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有人告诉观泠, 染头发的人都是混混,遇见了得直接跑,别跟那些人玩, 他乖乖听话, 直到遇到白昼。

  染了一头冰蓝色的头发,头发微卷,眯起眼笑嘻嘻瞧人时像一只慵懒高贵的猫,观泠有时会偷偷看他,他也不在意,还大大方方地问观泠,帅不帅。

  观泠难得地笑了。

  白昼是好人。

  他喜欢白昼。

  尽管初见时白昼实在是太吓人了, 在巷子里,当着观泠的面抓着一个骚扰观泠的男人的头就往墙上撞, 观泠以为他是暴|力狂, 当时不怎么敢跟他讲话,可观泠后来知道白昼那样凶是在救他, 是在警告那些男人以后不要招惹他, 他很感谢白昼,比起这些,他也感谢白昼那晚在巷子里把他带来店里,给了他吃的、穿的、住的,还给了他工作。

  这个会所很干净, 客人也很有礼貌,观泠在这里当服务生,白昼没让他穿兔子女仆装, 穿的是正规的小西服,他穿西服很衬气质, 金发蓝眼,体态优雅,像是哪国的小王子一样漂亮,很多客人都喜欢他,都喜欢跟他讲话,他从一开始的害怕抗拒,到现在工作几天后已经轻车熟路,他不仅可以和客人们对话自如,甚至记住了菜单上所有酒的品类和甜点名,不少客人看他年纪小,以为是勤工俭学的高中生,还要给他小费,他不好意思收,是白昼嘻嘻哈哈出现在他身后一把抢走那些小费,白昼没有抢他钱,白昼替他把钱存了起来。

  白昼像是知道他没有钱,工资都是日给的,一天能有好几百块钱,观泠不知道几百块是多少,但白昼跟他说,一百块可以在百货市场买一整套衣服,可以吃好几天的饭,也可以买很多廉价的布娃娃,他这才知道他一天挣了很多钱,他很开心,双眼亮晶晶地望着白昼,白昼擦擦鼻子,扬高下巴,傲慢地接受了他的感谢。

  白昼还带他出去玩了,他第一次用自己挣的钱买了东西,很开心,他花了三百块给白昼买了一个缅因猫的抱枕,他觉得白昼很像缅因猫,白昼那天脸红了,转头给他买了一个兔子玩偶当谢礼,他太喜欢了,睡觉都抱着兔子玩偶睡觉,可他还是做噩梦,睡不好。

  白昼知道后,就在观泠的房间里多安了一张床,陪着观泠睡了。

  在白昼的陪伴下,观泠慢慢地,像是从离婚的,被丈夫抛弃的阴影里走了出来,白昼从来没问过他为什么一个人孤零零地来到这里,他也没有主动提起,像是想忘记。

  这些天他过得很开心,他遇到的都是好人,他以为自己的人生可以继续这样下去,他以为自己可以继续挣钱,等钱攒够了,他还可以买一栋小小的房子,养一只大大的小狗,一只可爱的小猫,一遍一遍地练习两年没有跳过的古典舞,重拾当年跳舞时的快乐与信仰,相信未来终有一天他可以重回舞台,他以为可以这样的,可是……

  那一天终于到了。

  离婚冷静期的最后一天还是来了。

  如恶魔的脚步优雅自得地逼近观泠安逸的人生。

  他记得那天晚上,他工作结束后坐在沙发上休息,白昼有事离开出去了,几个客人陆陆续续也离开了,门外衣香鬓影,满是奢华,会所里却一片悠然静谧,霓虹蓝的光落在他指尖,脚下还有机械小兔子在扫地,这是白昼亲手设计的,说设计灵感是观泠。

  观泠支着下巴,蹲地上看这些兔子形状的扫地机械人,他纳闷极了,不知道这些机械兔子哪里像他了,他的眼睛有这些机械兔子圆吗?他的肤色有这些机械兔子白吗?他的头发有这些机械兔子的毛发一样金吗?

  他有这些兔子可爱吗?

  他一点也不可爱……

  他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妻子。

  再过一会儿,他的丈夫要来和他离婚了……

  观泠的手指摆弄着这些机械兔子,一只小兔子被他摸住耳朵时蹭一下子站直了,小鼻子抽动起来,前肢立起来,挠着观泠的手指,观泠被挠得有些痒,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笑得弯了起来,睫毛又直又浓地垂下来,眼尾晕染开蝴蝶翅膀般的阴影,不知道为什么,那些阴影在他曾经的脸上,像是欧洲充满神明气息的纯白雕塑上的圣洁纹路,此时在这深夜,在无人的、灯红酒绿的嘈杂会所里,他的笑意不再圣洁,更像是被充满刺鼻猩红的血色流淌下来掩埋的一具尸体死前的求救。

  他分明是在笑的,可眼角一颗一颗泪珠往下落了,他听见了门从外被推开的声音。

  他的丈夫,不,在几分钟后,就该是前夫了,盛焚周的身后那个律师不是观泠一个月前在医院见到的那个律师了,被换掉了,换成一个面无表情,如机械般不苟言笑的四十多岁的律师。

  律师将离婚协议书放在观泠面前,盛焚周一言不发,他坐在观泠对面,将观泠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看着观泠局促地往后缩脖子的样子,又看着观泠身上那件可笑的、与观泠格外不符合的服务生才穿的西服。

  最后停留在观泠自己迟钝到没有察觉到的微微隆起的胸口,和腹部。

  他嗅到了观泠身上的奶香。

  观泠低眉顺目地签完离婚协议书,他抬起头,对上了盛焚周,他的前夫的目光。

  他的前夫单手搭在沙发上,修长的躯体微微陷入沙发,前夫的手指覆盖一层冰冷的黑皮手套,手套搭在银色腕表上,敲了敲,如梦魇般令观泠开始腿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又开始反胃了。

  他捂住嘴,弯下腰,忍住干呕的冲动不想在盛焚周面前失态。

  可盛焚周却冷冰冰地对他下了审判。

  盛焚周说:“你怀孕了。”

  观泠骤然睁大双眼,心脏彻底无法跳动,一张这些天难得被养出气色的小脸霎时间再一次变得苍白直接,卷发濡湿在面颊,遮住了他咬紧牙关的颤抖,他的大脑如设立了保护机制似的努力隔绝着盛焚周的话语,可他还是听见了,天旋地转里,痛不欲生里,他失神地摸着自己的肚子,摸着自己薄薄的肚子,鬼使神差的,他好像真的感受到了什么生命……

  这些天呕吐是因为……怀孕吗?

  不……可是他每一次都吃了避孕药,不会怀孕的,不、不对——

  有一次,没有吃。

  那晚巷子里,那晚,没有吃。

  那晚,偏偏,不是和盛焚周。

  是和——别的男人。

  和一个他不知道是谁,却有着盛焚周的声音,一切都和盛焚周一样令他无比熟悉,以至于令他放弃挣扎的男人。

  观泠的喉咙像是被镰刀扼住,他的脖子开始颤抖,像是被火烧了起来。

  “不……没有怀孕……”观泠拔高音调,像是崩溃了,他呼吸急促,站了起来,每一个字都沾了血一样可怜,“不……”

  他被抽掉了所有力气,声音细如蚊蝇,“不会怀——”

  “观泠,怀上小三的孩子,好玩吗?嗯……不对,是小三吗?你知道他是谁吗?知道他长什么模样吗?不知道就和他做了,还怀上了孩子,观泠,你真的……太下贱了。”他的前夫像是觉得他这个模样很好玩,歪了歪头,长指抵住眉尾,古井无波的蛇眼微微上抬,盯着他。

  “亲爱的,如果你的朋友知道你是因为出轨才被丈夫丢掉的,你的朋友,还会喜欢你吗?”

  这时门外传来东西掉地上的声音。

  观泠僵硬地抬头,看到白昼站在门外,高挑的身形背后是漆黑的夜,白昼给观泠买的巧克力蛋糕掉在了地上,白昼的五指咯吱作响,撑着门,指关节用力太猛,已经出现畸形的苍白弧度。

  观泠看到白昼的双眼,对他,充满了厌恶。

  观泠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他像是意识到什么,连忙保护住了肚子,他脑袋嗡嗡作响,连前夫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会所大厅里的霓虹灯变得很微弱。

  外面下起了雨。

  观泠瘫坐在地上,捂住肚子,缓缓抬眼,看着白昼朝他走来,白昼咬紧牙关,死死盯着他的脸。

  他羞耻地要低下。

  可白昼骤然道:“抬起来!”

  他抬起脸,哭着揪着白昼的裤子,“我没有……我没有出轨……真的……”

  “滚!滚!你滚!”白昼往后一退,侧过脸,不看观泠,他胸膛剧颤,慢慢地吐出一抹沉重的呼吸,他捂住脸,低着声音说:“我这辈子,最讨厌出轨的人……观泠,你今晚……就搬走吧,以后,都不用来了。”

  观泠麻木着睁着一双眼,看了白昼很久。

  白昼慌乱地移开目光,语气加重了,“别逼我赶你走……你不是怀孕了吗?你不怕孩子出事吗?!那就自己走!快走!别出现在我眼前了!”

  观泠离开的时候没带走什么,他来的时候空荡荡的,走的时候却还多了一些钱,和一只白昼买给他的兔子玩偶。

  他前几天跟着白昼学会了打出租车,知道该怎么和司机进行交谈,上车时进行得很顺利,于是不用冒雨在夜里步行了,少受了太多苦,可,有些苦表面是看不出来的。

  白昼依靠着门,他捂住眼,等观泠走了才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白昼当然知道观泠很难过,难过到极点,几乎崩溃。

  离婚、得知怀孕,怀的还不是丈夫孩子、可他是无辜的,却被朋友厌恶地赶走、再一次流离失所,在眨眼间,这些足矣让人陷入绝望的事情接二连三发生在观泠身上,观泠怎么承受得住……脸上已经傻得没有一丝表情了,连痛都感受不到了,像是一条堵满车的小路,拥挤之下彻底瘫痪了。

  观泠太天真了,把白昼当成朋友,可白昼轻而易举就丢了他,告诉他,你太脏了,没人愿意和你在一起。

  可白昼没有这么想。

  可白昼没有办法留下观泠。

  他没办法……

  观泠离开后,白昼苍白着脸,俊秀的五官满是入骨歉疚和恨意。

  他五指紧攥着手机,对着那一边的盛焚意说:“我已经按照你说的,把他赶走了……你答应我的话要作数。”

  盛焚意的声音很冷淡,可白昼听出了他的愉悦,这份愉悦刺痛着他的神经。

  “当然,我会让谢兰音找不到你,永远找不到,你可以躲一辈子。”盛焚意的声音像是艳鬼般传入他的耳,“如果你还是不安,我替你,杀了他都可以。”

  白昼的脸上露出嘲讽的笑,“疯子,那是你亲弟弟。”

  “那又怎么样。”盛焚意无所谓道:“为了观泠,我可以做任何事。”

  白昼挂断了电话,挂断之前,他对盛焚意说:“对他好一点。”

  盛焚意没有回答。

  他随手将手机扔在桌上,坐在椅子上,头顶一束微弱的灯光垂直照在他身上,冷白到没有一丝情感的光像是一条蛇将他的躯体笼盖起来,他抬起手指,摸着他的唇角,将古怪的笑意抹掉了,这张艳丽得令人不敢直视的凌厉美貌的脸上再一次毫无情绪,清冷如仙。

  外面还在下雨,握手楼久经失修,屋内的墙壁自上到下流淌进潮湿的雨水,蜿蜿蜒蜒地,与一滴一滴的血混在一起,又被地板的缝隙吞食了。

  盛焚意还住在这栋握手楼里的这间出租屋里,像在等什么人。

  墙上的表慢慢动着,盛焚意收了那把尖锐的刀,他把袖子挽下来,遮住了一道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三秒后。

  出租屋被敲响了。

  他面无表情站起来,将刀藏起来后,才打开门。

  门外是浑身沾满雨水,双眼空洞的观泠。

  “盛焚意,我无处可去了。”观泠捂住肚子,他弯着腰,不敢看盛焚意的脸,他的哭声掩埋进外面的雨水里,滴答滴答,可怜绝望。

  “你可以收留我吗?”观泠呜咽道。

  盛焚意没有让观泠进屋,他冰冷地盯着观泠的肚子,“我为什么要收留你?”

  “怀孕……”观泠忽然抬起脸,满脸都是泪水地望着盛焚意,乞求又悲哀地说:“我怀孕了……”

  盛焚意,我怀孕了……我被丈夫赶走了,被朋友赶走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你了,求你……

  救救我……

  盛焚意利落道:“你要打掉他么?”

  观泠一愣。

  他后退一步,惊恐又不安地远离盛焚意。

  他不想放弃这个生命。

  “我不知道……”观泠的声音太轻了,在漆黑的走廊里像是幻觉。

  可盛焚意五指收拢,像是把观泠对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握住,藏了起来。

  “谁告诉你你怀孕了?检查了吗?”盛焚意将门推开,他进了屋,站在屋里对观泠歪了歪头,“还不确定有没有怀,等检查了以后,再做决定吧。”

  “如果……真的怀了……”

  “舍不得打掉。”盛焚意说:“那就生下来。”

  “我没有钱……我养不起孩子的……意意,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了,如果我真的怀孕了,孩子该怎么办……”

  “别怕,生下来。”

  “我不会养孩子……”

  盛焚意垂眼,“我养。”

  “连你带孩子,我都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