身上,他垂眼看着歌词,开口跟着他们唱,声音虽然不大,却被我的耳朵清楚地捕捉。

  他被烟酒刺激的嗓子跟以前相比,哑了一些。

  Cindy被逗得笑个不停,和我说池易暄平时看起来高冷得很,居然还会和经理们唱好汉歌。

  “他平时是什么样的?”我问她。

  “第一印象是比较难接近,但其实接触了,会发现人挺好……”

  她掏出手机开始录像,说这种难得一见的场景,一定要录下来。

  我靠在沙发里,看着我哥握着话筒,神情平静地喊麦,他依然格格不入,却想要努力融入,同事们看向他时,他还会挤出一个笑来。

  难怪都说钱难挣,屎难吃。

  趁着Cindy录像的工夫,我从她手里接过平板,点了一首《Back to Black》,悄悄将它置顶。

  《好汉歌》终于结束,客户们鼓起掌来,说两人唱得真好,还鼓励池易暄多唱。池易暄还像刚才一样,嘴角翘起客气的弧度,放下话筒时像扔下一个烫手山芋。

  蓝调的伴奏紧随其后,他脚步一顿,看了我一眼,又移开视线,走到身旁的位置上坐下。

  我起身与他擦肩而过,拿过他搁在桌上的话筒,清了清嗓子。

  韩晓昀在下面冲我使眼色,问我在做什么,还用口型让我赶紧下来。

  我当作没看见。

  我唱歌不怎样,就是一中游偏上的水平,在CICI俱乐部干活够用了。韩晓昀在我唱歌时一脸尴尬,嘿嘿赔着笑。本来气氛正火热,我点了这样一首慢歌,简直是不想要拿回扣了。

  台下的池易暄坐在阴影里,他看着我,我也望着他。

  初中时,学校联欢晚会,池易暄曾上台唱了一首《Back to Black》。

  一年一度的才艺展示大会,人家都在这种场合化浓妆,女孩带闪亮的首饰,男孩穿铆钉夹克,怎样夸张怎样来,就是图一个争奇斗艳。他却穿一件黑毛衣,带一顶黑帽,黑色皮质手套像一层厚皮肤,包裹他细长的手指和软白的手背。

  他刚上台,台下就躁动起来。尽管主持人报幕时将名字念得十分清楚,身旁的女同学却言之凿凿:“那才不是池易暄!”

  学校的音响设备差得超出想象,歌曲伴奏从扬声器里出来,糙得磨人耳朵,然而池易暄一开口,却能压过劣质音响,空灵的声线让躁动的会场一瞬间安静下来。

  I love you much

  It’s not enough

  You love blow and I love puff

  And life is like a pipe

  And I’m a tiny penny

  Rolling up the walls inside

  初中生,到底能懂多少曲中意,他却唱得百转千回。

  我再去看身旁的女同学,她的下巴已经掉到了地板上。

  不动声色的叛逆期,他陶醉地闭着眼,在舞台上唱Amy Winehouse。RnB的节奏牵引着身体自在地轻摆,黑毛衣与皮手套之间仅露出一点白色的皮肤,强光灯一照,好像缠了两根银丝带在手腕。

  聚光灯点亮他所站立的地方,形成一只由光组成的圆锥。

  他是一只独舞的百灵鸟,长满了黑色的羽。

  作者有话说:

  正文里R&B打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乱码,所以都用RnB指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