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武从城下上来,看见两人紧紧相抱,不分彼此,一时后悔自己是否应该上来了。
“咳……”一语未发身边立刻有好几个人同时扒上来匆忙捂住他的嘴。
自称困了的曼珠、沙华,和刚刚处理完城中事务的凌霜英:“嘘——”
余陌听见动静,眉心一紧,为保师尊的颜面立马从祝景灏怀里脱身下来。
“……”
凌霜英:“额,那个,今晚星星挺好看哈!”
曼珠、沙华相视一眼,毫不犹豫躲进玉佩里睡下了。
薛武心里叫苦不迭,为什么这种事情老是被他碰见啊?!
“哈哈哈,今夜阳渊城放孔明灯,或许你们想看?”
说完他被凌霜英揪着领子硬是拖下了城楼。
“师尊……”
“别说话,看会儿灯。”他仰面瘫在躺椅上,双臂枕在脑后,面色倒看不出异样。
依旧是那副懒懒的无波无澜的神情。
“好。”
身后百姓们好像是在欢呼庆祝,喧闹的、又是有浓浓生活气息的。
他们一坐一站,谁也不说话,默契地闭口不提那天晚上的事情,黑夜里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
良久之后,余陌还是打破这普通但是又有些诡异的寂静,他轻声问道:“箕尾之山那片,如今是哪家强势?”
祝景灏“嗯”了一声似乎是疑惑为什么师尊突然问起这个,想了一会儿回答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最近这几年才兴起来的张家。”
“如今的宗主是张临安,张家算起来其根本是博陵一带的莫家,老先生莫观棋只有一个女儿莫惊春,张临安是上门女婿,一路爬上去做了张宗主。”
“师尊怎么问起这个?”
余陌将罗盘给他看,“再休养一段时日我们就去箕尾之山。那一带我原先待过的时间不长,正好趁此机会,祝家……或许还有什么线索。”
“……好。”祝景灏应道,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
灯虽好看,但祝景灏顾念到余陌的身子实在不适宜吹夜晚的凉风,好说再劝才把人弄回房间里睡下了。
他们在阳渊城待了几个月,这里没有四季轮回,但外面应该是金秋季节了。
余陌体内的毒是排尽了,但心口时不时疼痛的毛病也彻底落下了,只是不那么频繁罢了,从一天好几次到十天半月偶尔一疼,余陌也不当回事。
他们在某个清晨悄悄出了城,除了关口守城的侍卫,没有告知任何人。
紫陵一带,水秀养人,千里烟波江是百姓们生计的根本,每年数不清的水货从这里运到各地,高价贩售也引得商人争抢。
唯有一座箕尾之山,横矗在江边,成为紫陵一带最显眼的标志物。
他们行舟于烟波江上,乌船飘飘荡荡,雾气烟波缭绕,雁鸣回声悠转,江面宛如仙境。前面的船夫边划桨边与他们搭话,雪白的发扬起时倒是像极了隐居于此的仙人道士。
“两位是从哪里来啊?”老船夫笑着问。
如此亲切的口音反而让祝景灏一时不太适应,他放眼无边的江,有些感慨道:“本家是这里的,离家太久想着该回来看一看了。”
余陌坐在他旁边只能看到他浸在雾气里的半张脸,高挺的鼻梁衬得少年眉宇间的英气更加逼人,而长长的睫毛又给他添了些许温润。
他靠在窗子上,眼眸一动不动地盯着江那面的山。
是想家了么?
相比生来无由死后无事的余陌来说,祝景灏好像有很多牵挂。
“现在不比从前啦,我记得几十年前还有个祝家门派护着百姓,那时候大家清贫点也还能过得去,但是现在哪,唉……家家日子不好过哟……”
余陌见机眸子一动,接着问下去:“现在怎么了?”
前方水势下流渐急,老船夫别好桨,坐在船头休息,扇着斗笠道:“你们长久不来不知道哇,有个从博陵来的莫家占了祝家的地头啦!莫宗主招了个上门女婿,现在成了张家。”
“哎哟那排场、那派头!”老船夫双目睁大,晒得黝黑的脸做出个夸张的表情,而后向山那边啐了一口,“比当年的祝家还风光百倍呢!咱老百姓的事可烦不得这位高贵的主子了。”
相比之下比张家逊色百倍的祝家独子祝景灏:“……”
岸边的轮廓在烟波中渐渐明了,老船夫叹息一声又站起来划桨,道:“箕尾之山这附近的年轻人不多了啊,失踪的失踪、跑的跑,两位如果没有要紧事我劝你们也别留太长时间。”
“为何?”
两人弯腰走出船篷。
老船夫私下里望望,回头小声说道:“不吉利啊,妖魔作怪,上边的不管,受苦的只能是咱们这些草芥命,受苦归受苦,年年孝敬的钱物不增反多,比当年祝宗主执事的时候翻了十倍不止啊!”
“扶稳喽!马上靠岸喽!”老船夫转而吆喝,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突然,船身无征兆地抖了一下,余陌刚想起身又被迫一屁股坐了回去,连带着身侧的祝景灏也差点栽到他身上。
四目相对又默默无言。
“……”
老船夫“啊呀”一声,大叫“不好”,神色慌张丢下船桨,跪在船板上伏头乞求:“仙子息怒啊!饶命!这两位只是途经此地,仙子给留条生路吧!”
这又是什么操作?
祝景灏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没听说过,这里从未有什么鬼神。
余陌上前想扶起老船夫,问道:“老人家你这是做什么?这里还有什么神位不成?”
老船夫伏着头不敢抬,反而也将余陌压着跪下,低声紧张道:“赶紧跪下,这是仙子来盘问来了,万不能有一丝不敬。”
听到这儿祝景灏笑了笑,心想真是荒唐,他在这儿长了十几年从未听说过什么仙子。
没想到下一刻也被老船夫一把薅下来跪着了。
“……”
这老头看着身形瘦小,没想到手劲这么大。
老船夫还在不停祈祷,余陌传话给祝景灏,“看来是一个挂着羊头卖狗肉的玩意儿,我在冥界可没听五方鬼帝说最近几十年有新神。”
祝景灏附和道:“这一听就是……”
话音未完,空灵虚浮的声音在自江面上传来,像是琵琶萧笛一类的乐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还有欢笑声夹杂其中,也愈发清晰。
余陌和祝景灏默契悄悄抬头想瞅一眼,不料被老船夫一边一个摁着头,硬是抬不起来,像是强迫成亲一般,滑稽极了。
“仙子不可亵渎!待会儿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许抬头,不然被缠上了谁也救不了你们!”
祝景灏乖乖低头,回余陌的话道:“这一听还挺像真的。”
余陌:“……”
现在把徒弟打包送给仙子来得及吧。
他们躲着这仙子,可仙子乘船主动靠近他们,清脆悦耳的琵琶和悠扬的箫笛听得人心神荡漾。
千娇百媚的女声在余陌耳边响起:“公子~上船来玩嘛~”
此时祝景灏的声音也透进来,他有些紧张地问道:“师尊,上去会怎样?”
两船相碰的闷声使老船夫身形一抖,嘴里念得更快了,余陌仔细一听:
“清心如水,清水即心;微风无起,波澜不惊;幽篁独坐,长啸鸣琴……”
“……”
果真是清心,这老头知道的还挺多。
他掀起眼皮朝另一只船上瞟了一眼,只瞟见了一个抱着琵琶纱面半掩的含羞女子,轻拢慢捻,弦音动听。
余陌道:“春宵一夜。”
祝景灏眸子一动。
“然后被一群女鬼吸干精气,玩到死。”
祝景灏眸子凝住。
余陌自诞生以来还未向任何人跪下过,这次被迫屈尊,他牢牢在心里记了一笔。
不知过了多久,相靠的船头分开,靡靡之音渐渐远去,船也靠上了岸。
老船夫这才长松一口气,举着衣袖擦擦脸上、脖颈上渗出的汗,“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你们两位可是走运,快走吧!”
“这个仙子是何时……”
“哎呀别问了,快走吧!别在这里停太久,看完就赶紧离开!”老船夫催促道。
余陌和祝景灏被推下船,只得作罢。
老船夫和船渐渐消失在广渺的烟波江上,他们也转身下了码头。
此时还是早上,雾气未完全消散,这座山脚下的小村庄显得格外寂寥阴森。
“它竟比我离开时还破败了一些。”祝景灏感慨道。
余陌看这到处枯死的树、成群成群的乌鸦聚在百姓茅屋顶上,骨碌碌转着眼珠子好像要随时准备俯冲下来撕开一个人拆吞入腹,道:“这地方灵气衰弱,邪气反而增多不少。”
他察觉到了祝景灏其实是有些失落的,故地重游,却物是人非,任谁也豁达不起来。
他伸手捏了捏祝景灏的手心,两片肌肤相贴,温度传递,他想,这样应该能安慰到人吧。
祝景灏手指蜷缩了一下,道:“没事。这里已经和当年完全不一样了,祝家烧了个精光,什么也没留下。”
意思是对现在的他来说那些建立在废墟之上的新事物,是陌生的。既不曾相处过,何来伤心呢?
鸡鸣声粗嘎响起,惊去茅草上的乌鸦。
陆陆续续有人家出来,可奇怪的是,每个出来的人,脸上无一例外都挂着丧气,毫无生机,仿佛行尸走肉一般。
祝景灏看到临近的一家出来个老妪,上前打听道:“大姐,您知道这附近有个叫‘师小琴’的人吗?”
老妪一听这个名字像被戳中了什么机关一样,浑身一震,惊惧往后退着上下打量他,那异样的眼光似乎在看什么极为可怖的东西。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是什么人派你们来的!滚!滚出去!!”
她推搡着将祝景灏赶出来,然后连滚带爬跑回屋里倒插上门。
祝景灏转身望望余陌:“……”
余陌却诡异一笑,赞扬地拍拍他的肩,道:“干得不错!不出意外接下来几家都是这样的了。”
“?”
“我们来这儿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调查么,你这样直接问,相当于是直接威胁他们‘我知道你们这儿有问题,想让我摆平,给钱’,你觉得呢?”
到底还是大族人家里养出来的孩子,虽然家道早亡,可终究涉世未深。
“那……”
“义庄哪。”余陌有些恨铁不成钢。
这种小村落里,消息流传最灵通的地方一般有两处,一处是村口的大爷大妈,他们的话有时不中听,爱啰嗦,但说的往往也是最新鲜最有影响的大事;另一处便是村里停放尸体的义庄了,那看守义庄的一定是最博通之人,每天收尸放尸,光是听到的消息就比每天走的路要多了。
如果幸运的话,见到还没有被黑白无常带走的魂魄,他们会得到更多有用的线索。
祝景灏刹那间如醍醐灌顶,眼睛一亮,兴奋道:“还是师尊想得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