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在我八岁那年决定再婚,而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就连全校学生,都知道得比我早。

  我只知道有个叔叔经常来我家看我,还给我塞红包,让我去买零食。决定结婚之前,我妈几次和我说:要对哥哥和池岩叔叔好点。

  我对池岩没有意见,但那个所谓的哥哥,我一点都喜欢不起来。

  池易暄的名字我早就听说过,但我没想到他会是池岩的儿子。我念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他在念六年级,他高高瘦瘦,皮肤白得发粉,站在同龄人当中,气质非凡,格格不入。

  在我们学校,一二年级设置在一楼,三四年级在二楼,五六年级在三楼。午休时间,同班女生的座位往往空了一大半,她们手牵着手,像连体婴儿,一起跑到三楼去看池易暄,还叫他“男神”。

  男神这称号,多土,多俗。我要被人这么叫,铁定开心不起来。

  大人再婚本来不是什么天大的新闻,但男同学们知道我要和校草成为兄弟,人人都来嘲笑我。他们说我没有他高,没有他帅,就连成绩都差了他太多。他们还说:你妈有他做儿子,以后还会喜欢你吗?

  我在跑操时见过池易暄几次,他有一头打理干净的头发,和一双流转的眼。可他像个木头人,总是面无表情,无论是接受老师的夸奖,还是同学的簇拥。

  尽管如此,他还是无可避免地吸睛。他往操场上一站,白得发光,明明他也穿着校服,可我们站在他身边,好似一群没有发育成熟的土鸭子。

  他像只被错放进鸭圈里的天鹅。

  有一天我在厕所里小便,隔壁班的王八朝我走了过来。王八原名叫王浩学,听说他父母给他起这名是希望他好学,可他除了学习,什么坏事都干。我们私下里都叫他王八。

  王八站到我旁边的位置,解了拉链,开始排水,他瞅我一眼,说:

  “改嫁的娘,也要嫁妆。你就是你妈的‘嫁妆’,送过去给人做牛做马!”

  我不知道嫁妆是什么,但我不想给人做牛做马。王八这一席话听得我心惊肉跳,我赶忙将鸟揣回裤裆里,逃也似的出了厕所。

  这之后没多久,妈妈准备跟池岩结婚,她没有明确说结婚的事,只是说池叔叔和哥哥以后会和我们住到一起。

  两人去民政局之前,终于让我和池易暄见了一面。

  他们以为我们是第一次见面。虽然在同一个学校念书,但学校里共有几千人,他们想当然地认为我和池易暄没有交流机会,可我想学校里风言风语这么严重,我俩估计都对彼此有印象。

  见面那天,池易暄穿着一件熨帖平整的衬衫,脚蹬一双纯白色的球鞋,像个小大人似的朝我伸出右手:

  “你好。”

  我没握,我一看他就是居心叵测。

  池岩对他说:这是你弟弟,他年纪小,凡事你都得让着他。

  池易暄说:好。

  虚假得不得了!我一想到自己将来得给他做牛做马,当即就暗自发誓要将这事扼杀在摇篮里,我一定要抢先拆穿他的虚伪面孔。

  池岩和我妈没有办婚礼,就在池岩家里做了顿晚饭。我们四人坐在餐桌上,我妈和池岩面对这面,我和池易暄面对着面。我俩谁也不搭理谁,准确的来说是我不搭理他。池岩让我俩聊聊天,还跟我说,以后有不会的题,问池易暄就行。

  我用筷子夹着两根白菜,在碗里翻来挑去。池易暄突然说:“我给弟弟带了礼物。”

  他说着走进厨房,拉开冰箱门,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绿色的方正盒子。

  “是抹茶生巧。”他坐回我对面,将盒子推到我面前。

  妈妈让我道谢。

  一盒巧克力怎么可能收买我?盒子放在我面前,我不接,也不答话。

  “他年纪小,害羞。”我妈讪笑着,说了句“谢谢哥哥啦”,然后将生巧收进她的包里。

  简单的“婚礼流程”结束后,我妈就开始准备搬家的事情了,她请了假,在家收拾出大包小包,我见状一会儿说肚子疼,一会儿说眼睛疼,就为了拖搬家的进度,导致她一度想要带我去精神科检查。

  却也阻挡不了这一天的到来。

  池岩和我妈搬进了新家,她将我和池易暄安排成上下铺。

  上下铺中间有个梯子,我虽然不想和池易暄成为兄弟,眼睛却瞅着上铺不放。

  池易暄在这时主动说:“弟弟年纪小,爬上爬下容易摔着,就让我睡上铺吧。”

  我妈连忙夸他懂事。

  “我要睡上铺。”我急忙说。

  我妈摸了摸我的头,说:“听话。”

  搬家忙活一整天,大家都十分疲惫。夜里十点多钟,池岩让我们先睡,他走到床边,先是弯下腰来和我道晚安,然后才站直身体和上铺的池易暄说话,我听到他轻声说:“你是哥哥,你得让着他。”

  池易暄回应得也很轻:“我知道。”

  池岩关了灯,出了卧房,我却一点睡意都没有。池易暄抢了我的上铺,我恨他恨得牙痒痒。今晚是至关重要的时刻,现在就得确定地位。我屈起双腿,将自己的身体顶起来,然后抬高右腿,往上方床板踹了一脚。

  我这一脚用了七成功力。和我想象中一样,池易暄什么反应都没有。

  第二脚我使出了十成功力,我相信这一脚绝对让他的屁股都震了震。果不其然,他的影子从上铺床沿探了出来。

  “你是弟弟,所以我会让着你。”

  一句话就把我噎了回去。

  看来三岁真不是白长的!目前还无法发现破绽。

  第二天开学,我和池易暄一起坐公交车上学。小学部的教学楼有好几条楼梯,他走最靠东的那条,楼梯上到三楼,直接到达他的班级。我的班级在他正下方,按理来说走他那条楼梯最近,可我偏要走西边那条,就是不想被人看见我们一起上学。

  第二节课课间是跑操时间。小学部的所有学生在走廊里排好队后下楼前往操场。我个子不高,因此排在班级队伍里较前的位置,隔壁班的王八个子很高,排在他们队伍末尾。于是乎对我来说,我前方不远处就站着王八。

  王八一回头就能看到我,他不时盯着我窃笑,我装作没有看到。

  广播里播放起音乐,同学们从楼梯口鱼贯而出,我漫不经心地跟着他们一起跑着圈,没一会儿就热得浑身是汗。

  夏天还要跑操,世间哪有这样的折磨。

  跑了一圈后,眼瞅班主任没有看过来,我脚腕一转,从队伍中溜了出去,还煞有介事地回过头和同学说:尿急!

  我溜进厕所,坐在洗手台上等着上课铃声响。王八在这时走了进来,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几个他们班的男生。

  大人之间的事,小孩子哪会理解,可我妈离婚没多久就结了婚,这件事很快就在家长之间传开了,又从饭桌上,传到了小孩的耳朵里。

  男人迅速再婚,是风流;女人迅速再婚,叫下流。

  那时我不过才八、九岁,个头又矮,像个小土豆。王八带着几个同学围着我转圈,我感觉不妙,从洗手台上跳下,问他们想要做什么。

  王八和同伴对视一眼,开始说我妈是破鞋。我哪里知道破鞋是什么意思,但我望着他们鄙夷的神情,当即一蹦三尺高,一瞬间土豆变鱼雷,扑到了他们身上。

  王八他们人多,我很快就处于劣势,他们按着我的手、脚。王八没有打我,却在我耳边尖利地笑:“我妈说,女人最懂女人,你妈就是破鞋——”

  一道带有怒意的声音响起:

  “做什么呢!”

  我想我那一刻一定狼狈至极,我被按在地砖上,像只路边烧烤摊上被压板压平的鱿鱼,脸贴着地,只有一只眼睛能够勉强向上转去。

  我看到池易暄反手将门关上,一字一顿说:

  “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