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珠沙华松了一口气,专心守阵。
余陌胸前的血止不住地流,致命的银针带来的痛丝丝麻麻的,像是在凌迟。
“薛武,进来!”余陌道。
他临走前在乌龟壳里面塞了一张字条,言简意赅只说让薛武来,此时薛武心里便明了了,他所说的能保两城周全——
——是让已经被完全封印的虎魄刀认他为主。
一旦认下虎魄刀,他此后便再也不能有自己的灵物了。
薛武抬眸望向阵中的几人,情绪复杂。
凌霜英却顾不得这么多,见他还不动,索性压上两人之间的友谊,发狠连带着李长老一起把薛武撞进封印大阵。
薛武:“……”
祝景灏在一旁也看呆了,对这个姑娘有了些新的认识。
薛武握住虎魄刀的刀柄,手上不受控制地将插入凌州心脏的刀刃捅得更深了,大股大股灵力从虎魄刀上传入他体内,令他快要承受不住。
祝景灏见状拿出铃铛,咬破食指画了道符,轻晃三声召出些鬼来进入法阵。
余陌引着进来的鬼火朝虎魄刀而去,淡蓝色顺着来自凌州身上的灵力缓缓融入暗红色的刀身。
曼珠沙华放出一朵彼岸,花瓣遥展环绕住凌州。
凌州双眼闭合,五官因为灵魂抽离而扭曲,灵魂的虚影、灵识的光团被彼岸花瓣层层包裹,曼珠沙华的眼眸一绿一红,灵力起伏吹颤她的睫毛。
余陌划破手掌,把红线在手里过一圈,缠住包裹灵魂灵识的花苞。
片刻后,花苞盛放,妖冶鲜红的花瓣凋落,凌州的灵魂被虎魄刀吸食殆尽。
虎魄刀开始发狂,试图挣开余陌的红线和薛武的掌控,薛武的眸子红光乍盛,他努力保持清醒,却力不从心。
“景灏,给他开个保护罩。”余陌对祝景灏说道。
法阵的幻影渐渐消散,狂风止住,曼珠沙华一分两身,凌霜英从她们手里接过凌州。
薛武痛苦万分。虎魄刀正处于暴走阶段,所幸在保护罩里伤不到人,他也能安心用心智将它制服。
余陌嘴角鲜血渗出,眼前也模糊起来,祝景灏眼疾手快抱住他,按住了主要关穴。
那银针里,有毒。
他想到这一点,不爽地撇头去看早已被阵法撕成碎肉的李长老,强装镇定,不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
“如果薛源有心的话,应该早对虎魄刀设了一些束缚,这只有薛武能受得住了……咳咳……”
“师尊别说了,我带你下山疗伤。”祝景灏眼眸慌乱。
“不,”余陌摇摇头,自己给自己封住了灵脉,“去城门,务必守住凌霜降的灵识。”
“好好好,我们去城门。”祝景灏不敢在这时候违逆余陌的意愿。
凌霜英将凌州的遗体暂放入幻境中,转身吩咐众长老们:“看好这个人,不然,我让你们和那李老头一样!”
“是是是!”众长老纷纷应下。
祝景灏背起余陌,凌霜英开了道缩距门。
姐姐,你可千万要坚持住啊,阳渊城不能没有你……
夕阳沉没,嘶鸣声渐淡。
安烈着装的不同很快成功地引起了对方的注意,他年龄小,身量上和凌霜降接近,对面的人以为这便是阳渊城城主凌霜降了。
大批弓箭、火弓、行兵朝这边赶来,将这五百人团团围住。
安烈以纱掩着面,鲜血喷溅,分不清楚是旁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他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只是一味地斩杀围上来的敌兵,还把对方的兵力往更西的方向引去。他现在想的只有一件事——为霜降姑娘争取更多时间、引开更多士兵。
铁马踏沙,号角悲鸣。刀刃因杀的人太过而变得卷曲,上个人的血还没落尽下一个的血紧接着就覆了上来。
他粗重地喘息,喉咙里像是吞了刀片,嘴唇也干裂开。
周围的一切开始摇晃虚幻起来,厮杀声、惨叫声渐渐弱下去,他只隐约看到身边的人在对他吼着什么,却听不真切,他张张嘴,想问他。
一道利箭穿心而过,面前人还没反应过来,鲜血喷出溅到安烈的嘴里,他闭了闭嘴唇,用手抹了一下,没有味道。
这都不重要,他死死握住马缰绳,不要命一般往前逃。
而那把利箭,穿那个人而过又插进了他的胸膛,随他在浩瀚的沉默里往前飞驰。
阳渊城上空的防护罩出现了细细的裂纹,此时人人自危。
余陌从彼岸花中吸食了一些灵力,恢复不少,简单了解情势后开始计划。
“曼珠、沙华,和凌霜英一起修补保护罩。”
“明白。”
“景灏,跟着我去找凌霜降。”
“好。”
凌霜英拦在他们前面,面色镇定,道:“姐姐我去找。”
余陌一笑,推开她,道:“若是那石头砸碎了保护罩、砸倒了城墙、将城中的建筑全都砸个粉碎,那后人再谈论起这场战,就会说是我们没有守住保护机制,这罪名我们可担不起。”
“你说对吧,未来的城主姑娘。”
凌霜英瞳孔一缩,似是明白了什么,愣在原地。
“那……最起码,请你们,把她带回来……”
丝状的裂纹越来越大、越来越密,余陌和祝景灏并肩走入血色的黄沙中,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曼珠和沙华对望一瞬。
仿佛这场景她们似曾相识,在很久很久以前,黄泉的某一角。
调虎离山瞒过了景城的士兵,除了乔白。
乔白和凌州关系亲密,凌州的性子、行事风格多多少少对凌霜降有直接的影响,凌霜降身边能够追得上的士兵越来越少。
她与乔白隔着双方子民的尸体相望。
上一辈的恩怨将会在此有最后的了结。
护甲千疮百孔,被划破的地方血渐渐渗出,握着双剑的手和握着刀的手都在微微发抖,凌霜降和乔白精疲力尽,却仍不肯放过对方。
像两头困斗的兽,唯有一死才能结束。
余陌和祝景灏拨开阻拦飞掠赶到时,乔白胸口插着两把短剑,身上的皮肉没有一块是完整的,伤口和锐甲被血迹糊成一体。
凌霜降满头乱发,情况和乔白没什么两样,残着最后一口气。
她转身看向赶来的两人,露出了一个几乎辨别不出来的笑容。
颈侧血流如注,脖颈被刀砍去了一半,好像下一秒就要掉下来,她张张嘴,可只有源源不断的血,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祝景灏忍住想要呕吐的冲动,在此刻他完全理解了为什么余陌会厌恶战争。
——战争是最下等的解决问题的方式。
他颤抖着开口,不敢去看那刀痕遍布血肉模糊、甚至眼球都掉了的脸。
“阳渊城守住了。”
凌霜降应该是笑了,她的头、她的身体倒在了血色的沙里。
凤凰振羽的精魄浴血而出。
余陌祭出凤鸟青铜鼎,鸟鸣声嘶哑泣血。
金色张扬盛放的菊瓣与凤鸟相映,凤鸟在浑浊的空中盘旋不绝,冲到沙漠顶空再急速俯冲而下,将正在交战的两城士兵悉数掀起重重摔下!
景城士兵群龙无首,很快溃败,慌乱着四散逃去。
不知过了多久,悲泣的凤鸟停下发狂,翅膀扇起温柔层风环住那朵凤凰振羽,轻轻地同她一起落入鼎中。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余陌收回青铜鼎,长长松出一口气,而后嘴角洇出了一股黑色的血。
“师尊?!不行,要先排毒!”祝景灏扶着余陌的肩膀,另一只手去摸余陌的脉搏,却被余陌挡住。
“不必,我本就不是人,死不了,”他毫不在意地擦掉血迹,拍拍祝景灏的肩,“连钩吻都搞不死我,何况这小小银针带的毒。”
祝景灏会意,俯下身背起余陌,还是有点不放心,“这次是心脏,也没事吗?”
“没事咳咳,这天下能弄死我的人……也就只有那老不死的冥王了咳咳咳……哎等等,把那个拿着。”他手指有些发抖朝地上一指。
“好。”祝景灏背着他蹲下又站起,倒没有费什么力气。
远在冥府正在悠然喝茶下棋的冥王冷不防一个喷嚏,手抖下错了子,全盘皆输。
“谁在骂我?倒霉。重来重来!”
与之对棋的小鬼不敢说什么,乖乖推翻重来。
城门之上的凌霜英见景城士兵撤旗逃走,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放了下来。
“你其实很在乎薛武、凌霜降、凌州,还有这阳渊城的一切,对吗?”曼珠看她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下长长的影子。
从此以后,偌大的城,就剩下她自己了。
凌霜英背后靠着高高的城墙,转过身来看曼珠和沙华,风吹起她有些散乱的发,吹落她藏了许久的泪。
“那又有什么用呢,我就是再万般牵挂,也改变不了我们之间纠缠相杀的事实,自从姐姐化形时波及到我的那一刻就注定好了,这是一场悲剧,是我们逃不掉的命运。”
“你知道吗,我看到你们的时候羡慕得要死。明明是一样化形的精魄,为什么我就是那个弱者……姐姐是凤凰振羽之身,无论是花还是人,都比我得到更多关注、更多喜爱,她是天之骄子,是生来就尊贵不凡的命运。”
“而我,只是一朵寻常的菊花,我的存在每次都会缀在别人后面,他们只会说,‘你看霜英多幸运啊,凤凰振羽果真是世间奇花,竟然还能顺带着别的精魄化形’。我的努力、我的不甘,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被抹杀掉。”
她伸手擦了把脸,眼泪遮挡她看姐姐用命换来的胜利了。
“不。世间阴阳两极,一强一弱,一兴则一衰,从来都是公平的。”曼珠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城下祝景灏背着余陌缓缓回来的身影。
这场胜利是建立在万人尸体与冤魂之上的,千里黄沙都染成了红色,成片成片的仙人掌吸足了营养,开出血色的花。
曼珠与沙华虚幻的身影飘忽不定,但其实仔细看就能发现,曼珠的身影总比沙华透明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