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的哭嚎声、妇人哀怨的哭泣声, 男子暴跳如雷的埋怨声,时断时续,哪怕伴随着晚风温柔, 也扰得人心浮气躁。

  绿树,凉亭, 石桌上已凉透了的半杯茶。

  “小的给大人换杯新茶?”家仆小声的对看着远处不知喜怒的男人说道。

  “不用了,你下去吧。”白沂琳背身站立, 他的心像是个迷,白家上下都摸不清猜不透, 因此下人对待他通常都是谨小慎微。

  此地的凉亭在高处,白沂琳的视线虚无缥缈的飘散,他回想起今天王慕倾撅着嘴对他说,舅舅你的长孙除了说谎一无是处的的小表情, 他嘴角微动,这是他少有的情绪显露。在他的记忆里, 妹妹的女儿小慕儿永远是那个胆子小小的娃娃。

  白沂瑶和王晋和的婚事让她和白家人闹僵了很长一段时间,应该有三年, 白沂瑶连过年都没有回过白家, 直到慕儿的出生, 关系才得以缓和。

  那一年除夕过后, 已成人妇的白沂瑶第一次带着王晋和和女儿回来娘家,白沂琳还记得初次见到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小慕儿冲着他眨着大眼睛,她胖胖的嘟嘟嘴,开口一声舅舅暖化了他整个人。他那时已有自己的儿女,却依然觉得小慕儿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小孩子。

  他对小慕儿的喜欢, 追根溯源是对妹妹的喜爱,他和白沂瑶是亲兄妹, 他是他父亲唯一的儿子,她是他父亲唯一的女儿,两个人在父亲的教导下一起长大。

  少时,白沂琳常常觉得父亲更偏爱妹妹,甚至远超过他这个儿子,父亲常常说瑶儿的才智远胜于自己,感叹瑶儿不是男儿。他妒忌妹妹,却也爱护她,那是她唯一的妹妹,小他三岁,他们从追逐打闹的孩童,到互相争赢、挖苦打趣的幼年,再到谈书论政争强好胜的少年郎君和不喜争斗的温润的闺秀。

  数年之后,院落之中,屋檐之下,他已为人父,而妹妹也怀抱着小婴孩儿已是小团子的娘亲。那一年是丰收年,百姓安居乐业,城中繁华鼎盛,街道热闹非凡,爆竹声响就没怎么断,他和妹妹难得安静下来说上一两句话。

  “瑶儿的女儿怎么这么胆小!”白沂琳看着被爆竹声吓坏的小慕儿一个劲儿的往她怀里钻,“我看瑶儿的女儿和你也不怎么像。”

  “我看知儿是和兄长一模一样。”

  “知儿头脑如常人,不及你我半分,怎么能一样?都说瑶儿看人最准,怎么做了娘亲之后不及从前了?”

  “知儿满嘴没一句实话的样子和兄长一模一样。”

  白沂琳嘴角的笑容收起,他自言自语般的说,“慕儿护着人的样子倒是和你一模一样。”他看着天感叹,“看看你女儿选的夫君,她来了不过半日,白家都要被她挑拨翻了。不过,是个会疼人的...”

  白沂琳从凉亭里面出来,正好碰上身着朴素衣衫,手持佛珠的妇人,那正是他的发妻。

  “可曾用过饭?”白沂琳淡淡的开口。

  “我儿在军营里还不知吃上一口温热的饭菜没有。”妇人瞥了他一眼,便走进了佛堂。

  敞开的门,妇人虔诚的跪在佛像面前,木鱼有节奏的敲击着,一下,两下,三下,她口中默念着为她的儿子祈祷平安的经文。白沂琳看了一眼便离开了。

  每个人的心都像一个深潭,外人看到的永远只是表面。一个人藏的再好再深,如若身边人有心,便可知我懂我。若我之于别人无足轻重,我不藏不隐,也引不了他人看我一眼,愿意花更多的时间去探寻。

  家,人丁兴旺,却无一人愿知我忧愁。

  和白家浓郁的烟火人气相比,整个王家冷清之意尤为明显。没有孩童的吵闹声音,没有妻与妾的怨念,没有嫡庶的争斗。这么大的宅院里,就只有三个主子,交错碰头的家丁都埋头干他们自己的活儿,因此院子更多的是鸟叫声。

  在回来的路上,余夏就发现王慕倾一副闷闷的模样,她在马车上都没逗好她,现在回到房里,王慕倾坐在床边,余夏戳了戳她的脸颊,“还在生气啊?”

  “我以后都不要去他们家了。”显然小人儿还在生她表哥一家的气。

  “那外公呢!他不是很疼你么,外公知道了该多伤心啊!”

  “外公要看的!表哥,表哥的妻子,还有那个孩子,他们不是好人,他们根本就不了解你。”

  余夏想起王慕倾在他们面前笃定的说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她笑着问,“那你为什么就那么肯定那事不是我做的。”

  “我知道,我就是知道。”王慕倾气鼓鼓的说,余夏见过很多情绪的王慕倾,含情脉脉的拽着她衣角的,羞怯的往她怀里钻的,怕她生气时无措的,但她第一次看见生气了的王慕倾,这是真的生气了。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虽然吓我,但是看我哭了又来安慰我,但其实明明是我先不小心看到了你...你带我出去,每次都会准备好多,碰伤、擦伤的药膏,瓜果都会洗好擦干净,吃葡萄时都会先把皮剥好,这么温柔,你的不会做那种直接伤害人的事。”

  “这和我是不是好人可是两件事啊?”余夏笑嘻嘻的反驳,“我对你温柔,不代表我不会对别人狠心。”

  “你不是!”王慕倾红着眼睛,“我们那次去城西,你也是想帮助那些孩子的,要不然你可以直接给他们钱,你找了大夫,为他们家置办东西,你还贴心的让萧山把米面都搬到院子里,萧山的衣服也都是你给他买的,别人对你好,你是会加倍的还给别人的,你的心思很细腻,也很温柔的...”

  “怎么还哭上了!”余夏拿出手绢为她擦去眼角的泪,“好啦,我知道你是心疼我。但是我呢,是不会委屈自己的,我这个人啊,不会去直接伤害别人,是知恩图报,但也是有仇必报,我不会让人欺负我的。”

  “可是他们都看不见你的好!”王慕倾的小鼻子都红了,她自己受别人欺负都没当成一回事,余夏的一点点小事她当成了天大的事。

  “其实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王慕倾眨一下眼睛就有一颗泪掉下来,她不解的看着余夏。

  “别人都觉得我不好,就不会有人喜欢我,那样便不会有人和你抢我了,我就只会属于你...你这样想有没有觉得好一点?”手绢一点一点擦去王慕倾眼角的泪,余夏眼中带着宠溺看向爱人。

  “可是...”

  “慕倾知我,慕倾懂我,那便是我觉得世上最好的事,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只在乎你怎么看我。”指腹触碰着细腻皮肤,余夏一点一点凑了过去...

  王慕倾想到自己此时的脸一定难看极了,她急忙错开了吻过去的余夏,“我,我,我去洗一下脸...”说完避开余夏的视线,就往外面跑。

  “别淋上水,让秀儿拿棉布给你擦,晚上我给你涂药...”

  “嗯...”小人儿觉得丢脸跑了出去。

  余夏摇着头的笑了笑。

  没过多久,萧山神秘兮兮的来找余夏,“主子,咱们回来之后,喜鹊去车夫王伯那里偷偷的打听过咱们...”

  “她消停了一阵,这两天一定会去见她的主子,把她盯住了。”

  “属下知道,还有就是感觉最近城东这边也不太平,流民都到家门口...主子,您最近还是别出门了...”

  “嗯,知道了。”余夏刚答应完才觉察出来不对劲儿,“你说流民到家门口?”

  “是啊,就在家门口,刚才从马厩那边过来,门口的家丁在驱赶呢,还是个女的...”

  萧山走了之后,余夏越想越不对,她今天从马车里往外看,城中太平了许多,而且衙门不可能放任这种情况不管的。她去了大门口发现正如萧山所说门口确实有一个穿着破烂的女子在徘徊,家丁正驱赶着她,“走,走,走。”

  “何事?”

  “姑爷,这臭要饭的就是赖在门口不走...”家丁话还没说完,那女子就跑过来跪倒在地,她的那双脏手紧抓着余夏的衣摆,“公子...行行好,赏点钱财吧...小女愿从此跟着公子...”

  噗!这哪跑来的碰瓷的!

  女子把脸扬起,她的脸虽然满是脏污,但从眉眼上看,这张脸余夏竟觉得有点眼熟。猛然间想起,原来是她呀。

  “你需要多少钱?”余夏问她。

  “二十两。”女子回完,身边的家丁生气的叫嚷道,“这要饭的是疯了吧,姑爷别理她...”

  余夏从钱袋拿出一些碎银子,“跟着我就不必了。”她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包裹,“可以拿东西和我换...”

  ......

  “姑爷疯了吧,拿二十两买了个破包裹...”

  “姑爷不是看上那女的了吧...”

  “难说...”

  余夏拿着那个包裹面色凝重,急匆匆回到了房里把门关上。包裹着的破布扔掉,余夏看着里面的一厚摞书,里面密密麻麻记在了城中世家大族,朝中重臣的人物关系。这是余夏之前让人查的。

  余夏从未有今天这般的焦虑,在白家的事为余夏敲响了一个刺耳的警钟。提醒她这里比她预想的要复杂得多,再看自己现在有什么?是她太自傲,觉得自己能成为王慕倾的英雄,其实她现在什么都没有。

  只是对付一个小孩儿,她不得不以自己做饵,因为以她现在的能力她并无别的方法。是她运气好碰上了一个蠢孩子,所以既能出一口气又能全身而退。她有自知之明,就像她的这点小伎俩,王晋和能看出来,在他身边面无表情的白沂琳看不出来么?或许他早就看出来了,只是没去戳穿她。

  人要在任何时候看清自己有什么,余夏太知道她自己的优势劣势了,她现在就是一个空壳子,外人觉得她这个壳子里深不可测,只有她自己知道是纸糊的,不过在别人还没有觉察的情况下,怎么把这个壳子一点一点填满却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余夏翻找了书本,她先找到关于白家的记载,白沂琳之女,白芒...