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过之后, 池南暮仍离得很近,静静等待答案,做好了可能会被拒绝的觉悟。

  江初却慌忙将他往外推, 匆匆说一句“明晚别忘记了”, 便合上车窗, 让司机快踩油门。

  车尾气掀起热风,混着粉尘。

  池南暮用手背捂住口鼻, 侧头望着离去的车, 竟从渐快的车速里,看出落荒而逃的意味。

  是错觉吗?

  池南暮不清楚。

  车从视野里彻底消失, 嘴唇上温软的触感仿佛还在,仍有余威。

  池南暮站在原地, 少见地发愣,灵魂仿佛飘忽, 很轻盈, 原本计划中现在该做的事情, 他似乎忘了。

  良久后, 池南暮回程, 在脑海中将明日的计划改了又改, 最后决定提早时间到金栀苑。

  零点时,池南暮给池北晖拨了个电话, 池北晖却拒绝接听,只发来一条不耐的讯息。

  【池北晖:切莫再做偷窥偷拍这种事!】

  【池南暮:我知道, 谢谢哥。】

  过了午夜,夜空半亮。

  池南暮躺在床上, 望着窗外的月,难以入眠, 而睡不着的人,也不止池南暮一个。

  比起池南暮静态的失眠,江初要躁动许多。

  辗转反侧都算不上什么,更严重的是,那种抓心挠肺的麻意,让江初时不时下床,下到一楼客厅,再走回卧室都不得缓解。

  按照计划,他本来打算,去海边走走,试试他对池南暮这个人本身,到底是什么感觉?

  谁知道池南暮会偷袭,直接吻到他唇上,还对他说那句话,江初头皮都快炸了,发丝过电似的,一根根直立起来。

  等到精力耗尽,好不容易疲乏,江初躺到床上,又开始想池南暮的解释。

  池南暮隐藏的日程计划是什么样子?

  江初不禁想,什么计划能有这么宝贝,藏着掖着,导致池南暮自己都找不到。

  江初随即翻身,抓过手机,思忖片刻,将池南暮的账号从黑名单里移出,重新加上。

  无需通过,池南暮自动出现在他的列表中。

  【江初:今早九点时,把你偷藏的日程计划发给我。】

  【池南暮:好。】

  池南暮立刻回复。

  已经凌晨,还不睡觉?

  江初坐起身,背靠在床头。

  【江初:在工作?】

  【池南暮:没有,我在想明天的事,你怎么不睡?】

  江初当然不可能承认,他因为一个吻和一句话而失眠。

  【江初:我要睡了。】

  【池南暮:晚安,好梦。】

  江初黑屏手机,平躺在床,双手交叉在胸前,决心好好休息,以免白日气色不好。

  今年以来,江初不常做梦,今晚却梦到了早已遗忘的记忆。

  那天是《沉没》的杀青宴,相当微妙的聚会,男女主角正在私下里偷偷恋爱,粉丝却撕得不可开交,两人没少因此吵架。

  而编剧和导演原本是一对,但因为这部电影吵了好几个月,电影拍完,两人也分手了。

  杀青宴气氛尴尬,制片公司还要临时插一脚,说是有个大老总要来,让大家谨言慎行,别说不该说的话。

  大老总?

  制片是个地中海秃头,大腹便便。

  江初心想,连制片都要称作大老总的人,该有多秃多胖?

  然而进门的不是个秃头中年人,而是个极好看的年轻男人,一丝不乱干爽的发,矜贵西装,气质是冷的,像刚从雪山上融化的水,冷淡,却不冰手。

  这就是制片口中的大老总?!

  江初下意识偏过头,只敢用余光偷看,不想直白的视线引起这位老总反感。

  “这位是池总......”制片向所有人介绍。

  同制片的热情比起来,池南暮更显得淡漠。

  江初躲在男女主身后,莫名的局促,稍举高酒杯,偷看玻璃上自己面庞的倒影,检查有什么不完美的地方。

  可惜这位池总停留的时间太短,很快离开,行色匆匆。

  门关上的一刹,江初望向背影消失的方向,心口有些空,心想他们甚至没有说上一句话。

  他甚至......不知道对方叫什么。

  他为什么会有这些感受?

  那时的江初不清楚理由,也不会主动细想,因为他有太多事情要忙,他要工作,要进组,还要给江溪换个更好的医院。

  匆匆的一面,在酒后变得朦胧,酒精模糊掉记忆,太短暂的意乱显得微不足道。

  江初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很久,晨曦的微光透过薄纱,照到地板上,形成小而晶亮的光晕。

  江初盯着天花板上的吊顶,兀自出神。

  如果那时池南暮再多坚持几次,再表露得明显一点,而不是轻易地否认自己,他们是不是就不会遭受那些灾祸?

  但未知的假设是无用的,再多幻想,也无法成为现实。

  江初索性不想了,看看时间,早已过九点。

  池南暮果真在九点时发来一个文件包,江初点开,发现那并不是文档,而是手写的纸张扫描件。

  池南暮的一天很枯燥,唯独越来越长时间的“想江初”计划,显得有趣。

  而唯一断了“想江初”的一天,应该就是庆功宴那日。

  池南暮伤心,竟然只是不想他,跟赌气一样。

  江初翻到最后,心里有些发酸。

  池南暮其实说得对,对他来说,那只是短暂的一瞥,从阐述中听不出任何重量,可对池南暮来说,已经足够深刻。

  晚上。

  江初照例在江溪那吃晚饭,他的异样逃不过江溪的眼睛,在不停压制的逼问下,只好承认昨天见过池南暮。

  “照我看,你也不用每天都来找我,好好享受爱情吧年轻人,把时间留给别人,留给工作。”江溪老成地说。

  江溪明显是想半夜出去疯玩,但江初不吃这一套,“等我开始忙工作,你想见我都见不着,你现在也不准出去瞎玩,等下次体检指标过了再说。”

  “你以前上学时,我都没有天天管着你......”江溪抓抓头发,又问道,“那我能让老同学来家里做客吗?”

  “谁啊?”江初问。

  “大学同学,现在是律所的负责人,他想来探望我。”江溪说。

  江溪每天医院和家,两点一线,枯燥是必然的。

  “也行,”江初不放心地嘱咐,“不过你得告诉我他是谁,叫什么,我要先去查查他的底细。”

  “他叫陈意青,盛凌事务所的负责人。”

  “你说谁?!”

  “陈意青!”

  -

  回到金栀苑时,江初仍觉得微妙,负责他离婚的律师,竟然和江溪有过一段交情。

  以后再见,江溪若向陈意青提起他和池南暮,那得多尴尬。

  江初望着窗外思索,在将要侧转进门时,忽然在路边,看到一个熟悉车影,驾驶座窗正打开。

  “靠边停车,你把车开回车库,不用等我。”江初向司机说。

  车停到熟悉的AMG后面,江初看了看时间,下了车,双手抱臂,慢慢悠悠走到驾驶座边。

  车里的人似在发呆,根本没察觉门外的影。

  江初重重咳嗽一声,池南暮这才转头。

  “现在是几点?”江初故意问。

  “......八点。”

  “我订的计划是几点?”

  “十点。”

  “为什么来这么早?”

  “我不想迟到。”

  不想迟到,也不用早两个小时就来。

  江初轻笑,俯下身,离池南暮近了些,“你觉得我该先进门,等十点到了再出来,还是现在就上车?”

  “都可以,”池南暮顿了顿,又说,“我想你现在上车。”

  “行。”江初绕到驾驶座,拉开车门。

  砰——

  车门关闭的一刻,车内的气氛忽然变得暧昧,空间逼仄,让两人挨得更近。

  夜色朦胧了月光,四目近距离相对,呼出的气息推不远,降落在彼此鼻尖,微热,湿气交缠。

  池南暮先移开视线,望向前方,却不想,这样躲避会暴露发红的耳朵。

  “你耳朵红了。”江初说。

  “......嗯。”池南暮抿了抿唇,发动车。

  江初观察池南暮的侧脸,“还没到十点,你不难受?”

  江初过于重视他的难受情绪了。

  “没关系,”池南暮思索片刻,解释道,“我会难受,但不是只会难受。我没有其它的心理疾病,也会像正常人一样,有别的情绪,不过我现在更多的是紧张,注意力不在计划上。”

  江初不解,“你紧张什么?”

  “我怕......昨天的吻,就是最后一个吻。”说这句话时,池南暮的情绪开始低落,江初能敏锐感受到。

  心口变得软乎,看手写计划表时的酸涩,再度席卷。

  池南暮不是淡漠,也不是个严重的心理病人,有和常人无异的情绪变换,会高兴,会紧张,只是被框在规则里,不会主动表达。

  他们从城中一路疾驰,往海边行驶,街边的路灯飞快后移,忽闪忽明。

  夜半的海边几乎无人,还未到夏日,气温低风也大。

  车背靠海停。

  池南暮支起后备箱,将准备好的毯子抚平,拿了枕头一起垫在后备箱里。

  江初坐到枕头上,正好面朝翻滚的大海,不备之时,手里又被池南暮塞了杯保温的热咖啡。

  和从前同样的照顾行为,场景却不甚相同。

  “这些东西,都在你昨天做好的计划里?”江初汲了口咖啡。

  到了海边,池南暮更谨慎紧张,斟酌片刻才答出一个“嗯”。

  “那你以前在我面前演戏时,也会先偷偷做这些计划?”江初又问。

  “......是。”

  得到最重要的回答,江初心里最后的不确定感,也全部消失。

  正如江溪的质疑。

  池南暮不是编剧导演,更不是演员,再会装,再会演,也不可能在无经验的前提下,塑造出一个完美的角色。

  他喜欢的那个虚假角色之所以生动,至少有一半,又或许更多,是源于池南暮本人的习惯。

  江初放下咖啡,不看海了,而是望向池南暮,“你现在想听答案吗?我考虑好了。”

  “你说,无论是什么答案,我都接受。”池南暮尽量平静地说,但是眼里的不安无法遮挡。

  “以后你都别再装了,我们从零开始。今天,就当作我们认识的第一天。”

  海浪声在远处起伏,灯塔上的远灯四处扫射,偶尔扫过来,仿佛打在舞台上的一束光,光明到耀眼,

  江初主动伸手,凝视池南暮的眼睛,没有初遇时的小心翼翼,只有笃定,“池总您好,我叫江初,在《沉没》里饰演男二号。”

  世上没有时光倒流,但他们可以在任何时候选择不同的路。

  弯路固然痛苦,但如果路的尽头平坦,也有江初,池南暮想,那就没关系。

  池南暮回握住江初的手,眼睛微红,喉头哽咽,“您好,我是池南暮,是雁行娱乐的首席执行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