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萧彻生辰那日, 十五岁的沈晏送给他的是一幅画像。

  一幅比照真人身高比例画成的画像。

  为了这个礼物,沈晏曾经一寸一寸丈量过十七岁萧彻的身体。

  也丈量过那双修长笔直的双腿。

  沈晏做事情向来声势浩大,且画萧彻还得让萧彻站在那里不动, 所以没办法隐瞒。

  但礼物提前被知晓失了一些惊喜,沈晏便开始给萧彻画大饼:“云翊, 以后每一年我都为你画一幅这样的画像,这样一幅一幅挂在一起,到了八十岁再看, 一定特别壮观。”

  萧彻便点头:“好。”

  那幅画沈晏画了整整一个月,期间改了无数次, 重画了无数次, 画成那日他瘫坐在地上,发誓这样的事情此生绝不做第二次。

  所以萧彻十八岁那年的生辰,沈晏便换了个生辰礼物送他,至于去年画下的大饼, 他佯装忘记了。

  可萧彻却没忘,甚至有些郁郁寡欢, 日日站在十七岁的那张画像前看。

  沈晏才发现,画像旁边连十八岁画像的位置都留好了。

  沈晏顿时觉得很是内疚, 说要给他补上,萧彻却淡淡道:“说好了生辰礼物便是生辰礼物,哪有补上之说。”

  沈晏看他那样子, 愧疚之心蔓延, 乖了好久没敢跟萧彻闹脾气。

  萧彻十九岁的生辰礼物,沈晏提前两个月开始准备, 可惜只准备了一半。

  那幅画也不知还在不在。

  现如今的萧彻已经二十五岁了,也不知他比十七岁的萧彻, 比十九岁的萧彻是不是高了。

  过往像一把剑狠狠扎入心里。

  桂花树下,沈晏抱着萧彻哭的惊天动地。

  萧彻推开他,发疯似地怒吼:“沈长策,你是不是要看着我死你才高兴?”

  沈晏笑着哭,被推开也不恼,扑进他的怀里抱他的脖子:“呜呜呜……”

  萧彻再次用力推开他:“你是不是疯了,你是不是疯了?”

  沈晏又扑过去:“云翊……”

  萧彻推,吼。

  沈晏哭着扑。

  萧彻再推,再吼。

  沈晏再扑……

  ……

  温玉麻木的跪在一旁看着。

  公子要爬树他自是拦着的,可公子说他要是敢碰他他就告诉王爷说他调戏他。

  趁着他惊恐的那一瞬,公子就那么爬了上去。

  他方才不知公子要做什么。

  现如今知道了……

  腿好了不是一件开心的事情吗?

  为什么是如今这般情景?

  而他,也将逃脱不了十板子。

  哦,还有比他还惨的,温玉幽幽看向了从地上慢慢爬起来的刘公公。

  这都晕两次了,公公的身体也不知还能晕几次。

  好在世间事都有它的定律,比如跪着跪着成习惯,再比如晕着晕着成自然。

  ……

  当沈晏再次死死抱住萧彻的脖子不撒手后,萧彻终于从惊惧当中慢慢平静下来,然后俯身打横抱住了沈晏。

  萧彻抱着沈晏起身,第一次刚起身便觉双腿无力疼痛难忍,第二次起到一半踉跄两下又跪倒在地。

  沈晏怕萧彻推开他,死死抱着他的脖子,因为哭的太专注,一时间也没察觉。

  跪着的温玉,听到声音过来的侍卫,春山,木夏,还有醒过来的刘公公都屏住了呼吸。

  看着王爷咬着牙满头大汗摇摇晃晃地抱着公子起身站在那里,刘公公翻身跪在地上,泪流满面。

  春山木夏扑通一声跪下,侍卫也跪了下,有人哽咽出声。

  春山低着头,笑着落泪,他曾见过他们并肩驰骋的样子,他们本该便是如此的呀。

  木夏抬头看着一步一步往屋里走的人,他记得那年公子给王爷画像,曾丈量过王爷的腿,量完后感慨:“殿下的腿好长呀。”

  那时的他倚靠在窗边,闻言往屋内瞧了一眼,恰好瞧见王爷泛红的耳根子。

  木夏勾唇笑了一下,伸手过去接住春山落下的一滴泪,世间最美便是这喜极而泣了吧。

  ……

  萧彻将沈晏放入窗边的榻上,他跪在榻边,沉默着给沈晏拭泪。

  沈晏通红的眼睛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颤着声哽咽道:“殿下,你亲亲我。”

  萧彻便凑过去亲他。

  不带任何旖旎的亲吻,混杂着沈晏的泪,又涩又苦。

  他恨自己这双腿,他夺了沈晏的命数,可沈晏却又因着这双腿如此欢喜,那他便走给他看。

  *

  赵太医大晚上的被接到了瑞王府。

  这些年他大半夜跑瑞王府也习惯了,只是不知这次又是为何,但看到接他的木夏那猩红的眼睛,一时间觉得有些不对劲。

  等到了王府,看到好好站在屋里的瑞王爷,赵太医惊得眼珠子直接飞了出气,一口气差点儿没喘上来。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瑞王的腿怎么可能站得起来。

  可,他就是站起来了呀!!!好好的站在那里呀!!!

  “喘气。”刘公公朝他后背猛拍了一下,他这两次就是这么晕过去的,都有经验了。

  赵太医一口气终于喘过来,忙让萧彻坐下,要给他把脉。

  萧彻拒绝坐下,沈晏愿意看他站着,那他就站着给他看。

  “……”赵太医表示理解,毕竟这么多年了,换成他他也想站着。

  于是木夏搬了张高桌过来让萧彻搭手,又给赵太医搬了踮脚的踏板让他站上去,两人就这么站着把脉。

  赵太医很久没给萧彻把脉了,这一把,这脉象比以前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难道这腿是真的好了?

  废话,都站着了。

  神医果然是神医,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他的医术就是再来一百年也比不上。

  赵太医又开始呼吸急促:“王爷,让我瞧瞧你的腿。”

  萧彻拒绝了。

  赵太医只能问:“腿疼吗?”

  萧彻:“不疼。”

  赵太医:“难受吗?”

  萧彻:“不难受。”

  赵太医:“胀吗?”

  萧彻冷冷看过去:“我好的很,什么感觉也没有。”

  说着收回手,嫌弃道:“你可以走了。”赵太医来的作用只是让沈晏安心而已。

  自今以后,他的腿就站起来了。

  果然,沈晏眉眼间都是笑意,是重逢以来,笑的最开心的时候。

  萧彻忍不住在心里冷笑,沈晏心里一定是知道自己这腿是因为什么站起来的,可他还是开心,比谁都开心。

  明明他都要死了。

  傻子。

  沈晏开心,确实开心,没有比现在更开心的时候了。

  是系统,萧彻的腿是系统送给他的礼物。

  想到系统,沈晏又觉难受,也突然间想明白了萧彻的异常。

  系统离开时,萧彻的腿大概便是有了知觉的,可那时的他身体却突然不好了,所以萧彻一定是以为他的腿能好跟他的身体有关。

  想通这些,沈晏心疼不已,喃喃道:“傻子。”

  “云翊,你过来。”沈晏朝他招手,拍拍床,“你坐下,我有话同你说。”

  萧彻立在他身前,不肯坐:“你说就好,我听着。”

  沈晏皱眉看了他的腿一眼,这么站着真的没问题吗?

  沈晏怎么也不会想到萧彻竟然是在自虐似的惩罚自己,只当他确实是好了。

  沈晏整了整心神,对萧彻道:“云翊,你可能误会了些事情。”

  “什么?”萧彻蹙眉。

  沈晏先让刘公公等人出去后,才慢慢开口:“我与系统之间……我不知该怎么说,简单来说,只有系统在我的身体上它才能帮我修复身体,而它离开,是势必要带走一部分能量的,与你无关,你明白吗?”

  萧彻默默看着他,并不言语。

  见萧彻一脸不相信的样子,沈晏便知自己猜对了。

  沈晏忍不住叹息,怪他,没早察觉萧彻心里的结。

  “我没骗你,我之所以这样,便是系统没办法帮我修复的原因,你只是一个意外,没有你,我和系统如今也是这般情形,所以,你的腿只是一个意外的礼物,是它送给我的礼物。”

  “云翊,你明白我说的吗?”沈晏伸手握住他的手,“不是因为给你治腿我才变成这幅样子的,你懂吗?”

  萧彻懂了,但他不是很相信沈晏的话。

  “你要死了。”萧彻低声道。

  “我不会死的。”沈晏朝他扬起眉笑,“我之前也以为我要死了,可我的身体我最明白,这些日子,在神医的医治下,我的身体越来越好,也许不会再像一个正常人那么健康,但我一定不会死了……”说到这里,沈晏故意道,“云翊,你……你会嫌弃这样没用的我吗?”

  “别胡说。”萧彻蹙眉,“我怎会嫌弃你,可……”

  萧彻打量着沈晏瘦削的身体,苍白的脸,虽然沈晏依旧虚弱,可确实比那日好太多了。

  他今儿还爬到树上去了。

  难道……沈晏真的不用死了?

  萧彻心中陡然升起一抹希望。

  他的长策受了太多苦,没有人比他更希望长策能好好活着。

  “云翊,我确定。”沈晏坚定地朝他点头,“我不会死,现在你也站起来了,我们以后还有大把的好时光。”

  闻听此言,萧彻愣了好一会儿,若快要干死的人汲取到了清甜的井水,心里有一颗小小的种子慢慢发了芽。

  他与长策还有未来,长策说他们还有大把的好时光。

  一时间,他竟然有些痴了,这是多年来他做梦也不敢想的。

  沈晏扯了他一下,萧彻跪在了床边,沈晏便倾身抱住了他。

  叮——

  【生命倒计时一个月,且活且珍惜。】

  熟悉的声音,沈晏倏然抬头,惊喜交加:“统,是你吗?”

  无人回应。

  【倒数第三十天开始。】

  “统?”沈晏呼吸急促,眼睛都红了,“统,你在不在?”

  “统,是你吗?”沈晏攥着萧彻的胳膊,急切道,“云翊,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萧彻赤红着眼睛,它说长策还能活三十天。

  *

  距京一千八百里外一个荒芜的小山村的破庙里,瘦弱的小女孩躺在潮湿的地上,听着破旧的木窗被大风吹得咔咔作响,虚弱道:“哥哥,我好像看到爹爹和娘亲了,他们来接我了。”

  “不会的。”少年冷着脸将今日偷来的铲子别在腰间,借着闪电的光,俯身看着小女孩,“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明儿便带你去瞧大夫。”

  “哥哥,你别走……”小女孩惊慌的拽住他的衣角,“我怕……”

  “不怕。”少年掰开她的手,“等我。”

  说着,便不再犹豫,起身出了破庙踏入了雷电交加的风雨之中。

  他没有办法了,再这么下去小妹就要死了,可他没有银子帮她看病,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便是去挖坟。

  哪怕挖出一根不值钱的陪葬簪子也能帮小妹买两副药。

  山头上有座坟,坟前立了碑,却没写名字。

  那碑立的很气派,但周围却荒草丛生,显然从未有人扫过墓。

  少年在碑前跪下,低声道:“走投无路之举,不求原谅,但求你报仇时莫要找错人,来生愿做牛做马以赎吾今日冒犯之罪。”

  “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后,少年起身拿过铲子开始挖。

  今儿是惊蛰,响了春雷,下了大雨。

  雨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遮挡了少年的视线,让他不曾发现那湿润的泥土似是不停地在动。

  直到黑乎乎的脑袋破土而出,闪电劈下来,少年抬头,与一双漆黑明亮的眸子四目相对。

  少年的铲子掉落在地,“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

  他惊恐的看着面前那个脑袋,太过震惊却是张着嘴一声也发不出来。

  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那脑袋在地面上转了转,白嫩嫩的小脸虽沾染了泥水,却不难看出这脑袋的主人也不过才五六岁的模样。

  少年曲着腿慢慢往后退,等到退到一定距离时,爬起来转身就要跑。

  “轰隆”一声响雷,稚嫩却冰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麻烦你,请把我挖出来,多谢。”

  少年的步子顿住,白着脸犹豫再三后,终究还是转身一步一步挪了过去。

  少年跪在脑袋旁边,拼命用铲子刨土。

  慢慢地,那小孩光溜溜的脖子肩膀都露了出来。

  少年深深吸了口气,继续挖。

  那小孩儿却不乐意了:“好了,差不多了,你把我拔出来吧。”被泥土掩盖的滋味太难受了。

  少年看了他一眼,拼命咽了几口唾沫后,才慢慢上前,先试探着碰了一下那小孩的胳膊,虽被雨水淋湿,触感冰凉,但皮肤细腻,应该是个……人。

  少年俯身抱住他,像拔萝卜一样将之……拔了出来。

  有胳膊有腿,确实是个人。

  小孩儿爬起来,光溜溜的身体被雨水冲刷。

  他好奇地抬头看着四周,原来这就是人类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