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焚意,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以前那样狠心地拒绝你,你却一点也不恨我……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

  观泠鼻尖哭得通红, 他还在抽噎, 他的皮肤淋了雨,雪白变得湿漉漉的,像是被涂抹一层毫无光泽的冰霜,他即将麻木地死掉,却在听到盛焚意的回答后,他的大脑像是爆炸了一样嗡嗡作响,他太笨了, 大脑无法回应他的情绪,在失神片刻后, 他的眼珠慢慢有了一点泪水。

  他站在走廊外, 向里看着盛焚意所居住的这间出租屋。

  出租屋很小很旧,窗外雨水绵绵, 屋内墙壁潮湿地剥落一层干枯的墙皮, 水泥久经岁月与贫穷,淅淅沥沥沿着光秃秃的墙壁落满墙角,像是一群死掉的年幼蜘蛛,家居很少,装饰更无, 电灯也昏暗,一个小小的灯泡仅仅悬坠一根细线地挂在客厅天花板的正中央,窗户不隔风, 夜风吹进来,风和光在室内剧晃。

  盛焚意在这贫穷的风暴中心没有一丝表情, 身穿一件白衬衫,身形瘦高,面容冷清,和记忆里那个少年一样孤高。

  可观泠知道盛焚意经济条件不好。

  盛焚意年幼时是有钱人家的私生子,备受厌恶,他的父亲去世后也没有为他留下一分遗产,学校时成绩顶尖得好,可因为观泠当年舍不得他离开,他自愿放弃了出国保送的机会,陪着观泠把高中又读了一遍,后来……后来他对观泠告白了,观泠拒绝后,他们整整两年失去了联系,再一次重逢是在一个月前,盛焚意成了一位医生,可工资并不高,不然不会多打一份工当家庭教师,也不会住在这种破破烂烂的小区。

  观泠曾经不知人间疾苦,可这些天他在努力工作,他明白几百块原来很多,很难挣,可养一个孩子远远不止几百块,这是一笔很难承担的费用,他养不起,他也不敢对前夫要钱……那太不要脸了,他没有办法了,他只有盛焚意了,他知道自己没用,出了事只会找别人,从来不会自己解决问题,可他……可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的心性远不如别的成年人坚韧,像个天真的小孩子。

  可小孩子也会很懂事,也很乖。

  “不进来?要睡在走廊吗?”盛焚意打断了观泠可怜的哭声。

  “可是……意意,我、我……”观泠连忙擦了一把眼泪,不抽噎了,才小声极了地问:“我……我、我住在你家里、你、会不会、困、困扰?”

  盛焚意歪了歪头,乌墨般的长发垂落肩侧,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问题,觉得无法回答。

  观泠在盛焚意的沉默里快要哭出来了,他害怕盛焚意突然后悔,说不要他了。

  盛焚意却说:“不会。”

  轻飘飘的两个字,却让观泠恨不得……给盛焚意跪下了。

  由无助、惶恐、后悔,无能为力编织而成的痛苦填满他的心脏,他不知道该怎么报答盛焚意了,他在这一瞬间大彻大悟,原来,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不会抛弃他的只有盛焚意吗?

  这么多年了,原来,只有盛焚意愿意救他吗?

  在他跌入谷底的狼狈与绝望里,盛焚意对他伸出了援助之手,却不图回报,盛焚意是世界上,最、对他最好的人了。

  盛焚意不会抛弃他。

  观泠的四肢宛如慢慢复活似的有了一股令他慌乱的潮热,灌了铅般令他疲倦起来,精神高度紧绷的压抑在此刻缓解许多,他忽然觉得好累,他捂住心口,感激涕零地露出一个苦涩又悲伤的笑容,在盛焚意冷冰冰的注视里,他对盛焚意说:“谢、谢谢、你。”

  观泠说完自卑地低下头,心想,自己又开始结巴了……好丢人……

  盛焚意没有回答他的感谢,让他进屋后,盛焚意未言一语便进了卧室,门关上了,观泠不知道他去卧室做什么。

  观泠咬了咬唇,浑身的寒冷还没散下去,他冷得脸颊肉都微抖,却不敢吭声喊盛焚意出来,他站在玄关不敢动弹,盛焚意没有对他下命令,他不敢做什么,他又往后退了几步,靠到了门上,双手抱在胸前,弯下腰,蹲下了,他觉得自己身上都是雨,会把盛焚意的家弄脏,这样把自己缩起来,弄脏的范围就小了一些……

  他其实心里对盛焚意有芥蒂,像是寄人篱下的时候总想着再乖一点,借宿的主人会不会就多收留他一段时间,他对盛焚意虽然心怀感激,可说实话,不敢和年幼时那般亲昵了,他还记得盛焚意一个月前说过不喜欢他了,今夜收留他,只是看着以前的情分吧……

  住在这里,不能越矩,不能让盛焚意觉得他烦。

  乖一点,观泠,乖一点。

  观泠摸着肚子,心里重复地告诫自己,这样子,盛焚意就会保护他的小宝宝的。

  住在这里,也要帮盛焚意多做一些家务,等小宝宝安全下来,等攒够了钱,就离开。

  在那之前,观泠,你要对盛焚意表现得冷淡一些,像盛焚意对自己一样冷淡。

  不要再和盛焚意撒娇,不要再让盛焚意哄睡,不要盛焚意给自己穿衣服喂饭,也不要对盛焚意表现出黏人的样子,不要和盛焚意产生任何关系……

  观泠想。

  可这时盛焚意从卧室出来了。

  观泠瞧了过去。

  盛焚意关上卧室门,朝观泠这边走来,他每走近一步,观泠的心就乱了一分,观泠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方才在心里想的计划如高楼坍塌,他此刻满心满眼都着了魔般被盛焚意占据。

  出乎意料的,盛焚意并不走到玄关,他不是来找观泠的,他站在客厅的桌子边,一手拿着一次性的毛巾,一手轻轻搭在桌子边缘,黑色的桌面衬得他肤色愈发苍白冷冽,修长的躯体被微弱灯光映照着,在他鼻梁、喉结、和指关节处像是抹了一层珠光,美得让观泠无法移开视线。

  而后,观泠看到盛焚意不知道为什么竟将衬衫袖子挽了起来,小臂被一圈绷带缠着,猩红的血透出来,沿着他的手腕往下滴。

  “你……”观泠吓了一跳,他连忙站起来,担心地走了过去,他站在盛焚意面前,咽了咽嗓子,不知所措地抬起头,看着盛焚意,他下意识抬起手指,软乎雪白的手指很纤细,带了年轻男孩子特有的温暖抚摸上盛焚意的虎口,盛焚意的虎口带了薄茧,观泠的手指轻轻摸上去,就被蹭红了。

  可观泠没有松开,继续以安慰的样子抚摸盛焚意,像在告诉盛焚意不疼不疼。

  这个举动是观泠下意识做出来的,是小时候养出来的习惯,盛焚意小时候被欺负了,永远只有他一个人去保护和安慰盛焚意,盛焚意从小到大都冷冰冰的,被欺负了也不会还手,观泠习惯救盛焚意了,这个习惯像是刻在了骨子里,哪怕长大了,哪怕……盛焚意不再喜欢他了,他也没有改掉。

  在这一瞬间,在观泠看到盛焚意受了伤的瞬间,他忘记了自己刚才许下的承诺——

  他还是对盛焚意越矩了。

  他还是做不到对盛焚意冷淡。

  盛焚意只是让他看见了一点伤,他就慌了。

  盛焚意,你为什么受伤了?

  被欺负了吗?

  观泠不敢问,只怯怯抬眼,眼里满是担忧,可盛焚意眼珠低垂,令他一下子脸色变得难堪起来。

  盛焚意太高了,他与盛焚意的每一次对视都显得他很可怜。

  观泠局促地低了脑袋,湿漉漉的金头发把他发白的脸颊挡了起来。

  观泠不想让盛焚意觉得自己可怜……那太可笑了,长大后像是地位翻转,曾经需要自己拯救的男孩子,变成了可以拯救自己的男人,这种翻转,像一把刀割在他脸上,把他少年时的傲骨尽数划烂了。

  更何况,他是怀了别的男人的孩子站在盛焚意面前的……这究竟算什么呢?像个笑话。

  观泠怕自己忍不住又哭出声,于是要松开扣住盛焚意虎口的手指,可盛焚意手腕侧了侧,冰冷的掌心彻底笼盖住观泠的手指,盛焚意的手很大,手指也很长,观泠的手太小了,一被握住就无法挣脱,观泠吓了一跳,他唇瓣剧颤,不知道盛焚意要做什么。

  可观泠没反抗,盛焚意这只胳膊受伤了,还在流血,他要是挣扎起来,盛焚意的伤会更疼。

  盛焚意像是知道观泠在担心自己,他把观泠的一切都掌握住了,观泠却把握不住他的命脉,于是他可以永远游刃有余,把观泠蒙在鼓里,任他摆弄。

  “意意……”观泠颤巍巍地睁大眼睛。

  他不懂盛焚意在做什么,他觉得太混乱了,原本他一清二白断开的感情,在短短几分钟里,就被盛焚意彻底搅动得重新黏在一起。

  “意意……”观泠这一遍带了点哭腔,像哀求。

  盛焚意没有回答,他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握住观泠发抖的手,他步步紧逼观泠,观泠步步后退,在这落魄潮湿的出租屋里像是一场无声的交谊舞,最后观泠被逼到了沙发上,在对视上盛焚意这双漆黑的狐狸眼时,被这漂亮的眼珠盯得双腿一软,直接坐在了沙发上,他大脑一片空白,可没有忘记要保护肚子,他另一只手盖住肚子,手指都不敢用力,生怕按疼他的宝宝。

  盛焚意下一瞬松开他的手,盛焚意在他惶恐的目光里俯身,将手里那个纯白色的毛巾轻轻落在观泠的头上,毛巾濡湿了金发上的雨水后变得柔软起来,四个方形的边角贴合着观泠的头颅往下落去,恍惚间如新娘的头纱。

  新娘的头纱……吗?

  观泠呼吸一顿,他感到罪恶般要扯下毛巾。

  不、不要有这种想法……不要再和盛焚意产生任何关系了!观泠,不要——

  可盛焚意双膝跪在了他的腿间,弧度艳丽、极具攻击性的一张脸此时像是收敛了一切伪装,他歪了歪头,鼻梁弧度侧着面对观泠,这个弧度如冰塑,很漂亮,很锐利,引人沉沦,拥有这样一张脸的男人此时竟用脸颊蹭了蹭观泠的大腿,他没有一丝表情,却让观泠头皮发麻。

  观泠觉得眼前像有一只艳鬼化作的狐狸在诱惑他。

  可这狐狸太冷了,一切的诱惑像是观泠自作多情产生的幻觉。

  观泠还没有反应过来时,这狐狸竟舌尖微舔,在观泠小小的、像是喘息的惊叫声里吻上了他的手指。

  正是观泠取下了婚戒的那根手指。

  戒指带了两年,痕迹在短时间里没有办法抹除,就像那段婚姻带给观泠的伤痛,此时,这个刻骨铭心的伤被盛焚意用唇瓣轻轻覆盖,像一场圣洁的洗礼。

  窗外夜雨未停,月光掩埋在乌黑的云里,一丝丝光明与真相都无法逃出,尽数死尽。

  盛焚意狐眼低垂,沾了血的手摸着观泠的手,与观泠十指相扣。

  “这是做什么呀……”观泠不安地问。

  “你小时候,不是喜欢这样安慰我么?”盛焚意的声音很轻,像在回忆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我以为,你难过了,也需要我这样安慰你,观泠,离婚了,难过吗?”

  “……我。”观泠双眼突然一酸,泪珠子啪嗒啪嗒落下来,他的手还被盛焚意握住。

  两人的手被盛焚意控制住落在观泠的大腿上,刚怀孕不久的男孩子的大腿已经有了孕期的丰腴弧度,雪白,饱满,盛满浸泡多年的嫁做人妇的欲|望,这与盛焚意周身的干净完全不一样。

  观泠已经脏了,盛焚意却还是神仙样子。

  观泠忽然惭愧起来,眼前分明哭得模糊,却一瞬间清晰地与盛焚意对上了目光。

  盛焚意面无表情,“观泠。”

  观泠骤然瞳孔一缩,听见了盛焚意那一句令他无法呼吸的、哀求又像是疯癫的——

  我爱你。

  观泠与盛焚意十指相扣的手忽然震了一下,他盯着盛焚意的脸,盛焚意没有说过一句话。

  可观泠的心里像被安置了一个病毒,诡异地在心里重复着盛焚意对他的告白。

  只是声音略显青涩,还带了一丝失控后近乎崩溃的乞求:

  我爱你……我爱你!你为什么不爱我!观泠……我求求你,爱我,我求求你了……我不能……没有你,我会死的。

  观泠,我爱你……我爱你……你为什么不能爱我呢?为什么!

  两年前观泠迫切要忘掉的告白再一次清晰在记忆里。

  观泠的眼珠涣散开一片蓝色,眼珠被悲伤又惊恐的泪水淹没后,他的一切感官也都模糊起来,重重叠叠的,眼前,盛焚意这张对他毫无爱意的男人脸庞忽然被融化,成为记忆里那张苍白的少年人的脸。

  少年时的盛焚意和此时一样跪在他面前,被他拒绝告白后,盛焚意那张令他曾无数次失神的脸上流满泪水,狼狈极了,可怜极了,盛焚意咬紧牙关,死死攥住惊慌失措的观泠的手,像个溺水的孩子,这个孩子缓缓抬脸,平日里毫无感情的双眼骤然攀附出渗人美艳的笑意,如一个诅咒印刻进观泠的血液,他病态地,冷冰冰道:“观泠,如果你丢了我,我会让你一辈子,都无法摆脱我。”

  两年前的观泠,和两年后的观泠跨越时空在同一时间呼吸一窒,苍白着脸甩开了盛焚意的手。

  两年前的观泠甩开盛焚意的那双手后,再也不回头地离开了。

  可两年后的,怀着孕,走投无路来到盛焚意家里的观泠,在甩开盛焚意的手后,在盛焚意面无表情的注视下,自己颤抖着,又摸上了盛焚意的手。

  盛焚意像是不计前嫌,慢慢的,骨节分明的手指重新穿梭进观泠柔软的指缝,握住这双手后,他抬起脸,在观泠不安的目光里,他将观泠的脸,从细细的眉,到弧度圆润的兔眼,秀丽小巧的鼻尖,饱满红润的唇,最后停留在男孩子紧张到不敢吞咽的喉结。

  “观泠,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会离开你的人了。”盛焚意说。

  观泠呜咽出声,他抱住盛焚意,哭了很久,像是把这两年的委屈和痛苦一并宣泄。

  可怜的小美人怀孕了。

  怀孕的他。

  被竹马捡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