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帝一夜未眠, 翻来覆去,想的无非是身边的这些人。

  萧彻一句“当年是谁帮着淑妃”给他心里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思及这些时日的种种, 他越想心里那颗发了芽的树就越发枝繁叶茂。

  可他还是得早早的起来,去上朝, 去处理淑妃剩下的烂摊子,自淑妃死的那一刻起,巫蛊之术便不再是个秘密, 他需要给沈家一个交代,给天下一个交代。

  崇明帝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好几岁, 大太监给他梳发时都无法像往常一般将他鬓角的白发藏起来。

  “陛下, 陛下……”小太监跌跌撞撞跑进来通传,“太子殿下和六皇子来了。”

  崇明帝捏了捏眉心,昨日他们二人不在,又如此慌乱, 他倒是将他们给忘了。

  “让他们进来。”

  崇明帝忽略了小太监的惊恐,直到两位皇子被太监搀扶着走进来, 崇明帝才蹙眉看着他们:“你们这是发生何事了?”

  两位皇子身上血迹斑斑,头发散乱, 狼狈不堪,显然是受了重刑的。

  两位皇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崇明帝面前,哽咽着:“父皇, 母妃的事情是真的吗?”

  他们昨夜从瑞王府出来又被带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在那里他们见到了一个自称他们哥哥的人,听到了一段匪夷所思的故事。

  实在是太荒谬了, 他们不信。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发着抖白着脸的两个儿子,崇明帝到底是有些心软:“一切事情都过去了, 以后你们二人依旧是朕的儿子,是尊贵的王爷,其他事情不要多想。”

  “是吗?”

  两位皇子突然同时抬头,目露凶光,手中竟不知何时握了一把尖刀同时起身往崇明帝的方向刺了过来。

  “护驾……”大太监尖锐的嗓音喊了一声。

  太子已经冲到了近前,一脚踹开了挡在崇明帝前面的大太监,举刀刺向了崇明帝。

  崇明帝下意识抽出了挂在一旁的佩剑一剑捅进了太子的腹部。

  奇异的香味散开,崇明帝对这个味道再熟悉不过,那时中蛊后血液里的味道。

  崇明帝颤着唇:“老五……”

  太子睁大眼睛看着他,嘴角流出鲜红的血液,喃喃:“父,父皇……”

  “啊啊啊啊啊……”六皇子举着刀冲过来,崇明帝抽出扎在太子身上的剑回身插进了六皇子的身体。

  “咣当”一声,六皇子手里的匕首掉落在地,

  崇明帝看着倒在地上的两个儿子,踉跄着后退几步:“朕,朕,朕不是,不是……”

  殿外的侍卫终于冲了进来。

  “太子和六皇子刺杀皇上,快护驾。”大太监扶住崇明帝,大声喊着,“太子和六皇子刺杀皇上,护驾,护驾……”

  崇明帝手里的剑掉落在地,捂住了胸口,他杀了自己的儿子,他杀了自己的儿子……

  *

  皇上得了急症,太医院的太医们全都去了,早朝也取消了。

  此时萧彻的马车刚到宫门口,不起眼的侍卫在马车边低声说了两句。

  萧彻扬起了眉:“死了?”

  “是。”这侍卫是在殿前护卫,是第一个冲进去的,“两位皇子刺杀没刺杀不清楚,但两位皇子是皇上杀的,而且属下闻到殿里的那血液的味道里带着香味……”

  萧彻眉头高高扬起,妙啊。

  他怎么没想到呢。

  所以,想到这么妙的局的人是谁?

  萧彻笑着转头走了……

  “全城缉拿淑妃同党。”萧彻对刑部侍郎道。

  “淑妃同党?”刑部侍郎疑惑道。

  “是。”萧彻从袖中掏出一张画卷交给刑部侍郎,“这是那人的眼睛。”

  他现在最想做的是查清楚当年到底是谁派去的人射出的那一百零三箭。

  他一直以为这件事情是淑妃做的,可那日与淑妃交谈之后他便确定,此事不是淑妃做的。

  淑妃当年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宫里给沈晏下个蛊,派人去追杀沈晏的这种事情她没有这个能力。

  而那些杀手春山是见过的,且识得那人的眼睛。

  ……

  太子死了,皇帝病了,朝堂乱了,但好在还有翁太尉。

  翁太尉是皇上最信任的人,此时自然成了百官的领头羊。

  贤王世子还没醒,生死不知,贤王已经毫无斗志。

  至于庆王,虽然庆王世子还在大牢里,但皇上一病,倒是又给了他一些希望。

  尤其是在淑妃之事发生后,那便也证明自己的儿子也是中了巫蛊之术,此时有的转圜,不管是不是,也一定会是的。

  支持庆王的开始加足火力,而又有一派开始露头,那是一直依附于翁太尉的,而此时他们全都开始支持七皇子。

  这局势倒是突然明朗了起来。

  对于朝堂的变化,萧彻并不在意,刑部还有金吾卫的人马由春山带领开始全城搜索,那些人在沈晏回京后还刺杀过沈晏一次,他们现下不管在不在京里,萧彻都要搅和搅和。

  绿云那里也拿到了那双眼睛的画像,闲来无事时便盯着瞧。

  萧彻现在在刑部任职,翁太尉不好说什么,毕竟皇上只是病了,不是死了。

  但金吾卫跟着掺和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金吾卫将军板板正正站在翁太尉面前:“金吾卫负责京都防卫,瑞王要查淑妃同党,金吾卫责无旁贷。”

  “瑞王并未得到皇上的允准。”翁太尉道。

  “是吗?”金吾卫将军蹙眉,“瑞王之前查办庆王世子推贤王世子下楼一案,淑妃一案与之牵扯甚深,难道不是一个案子?”

  翁太尉还要说什么,金吾卫将军一拱手:“末将只是听命行事,太尉有什么事情还是与瑞王相商之后再吩咐末将吧。”说完竟是转头走了,

  翁太尉看着那金吾卫将军挺直的背脊,眸子幽深。

  他知道瑞王还是想查六年前的事情,六年前的事情便是沈千昱身边的鬼面人做的,瑞王再查下去说不定会将人给牵扯出来。

  瑞王伤了腿,没有什么威胁,与之纠缠实在是没什么必要,可他若一直这么查下去,也实在是让人头疼。

  翁太尉只能让人去告知沈千昱,让他手底下的那些铊夷族人都藏好了,莫要闹出事来。

  *

  这些事情沈晏都不知情,萧彻封闭了他所有的信息渠道,而他自己现在的全部心神都在萧彻的腿上。

  萧彻回府时便瞧见沈晏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今儿有没有不舒服?”萧彻转着轮椅来到床边。

  病了这些日子,沈晏瘦了一大圈,脸颊上的肉都陷了进去,唇色一直发白,萧彻每次看他都觉得他命不久矣。

  但今日他的精神似是好了很多,眼睛也有了神采。

  难道是回光返照?

  想到这个可能,萧彻心中一跳,倏然攥住了沈晏的手。

  沈晏自然不知道萧彻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也无暇去想这些,他现在只关注萧彻的腿。

  他既然能站起来他为何不站起来?

  之前问他他为何不承认?

  沈晏不知是神医的脑子和眼睛出了问题还是萧彻的眼睛和脑子出了问题。

  “云翊。”沈晏幽幽开口,“你有没有事情瞒着我?”还是要给他一个坦白的机会的。

  萧彻浑身一僵,他瞒着沈晏的事情太多了,一时间都不知沈晏问的是哪一桩。

  沈晏见他迟疑了,果然,他有事情瞒着自己。

  沈晏一急,便开始剧烈的咳嗽,萧彻也急了,忙给他拍背,嘴里说着:“我错了,你别着急,我任你打骂就是。”大不了将杀人的事情都推到春山和木夏身上。

  沈晏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茶,转过头来赤红着眼睛看着他:“你果然能站起来了是不是?为何不告诉我?”

  萧彻眼睛一缩,原是问的这个。

  “没有。”萧彻毫不犹豫摇头。

  “没有?”沈晏惊了,“我都瞧见了,你还说没有?”

  “你看错了。”萧彻收回手,攥紧了杯子,垂着眼不敢看沈晏。

  沈晏深深吸了口气,难道那一日只是因为着急,其他时候萧彻自己试了站不起来所以才这般说?

  沈晏放缓了声音:“你试着站一下。”他听系统说过,萧彻的腿要是有了知觉后并不是立刻就能站起来的,还要经过长时间的复建才行。

  “不。”萧彻拒绝。

  “你试试,求你了,云翊,你试试。”沈晏苦苦哀求。

  萧彻态度坚决:“长策,我说了,我站不起来了,我这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你别逼我。”

  “我没逼你。”沈晏又开始急,“可你若有了知觉,便是可以治好的,刚开始都需要慢慢锻炼,日后才会好……好,不站,那你的腿有没有知觉?痛不痛?难受不难受?”

  萧彻闻言内心越发抗拒,最后直接拒绝说话。

  沈晏差点儿气晕过去。

  但好在他的身体好了很多,一时间没晕成。

  沈晏安慰自己,萧彻是个病人,是个坐轮椅好多年的病人,而且他本就脾气性格古怪至极,不能跟他生气,得哄着。

  沈晏打发人去找了神医,华融过来后,视线在萧彻腿上扫了一眼,便抱臂站在一旁,虽然他不给萧姓人治病,但!!!若是他主动开口求他,他还是能勉为其难给他看看的。

  他又想到了那日开脑袋的爽感。

  治病果然是一件令人愉悦身心的事情。

  越是疑难杂症,越是让人着迷。

  “神医,你帮他瞧瞧呗。”沈晏祈求地看着华融,“不用治,你就看看他的腿到底怎么回事儿,有没有知觉,不需要你开药方也不用扎针,不会坏了你的誓言的。”

  华融矜持地扬起下巴:“既然你开口求……”

  萧彻:“不必了,我与神医有诺言,不能违诺。”

  两人同时开口,华融闻言一口气差点儿噎死,袖子一甩,气呼呼走了。

  沈晏捏了捏眉心,头好疼。

  云翊这个脾气实在是太难搞了。

  沈晏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怒之下,拿过一旁的长针朝着萧彻的腿就扎了下去。

  萧彻眉目不动地看着不躲不闪,甚至还转着轮椅往沈晏面前凑了凑,让沈晏方便扎下去。

  他突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沈晏中了一百零三箭,那些箭扎在身上是什么感觉?

  他从未尝试过。

  也许他也该试试。

  毕竟他与沈晏有过同甘共苦的誓言。

  沈晏被他突然的凑近吓了一跳,针在离萧彻腿一寸的地方停了下来,他舍不得。

  但下一刻,萧彻攥住他的手狠狠用力扎了下去,那针没入,鲜血染红了素白的衣袍。

  “你疯了……”沈晏惊慌的松开手,下一刻红了眼睛,用力拍打萧彻的肩膀,“萧云翊,你疯了,你真的疯了……”

  萧彻握住他的手,缓缓的一点一点的将那沾着血的银针拔出来,勾着唇角笑:“不疼,长策,我不疼。”不过一根银针而已,便这般疼,那那些箭扎在身上该是何等滋味?

  萧彻又觉喉头泛起腥味,便低着头将那腥甜慢慢咽了回去。

  沈晏盯着他瞧,萧彻对上他赤红的眼睛,有些心虚,便……转着轮椅离开了。

  刘公公看着王爷的背影,小声对沈晏道:“公子,怕是咱们都瞧错了,您别多想了,伤神。”

  沈晏眯了眯眼,萧彻不对劲。

  他这些日子一直缠绵病榻,没精神管萧彻,现在想来,自从统离开后,萧彻其实就变得有些不对劲了。

  沈晏坐在那儿想了一会儿后扯过被子闭上眼睛竟是睡着了。

  刘公公:“……”

  强迫自己睡了一觉养足了精神的沈晏,傍晚时由刘公公扶着出了院子。

  天阴沉沉的,待会儿怕是要下雨。

  刘公公见他精神头尚好,松了口气。

  沈晏站在廊下看着院中的桂花树满目星光。

  “刘公公,你帮我去找云翊,告诉他我醒了,我想他了,让他来瞧我。”

  刘公公笑了,便应声出去了,他家这王爷和公子虽然喜欢吵喜欢闹,但不记仇,眨眼就能和好。

  要么说是全天下最相配呢。

  ……

  因为沈晏之前的质问萧彻有些不敢见沈晏便躲去了书房。

  书房的桌上零零散散摆着很多箭头,萧彻正盯着瞧。

  他杀人时只用了几个箭头,这一百零三个箭头也用不完呀。

  萧彻往自己身上打量了一番,长策这些年除了伤身还伤了心,而伤他心最重的无疑就是自己。

  这样想来,其实他才是伤长策最深的人。

  萧彻摆弄着箭头,长策死了后他也得死,到时候他就给自己来个万箭穿心的死法……算了,还是千刀万剐吧,万箭穿心死的太快了。

  万箭穿心留给广平侯,倒是便宜广平侯了。

  刘公公进来美滋滋传达了沈晏的话,萧彻叹息一声,长策又原谅他了。

  长策便是如此,总是喜欢自苦。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萧彻转着轮椅往主院走。

  刚行到主院门口,萧彻便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云翊……”

  萧彻循声抬头,便瞧见沈晏坐在桂花树的枝干上朝他笑。

  “哎呦,我的小祖宗呦……”刘公公差点儿疯了,就这么点儿功夫,他咋就爬树上去了呢?

  冬日尚未过去,风尚且带着些寒意,沈晏坐在树上时能清清楚楚的瞧见萧彻。

  沈晏朝萧彻咧开嘴角:“云翊,我要跳了哦。”

  说完后沈晏便松开了扶着枝干的手轻巧巧巧从枝干上落了下去。

  萧彻眼睛急剧收缩,呼吸骤停。

  “啊——”晕过一次的刘公公很是脆弱,白眼一翻,再次晕倒在地。

  而沈晏却绽开了眉眼,他看到萧彻站起来朝他扑了过来。

  在他身后的天空中一记惊雷炸响。

  沈晏落入萧彻怀里时,方才想起,今儿是惊蛰。

  春雷响,万物生,他的殿下,终于又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